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皮浪·科西加不做声了?因为作为一位思想家、一位哲学家、一位心理学家,甚至是一位人类学家,皮浪·科西加深刻地意识到人类社会正在面临史无前例的人口结构转型期。查理去世后,安娜没再组建家庭,而是一心扑在事业上,终其一生孑然一身;玛丽是直截了当地选择孑然一身;李白甫结了婚,没有孩子,妻子去世后,他回到自己的祖国,到现在为止也没听说他再次构建婚姻生活;张之琛在求学阶段倒是有了孩子,但这个孩子并不是在契约婚姻的基础上出生的;王微安又是这么一种状态:有母亲的身份,却没有母亲的实质。在最好的黄金年龄,她把全部心思用在塑造自我与求知若渴的这种永无止境的求索中,从未考虑过其他事情。
当然,每个人都有选择的自由,这无可指摘。但是,以小见大,见微知著,个别现象绝对不可以单纯地把它仅仅看作一个简单的个别现象。任何现象的存在都有其存在的基础与理由。而这些人的人生走向代表的是什么?代表的是这一时代——卓越的科技与纷繁的信息充斥在人们的方方面面的这一时代——的人们的生活态度与生活方式。他们(一部分人)不再把婚姻当做构建生活的基础与框架,不再把生育当做必须履行的义务与责任,不再把晚年寄托在子女的身上,他们更看重当下的自我建树与生活质量。当人与人的链接、人与世界的链接变得纷繁多样的时候,当生活事物细化、而且不同的事物被更专业的人以服务的态度去从事的时候,生活显得无比便利。在此种意义上,实际的生活不再需要共同合作来完成,人与人之间的依赖性——物质层面与劳动力分工合作层面的生存依赖性——在减弱,在个体能构建理想的、自我满足的生活的前提下,没有人愿意放弃完整的自我、独特的自我、随心所欲的自我,而去委曲求全,抹杀自己的一部分个性去与别人融合,去与别人构建必须相互妥协才能维持的一种和谐的生活。这就是安娜与玛丽选择孑然一身的根本原因。
这一根本原因虽然这两位女性没有明说,但皮浪·科西加在内心深处非常清楚。因此,以一个点扩散到一个面,李白甫的人生态度、张之琛的人生选择、王微安践行的生活方式,皮浪·科西加就都知道深层的原因了。皮浪·科西加明白:如果自我能达到一种与孤独和解的人生境界,且经济独立、生活有序,那么任谁都不愿与他人建立复杂、撕扯而矛盾的关系。这是生而为人对自由最基本的渴望。而恰恰是这一点让皮浪·科西加感到气愤。因为皮浪·科西加从来不把自己当成是一个意大利人,而是把自己看作是一位世界公民,他是全世界的一员,是全人类的一分子,而不是意大利的一员,意大利人民的一分子。所以,皮浪·科西加着眼的是整个人类的命运,着眼的是全人类的子孙万代的长远发展。
“人怎可如此自私!如此不负责任!”皮浪·科西加不止一次地这样慨叹道。
毋庸置疑,皮浪·科西加的愤慨不是一位老年人的无中生有、无事生非,他是有深层原因的。人类社会发展到二十一世纪的今天,正在面临各种史无前例的灾难性的生存困境。当然,不是说二十世纪、十九世纪、十八世纪,亦或者更早之前就没有生存困境,人类社会在任何时代,生活在当代的人们都面临着各种各样的生存困境,且与生存困境做着艰苦卓绝的斗争。只是,每个世纪的生存困境不一样,人类面对的挑战也不一样。那么,逼近二十一世纪的中叶,人类面临的生存困境是什么呢?
其一:国与国之间的地缘政治的博弈;
其二:气候与环境危机;
其三:生物多样性的丧失;
其四:数字化和人工智能的利与弊对生活的改变与影响;
其五:人口在急遽地缩减。
尤其是第五点,即人口急遽地缩减,让皮浪·科西加这样一位仁人志士忧心忡忡。一切以人为本,如果“人”这个根本性的概念其体量在急遽缩减的话,那么其他一切——改革、创新、科技、登月、火星探索等——都是空谈。这就好比承载一切的载体——生命——没了,理想、抱负、财富、声誉还有何意义?
每每想到这些问题,有一颗悲天悯人之心的皮浪·科西加就忍不住要叹气。这次谈话不久,有一天下午,当王微安与皮浪·科西加探讨各国出台的鼓励生育的政策时,皮浪·科西加情不自禁地说了这样一句话:
“女人都不愿生育,照这样下去,人类像恐龙一样终有一天会灭绝的。”
王微安笑了,她想起前不久导师谴责她不结婚、不生育。
“您是多么明智的一个人啊!”王微安说,“您认为您气愤有用吗?您感慨有用吗?您叹息有用吗?”
皮浪·科西加没有做声。
“我知道您不是对女人不满,您是对安娜、玛丽和我不满。”王微安温言软语地说,“您认为我们不结婚、不生育是不负责任。您的不满并不是没有道理。但是,您要明白,我们三个人哪怕每人生十个孩子也改变不了当今世界的格局、人类的命运。”
皮浪·科西加依然没有做声。
“您知道,没来美国之前,我在清华大学的图书馆工作。”王微安紧接着说,“那三年我读了大量的历史书籍。怎么跟您说呢,就是我在阅读历史书籍的过程中,您知道我的内心感受是什么吗?触目惊心。的确,这就是我的最真实的感受。我难以理解人类的发展史为何充满了杀戮、暴力、血腥与阴谋诡计,我更难以接受。但是当我在一本书中偶然读到这样一句希腊谚语时,我突然什么都可以理解了,也什么都可以接受了。您知道这句谚语是什么吗?”
皮浪·科西加肯定不知道,因为希腊谚语那么多,因此,他缄默不语。
“‘蛇必须吞食其他蛇才能变成巨龙。’就是这句谚语。”王微安自问自答道,“如果把这句谚语放在人类的发展史中,那么,那些杀戮、暴力、血腥、阴谋诡计等各种行为都可以理解了。在这个世界上,什么不可以发生,又什么不可以理解,不可以接受的呢?什么都可以发生,什么都可以理解,也什么都可以接受。不瞒您说,这就是我现在的人生观。也许您会认为我悲观,不,这绝对不是悲观,这是乐观。而且不是毫无原则地乐观,而是异常理性地乐观。”
“安,你乐观的基础是什么?”皮浪·科西加忍不住问道。
“修己以安人。”王微安微微一笑,温文尔雅地回答,“社会发展到何种程度、人类面临怎样的生存危机、人工智能究竟怎样冲击着我们的生活、人口究竟以什么样的速度在锐减,这一切问题不是与我无关,而是我没能力干预,我只能把我自己修炼好,对于您、对于玛丽、对于安娜、对于甜馨,以及其他与我有关的人有好处,于我而言,这就足够了。这就是我乐观的基础,这也是我活着的意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