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学校的一路上,张之琛都在想母亲的那个问题:你不喜欢微安吗?这个问题,在母亲问出的一刹那,让张之琛的大脑瞬间短路了,他几乎不会思考了,那一刻,张之琛的大脑一片空白。对一个曾经深爱过的女子很难说出“不喜欢”这三个字,但张之琛最后还是说出了这三个字,为什么?因为张之琛看出他的母亲非常喜欢王微安。从最初的第一印象到餐间谈话的整个内容,秦绵绵不露声色地表达了这样一种倾向:迫切地想了解王微安这个人。对于这一点,也许在场的其他人不了解,但作为秦绵绵的儿子,张之琛了解得一清二楚,他可谓是洞若观火。
在张之琛的记忆深处,能让母亲喜欢的女人并不多。在汉语词典里有“恃才傲物”这个成语。物,指的是众人。这个成语的意思是依仗自己的才能而骄傲自大,轻视旁人。而这个成语几乎贯穿了秦绵绵的一生。在一般情况下,秦绵绵是一个非常平易近人的人,但是,一旦谁让她轻蔑起来,那轻蔑的程度也是不同凡响的。有一类人让秦绵绵尤其瞧不上眼,这类人就是那些不思进取、依仗自己有几分姿色便卖弄风骚、恬不知耻、爱耍小聪明的女人。对这些女人,秦绵绵从不掩饰自己的厌恶之情,而那种恃才傲物的心理越发体现得淋漓尽致。
对于秦绵绵的这一特性,我们需往深了挖一挖。其实,潜藏在人性深处的一些痼疾都是有迹可循的,也就是说,在人的性格中的一些显著的特点都是由一些外部的刺激促成的,比如说秦绵绵对在个性上比较轻浮、在容貌上比较美丽的同性的这种轻视心理。这种心理来源于儿时的遭遇。在儿时,由于秦绵绵长相丑,那些漂亮的女孩子看不起她,嫌弃她,鄙视她,而且经常用一些带有侮辱性的语言讽刺、挖苦她,这种凌辱或者霸凌行为在秦绵绵的心理层面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创伤,这种创伤后来成为了秦绵绵奋发图强的动力:的确,在容貌上我比不上你,但在学识上,我要让你对我高山仰止。正是这种不服输、不认输、不向命运妥协的决心,成就了后来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秦绵绵。
秦绵绵成功了,但是心理上的痼疾却一时难以痊愈。终其一生,秦绵绵对那些不如她优秀的女性都抱有一种固执的成见。耳濡目染,在这一点上,张之琛完美地继承了母亲的遗风。张之琛虽然年轻,但是却像一个老气横秋的中年人一样,从不为毫无内涵的美色迷乱了心智,也就是说,张之琛是戴着显微镜看女性的,他看女性不看女性的外貌,而是非要透过那层表皮深入灵魂。所以,为什么张之琛对王微安一见钟情,秦绵绵对王微安一见如故,这就很好理解了。我们要明白,在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有人爱你,那是因为你值得被爱;有人恨你,那是因为你具备了被恨的条件。
我们可以这样说,张之琛爱王微安是爱上了一个与自己的母亲相似的女性。然而,人是无法摆脱环境的影响而独立存在的。现在,张之琛身处这样一种错综复杂的环境的影响下,他对王微安的爱已经不知不觉发生了质的改变。其实,这一现象很好理解,七年前,张之琛是一个只有十九岁的青年,而现在,他是一个二十六岁的父亲了。个人身份和社会角色都发生了改变。七年前,做一个选择不需要考虑那么多的因素,七年后,还没开始做选择,那些不能忽略的因素就跃然眼前了。什么叫羁绊?这就叫羁绊;什么叫不自由?这就叫不自由。所以英国哲学家弗朗西斯·培根有言:人在这世上活得越久,在世俗中就陷得越深,因年岁使人受益的是处世方面的能力增强,而非情感方面的美德增多。
我们习惯这样慨叹:人生苦短。其实,人生真的苦短吗?夜深人静时,当你回顾过往的七年的经历,你会情不自禁地发出这样的感慨:“这七年,我经历了好多事情呀!”是的,一天一天地过,七年并不短暂。因为在这七年当中,每一天的每一分每一秒,我们都在当时的一种心境下、一种浓郁的情绪下,在真真实实地感受我们的生活。当我们快乐时,我们感到日子就像在坐着飞船遨游太空,目及之内,一切都美妙绝伦、心旷神怡;当我们痛苦时,仅仅熬过了一分钟,但我们却感觉漫长到似乎过了一个世纪,内心凄凉,满目疮痍。而人生在大多数时候都身不由己,快乐的日子屈指可数,痛苦的日子多如牛毛。在此种意义上,你还会说人生苦短吗?你还会认为七年一晃而过吗?
作为旁观者,我们看到张之琛的这七年一晃而过,我们看到赵悦馨说死就死了,王微安说来美国就来美国了,甜馨说长大就长大了。看起来,好像人生简单而容易。其实,你去问问这七年张之琛是如何度过的,你去问问王微安她是如何适应这种美国生活的,你去问问那个三岁的孩子她每天有没有苦恼,你如果真的去问,无论是谁,哪怕是那个三岁的孩子,都会给你非常肯定的答案:每时每刻,每分每秒,他们都有苦恼,都有心伤,都有难以释怀的事情。事实上,每个人都有深入骨髓的鲜为人知的隐痛与苦恼,只不过不说罢了。
轻哀多言,大哀静默。
正是七年来经历的一切沉淀成的一种大哀让张之琛对王微安的爱发生了质的改变,使他无可奈何地给出了母亲那样的答案:不喜欢。别人可以不理解,但我们是完全理解张之琛的心境的。“不喜欢”这三个字道出的不是他的态度,而是他的无奈;不是他的情感动向,而是他的现实抉择。正如秦绵绵所说,如果他俩能走到一起,一切都浑然天成。然而张之琛在内心深处非常明白,正因为这一点,恰恰使他和王微安没办法在一起。如果他俩幸福地、美满地走到一起,让泉下有知的赵悦馨情何以堪?让远在中国的李白甫又情何以堪?赵悦馨与李白甫始终是横亘在张之琛与王微安之间的两道难以逾越的鸿沟。
张之琛别过脸,透过明镜一般的车窗玻璃看着外面火树银花的街景,思绪一团乱麻。车外,街头的行人熙熙攘攘,橱窗里陈设着琳琅满目的货物,一张张鼻梁高挺,眼睛深邃,操着一口要么是英语,要么是法语,要么是德语的外国语言的不同面孔从眼前掠过;车内,黑人司机默默无语,收音机里播放着一档脱口秀节目,时而蹦出一两句幽默、风趣的语言,突然,说不出为什么,张之琛对这一切感到分外厌倦。
在电影《美国往事》中,面条对黛博拉说过这样一句话:“当我对一切感到厌倦的时候,我就会想到你。”此时此刻,张之琛也不由自主地想到了王微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