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浮现在王微安与玛丽脸上的笑容代表什么呢?相互认同,彼此理解,还是什么都不代表,只是微笑而已?只是微笑而已。王微安与玛丽在内心深处都十分明白,人与人之间的相互认同部分存在,但做不到全盘接受;人与人之间的彼此理解也部分存在,但这种理解只是建立在一定基础上的感同身受,并不能真切地体会与感知到对方的内心感受与心境状态。你永远是你,我永远是我。每个人用一生的心路历程为自己营造了一座铜墙铁壁般的内心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有难以改变的认知,有难以突破的局限,有心灵的苦难与悲戚,有对自身命运的无限感慨与无限畅想,有灵魂的孤独无依,有肉体的沉沦与思想的矛盾,有无数次的毁灭性的自我放纵,有无数次的重生般的自我觉醒,谁又能真的理解谁呢?谁又能真的向别人毫无顾忌地打开自己的灵魂的心扉呢?在某种意义上,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我们在内心深处渴望架起一座彼此认同、相互理解的桥梁直达别人的内心世界,把自认为与众不同的自己倾诉给别人听,把内心的忧伤与灵魂的孤寂用双手捧在别人面前,渴望被理解,渴望被体悟,渴望交流与认同,后来发现孤芳自赏未曾不是一种自我成全的最佳选择。
在汉语词典里,孤芳自赏的意思是:比喻自命清高,自我欣赏。而我们在这里可以极其中肯地说,王微安的一生就是孤芳自赏的一生。每个人的一生都是建立在极其复杂的生存背景上的一段坎坷之路,这种生存背景是时代背景、个人的出生背景、个人的生活方式的背景、个人的教育背景、个人的思想背景,以及作为一张不可避免的人际关系网的其中的一环的这样一种世俗与伦理背景的综合,这一切是一个人生存的基本要素,也是基本制约。人的独特性正在于此,人的不自由性也正在于此。而王微安的生命悲剧就是她过早地被命运把她的生存背景简易化了,在生命体征上斩断了她所有的血缘情丝,让她这样一个年轻的、柔弱的、孤独的女性生命在命运的风口浪尖思考作为一个人,一个渺小的人,该以什么样的方式生存下去,而王微安选择的道路就是孤芳自赏。
在王微安的世界里,孤芳自赏不是清高,而是她为自己的精神世界创造了一片繁花似锦的世外桃源。在这个世界里,孤独是阳光,寂寞是雨露,自省是鲜花,反思是青草,自我克制是安然的睡眠,自我超越是丰盛的三餐。没有这一切,在王微安的生命史上就不会出现赵悦馨、张之琛、李白甫、赵赫、杨柳、秦绵绵、张甄、甜馨、皮浪·科西加、安娜·奥本海默和玛丽·科西加等这些人,是王微安的生命力量与精神力量把这些人吸引到她的生命中,他们相互影响,促成了每个人独一无二的生命史。
什么叫命运?其实命运就是精神的力量、仁德的力量与信仰的力量相互加持呈现出的一种生命的体现形式。
王微安为什么要研究她自己的精神活动?又为什么要研究玛丽·科西加的精神活动?这是因为当王微安在艰苦卓绝的孤芳自赏的道路上,从一个十五岁的青涩的姑娘成长为三十而立的具有坚定的意志、独立的精神与超越性的思想认知的这样一位女性时,王微安深刻地看到决定一个人的生命质量的根本性因素不是物质而是精神。人类的生命史其实就是一部人类的精神活动史。人类的一切行为,无论是战争年代的兵戎相见,还是和平年代的争名夺利,体现的都是精神意识转化成物质意识的一种生存的必要性策略。在整个人类史上,人的认知都觉得生存是建立在物质基础上的,因此国与国之间,民族与民族之间,战争、掠夺、攻伐、倾轧行为层出不穷,一个国家成为霸主,有了强权以后,内部矛盾随即产生,于是内讧又开始了……残酷的、冰冷的、毫无人道的人类竞争史就这样由外而内,由内而外循环往复、周而复始。王微安在清华大学图书馆工作的三年,从那些卷帙浩繁的历史书中看到的就是这些:在物质利益的争夺中,人类扮演了可悲的小丑的角色,他们无限地放大了物质利益追求的重要性,而忽略了内在的精神的渴求,历史一再重演,悲剧一再重复,人类用物质的追求践踏自己的精神的家园,最后在肉体的享乐中承受精神的痛苦,就这样一代又一代地演绎着生命的悲剧,而悲剧的重叠从未阻碍宇宙的客观规律的向前发展。
而从赵悦馨的命运的悲剧中,从张之琛对爱的追索中,从李白甫的婚姻生活的可悲性中,既作为当局者,又作为旁观者的王微安看到的不是人在物质世界呈现的生命的全貌,而是在那个隐秘的精神世界中,人是如何与自身的精神的痛苦周旋的,人又是如何在自身的精神的痛苦中沉沦的。所有人呈现在别人面前的都是物质所导向的一种可见的画面感的生活,你在社会上承担着一种怎样的职务,你在世俗层面上构建了一种怎样的家庭生活,你在传宗接代的义务上生育了怎样的子女,人们普遍认为物质所导向的生活就是最好的生活,最值得去追求的生活,只有实现了这种生活,在社会学的意义上,一个人才能被认为是一个正确的、成功的人。
毋庸置疑,赵悦馨、张之琛,包括李白甫都走的是这样的一条路线。他们的家庭背景也遵循这一路线。这一路线并没有错,但王微安看到的却是另一幅图景,那就是在精神层面上,从这一角度看过去,赵悦馨绝对是一个悲剧式的人物,而张之琛与李白甫就王微安了解到的情况而言——王微安还不知道她独自一人留在美国的这一时期,张之琛与李白甫在精神上的改变与自省——就目前来说,他们俩也是悲剧式的人物。
所以说,人所不顾一切追求的那种物质生活真的就那么值得不顾一切地去追求吗?当一个人不自觉地忽略了自己的精神家园以后,又该拿什么承载物质所带来的那种精神的贫瘠与荒芜呢?人生的悲剧是什么?是我们最后在肉体的沉沦中找不到精神的依托与灵魂的归属。
为什么王微安要研究玛丽·科西加的精神活动?为什么王微安对玛丽·科西加充满了兴趣?为什么王微安与玛丽·科西加开始了这样一场探讨孤独与爱的话题?为什么王微安要对玛丽·科西加袒露自己的心迹?因为王微安看出玛丽是一位把精神生活凌驾在物质生活上的独特的女性,看出玛丽是一位更注重生命的自我实现的女性,看出玛丽对爱与孤独有全新的解读,看出玛丽的外在生活与她的精神世界有着完美的融合与统一,玛丽是一位美丽的女性,玛丽的美丽不在于她有一张精致的面孔,有一副曼妙的身材,而在于她有一个健全的、理性的、丰富的精神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