四年前,北京,在王微安的那间陋室的那张潮湿的单人床上,张之琛与赵悦馨把彼此宝贵的童贞之身忘情地献给了对方,也就是这一次的结合,孕育了甜馨。而这个新生命的到来几乎改变了与她有关的所有人的命运。
四年后,美国,在马萨诸塞州剑桥市的一幢迷人的房子里,这个三岁的孩子被六个大人簇拥着,过了一个热闹、温馨、浪漫的圣诞节。在客厅紧靠玻璃窗的位置,一棵美轮美奂的圣诞树竖立在那里,上面挂满了五彩缤纷的装饰品,树下堆满了各种各样的礼物。这棵圣诞树说明什么?说明甜馨是一个不缺爱的姑娘。在爱的层面上,这个姑娘只可能比她的同龄人更多,而不可能更少。但是这欢乐的一晚过去以后,甜馨进入了梦乡,而其他人却各怀心事。
赵赫与杨柳睡在一个卧室,秦绵绵与张甄睡在一个卧室,王微安依然睡在自己的卧室,张之琛今晚也没走,他睡在女儿的身边。这一晚,小姑娘做着甜甜的梦,而这六个大人上演了四出独幕剧。在《生存边缘》这部大戏中,这四出独幕剧——《赵赫与杨柳》、《秦绵绵与张甄》、《王微安》、《张之琛》——展现了在同样的时代背景下、在同一出家庭故事中、不同的身份地位的人呈现出的不同的心理活动与思想轨迹。这种不同之处让我们明白了这样一个道理:尊重与融合是和谐共处的前提。尊重每个人的不同之处,尊重每个人对同一事物的认知不同、判断不同,尊重每个人的优点与缺点,尊重每个人的喜怒与哀乐,然后以大海一般广阔的胸怀去融合一切,让自我与他者在文化上、教养上、认知上、思想上、精神层面上彼此接纳,相互顺应,共同实现从小我到大我的一种转变,共同由个体的自私而狭隘的概念转变成家国天下的无私而宏大的概念,只有在此种意义上,我们才能实现真正的尊重与融合、幸福与自由。
在赵赫与杨柳的卧室,独幕剧是这样一种形式:
杨柳睡在老公身边一个劲翻身,还总是唉声叹气。赵赫忍不住问道:
“你这是怎么啦?睡不着吗?”
杨柳没有做声。
“我升了。”赵赫见妻子没有说话,也许是为了让她开心一下,于是提起了自己升职的事,“我被调到北京了。已经工作了好长时间了。”
杨柳依然没有做声。妻子的沉默让赵赫感到愕然。因为之前,杨柳对丈夫工作上的升迁比对自己脸上的皱纹还要关注。现在却漠不关心,这不能不让赵赫感到惊讶。赵赫原本面朝天躺着,现在他侧过身,面向妻子,但只看到妻子的背。
“你现在对我的事情是一点也不关心了。”赵赫用一种失落的口气说。
“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吗?”杨柳反问道,身体一动不动。
赵赫没有做声。
“和我结婚以后,你后悔了吧?”杨柳又问,语气极其平静。
赵赫没有回答,但呼吸的频率变了。女儿还在世时,赵赫与妻子经常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吵。杨柳有一个毛病,那就是喜欢旧事重提,而且习惯于把那些让她难以释怀的旧事累积到一起,加倍地斥责丈夫,历数对丈夫的不满。赵赫有时忍无可忍,也会回击几句,但他毕竟是个男人,顶上几句,发泄一下心中的怨气也就完了,不会像个唠唠叨叨的女人一样锱铢必较、没完没了。在他们的婚姻生活中,这种争执就像每天喝的白开水一样,稀松平常。然而,在以往无数次的争执中,哪怕是争执最激烈的时候,杨柳也从来没问过赵赫她刚刚问的那句话。其实,他们夫妻二人在内心里都非常明白,这句话不用问,事实就摆在那里。正因如此,杨柳从来没问过。杨柳之所以没问,有两方面的原因,其一是因为她害怕失去丈夫;其二是因为她珍惜这段婚姻。在婚姻生活中,抛出一个明知道答案的问题,抛出问题的人就必须做好两方面的准备:其一,得到肯定的答案以后,你该怎么应对;其二,得到一个否定答案的时候,你又该怎么应对。如果无论是肯定的答案还是否定的答案,你都不能做出改变与决断,那么不问就是最明智的选择。就像当初的杨柳。杨柳非常清楚,赵赫与她一结婚就后悔了,后来那无数次的争吵就是这个答案最好的解读,所以,她从来不敢问这个问题。因为无论是赵赫真挚地给出肯定的回答,还是善意地给出否定的回答,对于老公和这个家,杨柳都不舍得放弃,她也没勇气离开。这就是杨柳从来不问的主要原因。
可是,现在,生活归于平静了,他们夫妻俩的心也都安于现状了,杨柳却出其不意地抛出了这个问题,赵赫感到非常惊讶,这说明什么?说明他的妻子已经不在乎答案是肯定的还是否定的了。杨柳在内心深处已经有了自己的决断。
“我知道你后悔了。”杨柳紧接着说,“你后悔是因为你意识到我除了美貌一无是处。而随着年岁的增长,后来我连美貌也没有了。当你在工作中遇到棘手的问题时,当你在精神上遇到难以排遣的困顿时,你从来不与我倾诉,你认为我无法帮你解决问题,也理解不了你的内心感受。你认为我是一位无知的女性,胸大无脑,见识浅薄,只配围着锅台打转。我也知道即便你后悔了,你也没有在外面乱来。”
赵赫沉默不语。
“我有时想,”杨柳又自顾自地说,“人为什么一定要结婚呢?一个人过有什么不好呢!回顾咱们俩走过的路,有多少时日不是在彼此伤害……”
“你这是怎么啦?”赵赫打断了妻子的话,“今天怎么这么伤感?晚上大家在一起的时候,你不是很开心吗?”
“其实我一点也不开心,”杨柳低声说,“当初我那么爱你,与我结婚后,你后悔了;当初我那么疼爱悦馨,但悦馨爱你比爱我多;现在我如此宠溺甜馨,但是甜馨的奶奶一来,这个孩子就远离我,更依赖她的奶奶。最近我一直在想,为什么这所有的角色我都这么失败,我付出了很多,为什么得不到应有的回报?”
赵赫没有立马说话,而是向妻子靠近一点,伸手搂住她的腰。他们好长时间没见了,只是偶尔打个视频电话,但即便如此,此刻搂住妻子的腰,赵赫就感觉好像在搂着自己的胳膊。将近三十年的共同生活,一起度过了一万多个日日夜夜,一起吃过三万多餐饭食,一起经历了将近三十个春夏秋冬,虽然下雨天与下雪天两个人的心情不尽相同,但是那张苍老的脸上的一条条细纹,黑发里夹杂的一丝丝白发,却有几分惺惺相惜之情,因为这皱纹与白发是一起所过的那些充盈着痛苦、忧伤、欢乐和幸福的无数的共同岁月的馈赠,这“共同”二字涵盖了太多相互的不理解、指责与抱怨,也包含了太多一起扛过的苦难、不易与忧愁。婚姻虽然是一项社会义务,但是当两个人因为相爱而决定携手走完这一生的征途时,谁又能那么自私地只是希望对方能给予自己一生的理解、包容与支持,而不体谅对方也是一个像自己一样需要理解、包容与支持的人,既然彼此都是有血有肉、有情绪波动、有情感需求的这么一个脆弱而渺小的人,为何要相互苛责,苦苦相逼,难道人生的苦难还不够多吗?难道精神的困顿还不够迷惑吗?难道灵魂的负重还不够沉重吗?不要再相互为难了,彼此深爱吧,互帮互助吧。这是自从女儿去世后,赵赫在心灵深处无数次的呐喊,也是他灵魂与爱的觉醒。
因此,这一刻,听妻子说了这番话以后,赵赫一边紧紧地搂着妻子,一边用低沉的声音说:
“不要太在乎付出与回报是不是成正比,你如果愿意付出,那就付出;你如果不愿意付出,那就好好地爱你自己。太计较一件事情的回报率,你就失去了做这件事情的全部意义与乐趣了。还有一件事情,我必须要让你明白。与你结婚之前,我不是没有考虑过会不会后悔;与你结婚之后,我也的确曾后悔过;即便现在,我也会时常想,如果我娶了别人,我的人生会不会是另外一种样子。然而,我现在要告诉你,如果有重新选择的机会,我不能保证我还会坚定地选择你,但此刻、现在,因为有你,因为身边是你,因为我们一起度过了三十年漫长的岁月,因为我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我对这样的人生既欣慰,又感激,同时在某种意义上也感到深深的遗憾。”
如果换作以前,也就是说没有经历痛失女儿的绝望、没有和王微安一起生活的这三年、没有感受过陪伴外孙女成长过程中的点点滴滴、没有在当代年轻人的身上——张之琛和王微安这样的年轻人——看到他们是如何塑造自我,如何的出类拔萃、见识不凡、没有看到今晚秦绵绵与张甄的那种夫妻之间琴瑟和鸣、相敬如宾的相处方式,杨柳也许听不懂丈夫的这番话有多么真挚、多么恳切、多么坦诚。但现在,她完全听懂了,她也被深深地感动了。曾经后悔过,这是现实;现在也会偶尔感到后悔,这也是现实;但是深深地感激对方的陪伴与不离不弃,这亦是现实。现实从来不是完美的,现实始终有太多的瑕疵与遗憾,但是,在这种不完美、瑕疵与遗憾中努力臻于完善,做一个对他人不过分苛责,对自己不过分自满,尽力把不尽如人意的日子过得顺遂且安康,这是一个人最大的智慧,也是最大的德行。如今杨柳有了这种智慧,也有了这种德行。她握了握丈夫的手,以这种简单的行为作为对他的深沉的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