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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暑期，甜馨一放假，张之琛照例把甜馨送到美国与王微安团聚，临走前，他再一次来拜访了自己的导师。以前，张之琛会直接去导师的办公室，但这次他直接来到导师的家里。像以往一样，皮浪·科西加热情地接待了自己的这位曾经的学生。张之琛知道自己的导师喜欢喝茶，因此每次来美国之前，张之琛会亲自去中国出产名茶的地方——如福建、云南、贵州、四川等地——选购一些茶叶，给导师带来。这次亦是如此。
皮浪·科西加用那双布满老年斑的手接过茶叶，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说道：
“孩子，你给我带的茶叶我下辈子也喝不完了。”
张之琛微微一笑，什么也没说。
皮浪·科西加是实打实的桃李满天下。如果作为一位普通的教授，皮浪·科西加早就应该退休赋闲在家了。但皮浪·科西加把他的一生奉献给了教学与思考，他不单单是一位传道受业解惑的人民教师，他还是一位哲学家、思想家、心理学家，因此，对皮浪·科西加这样的人来说，没有退休一说，只要他的大脑还运转灵活，还能思考，他的舌头还会说话，他就必须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因为年轻一代需要他，国家需要他，世界需要他。
因此，无论是皮浪·科西加的办公室，还是皮浪·科西加的书房，拜访者经常络绎不绝。而无论是作为家庭一员的安娜·奥本海默，还是皮浪·科西加本人，他们对此早就习以为常了，接待每一位来访者，就像接待远道而来的朋友一般。正如孔子的那句话：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皮浪·科西加与张之琛刚在书房的写字台两侧的两张扶手椅上坐下来，安娜就端着托盘进来了。托盘上放着两个茶杯和一壶煮好的茶。安娜先把托盘放在摆在书房地板正中央的茶几上，然后迈着轻快的脚步走到书桌旁把一本本散乱的书籍摞起来，放在一边，腾出地方，这才又走过去把托盘端来，把茶杯放在桌面上，斟满茶。当这一切都做完后，安娜转过脸用她的那双充满温和慈爱目光的眼睛意味深长地凝视了张之琛几秒钟，然后离开了书房。
“安娜很喜欢你。”皮浪·科西加说。
张之琛再一次微微一笑。其实张之琛很困惑，他不明白安娜为什么用那样的目光看自己，也不明白自己的导师为什么说自己并不十分熟悉的安娜很喜欢自己。但皮浪·科西加接下来的话为张之琛解开了疑团。
“安娜很欣赏，当然也很喜欢安，我指的是王微安。”皮浪·科西加又说，“她了解你们之间的关系。安娜尤其喜欢甜馨。有时安很忙，甜馨就会来这里，由安娜与玛丽照顾。她们都非常喜欢你的女儿。”
张之琛用感激的目光望着自己的导师。他突然产生了倾诉的想法，倾诉回国的这五年所经历的一切，他情感上的孤寂，他精神上的困顿，他思想上的矛盾，以及他工作上的挫折与困难。
“您知道吗？”张之琛不顾一切地说道，“我深爱着王微安。”
皮浪·科西加什么也没说，只是用一种镇定剂一般的具有安抚力量的目光看着张之琛。
“我的女儿今年十二岁了，”张之琛紧接着说，“而我爱了王微安不止十二年。我很痛苦，回国的这五年，我无时无刻不再想她。我知道我希望渺茫，但我就是割舍不下这份爱，除了她，任何女人都走不进我的心里。”
“你的老师李白甫也爱着安，是吗？”皮浪·科西加出其不意地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张之琛那张激动万分的脸突然黯然失色，他垂下了头，过了很长时间，才有气无力地说道：
“是的。”
“我早就看出来了。”皮浪·科西加用温和、缓慢、平静的语气说道，“早在多年前李白甫拿着安的论文来见我的那次，我就看出他对论文的作者有着特别的情感；早在多年前你和我多次提起安，我也看出你对安有着特别的情愫。而当安第一次出现在我的办公室，我亲眼见到这个姑娘后，我顿时明白你们俩人为什么对这个姑娘情有独钟了。如今，我和安朝夕相处了多年，对她有了深入的了解，张之琛同学，”为了强调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皮浪·科西加特意郑重其事地叫了张之琛的名字，“我可以非常明确地告诉你，像安这种姑娘，在本质上，在内心深处，她对爱没有太多渴求，也不抱太多幻想。安和我的女儿玛丽一样，她们一生致力于征服世界，而不是征服男人。她们更看重个人生命价值感的实现，而不愿花费时间周旋男欢女爱这种事情。”
张之琛羞愧地低下了头。
“但是，虽然我这样说，你也不要灰心。”皮浪·科西加又说，“我会侧面替你打听一下安的真实想法。即便安现在的想法非常坚定，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人的想法也是会变得。你就遵从自己的内心，让一切顺其自然就好。”
张之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这五年来工作还顺利吗？”皮浪·科西加转移了话题。
“说顺利也顺利，说不顺利也不顺利。”张之琛回答。
“你的所学用上了吗？”
“用上了，”张之琛沮丧地说，“但是对解决实际问题来说还远远不够。”
皮浪·科西加突然笑了。沉默了一会儿，他慢条斯理地说道：
“孩子，无论你处在什么样的位置，永远不要把自己当成救世主，竭尽全力、问心无愧就好。世界风云变幻、错乱交织，不是一己之力或者某种思潮能够改变的，推动人类社会向前发展的动力始终是众多的客观因素和各种力量相互交锋的结果。把自己看得太重要，把自己的努力看得太重要，以为自己可以改变世界，造福人类，有这种想法的人必定会被挫败感挫伤。”
张之琛看着自己的导师的那双深沉而睿智的眼睛，思绪飘到了很远的地方。他很后悔没有跟着自己的导师再多学几年，而是回国参加工作了。
“当初亚里士多德跟随柏拉图学习了二十年之久，而我……所以，亚里士多德最后成为了亚里士多德，而我成为了平凡大众的一员。”张之琛无不懊悔地这样想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