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绵绵与杨柳在教育甜馨的问题上有很多分歧,这些分歧是难以调和的。这些分歧不是来自于生活习惯上的不同,而是来自于思想认知上的不同。秦绵绵也疼爱孙女,考虑到甜馨又是这样的一种特殊的处境——亲生母亲早逝,父亲又在求学阶段——她就更加疼惜、怜爱孙女了。但是疼爱是一回事,溺爱与纵容又是一回事。在秦绵绵的教育词典里,永远不会有“溺爱”与“纵容”这两个词出现。因为秦绵绵非常清楚,对一个孩子无节制的溺爱与纵容在本质意义上是在摧毁他的人生。于孩子的一生而言,如果基石打不好,他的一生都将在惊涛骇浪的人生苦海里颠沛流离。这基石就是人格的力量。人格即性格。一个人如果终其一生不能培养一种优良的性格,那么他的一生将失去内在的精神力量的源泉。那么我们不禁要问:什么样的性格叫优良的性格?坚毅、果敢、忍耐、内敛、乐观、豁达、刚强……这算不算优良的性格?懦弱、卑劣、胆小、暴躁、极端、偏执、喜怒无常……这算不算低劣的性格?其实从辩证的角度讲,没有所谓的优良与低劣一说,因为在某种条件下,两种不同特性的物质是可以相互转化的。性格也是如此。识时务为俊杰,这样的一种选择,你能说他懦弱吗?狭路相逢勇者胜,在此种意义上,果敢就显得尤为重要了。人始终处在一个动态的生存环境中,而且每时每刻所遇之人与所处之事也不一样,这就需要置身其中的人有一种清明的理性,有一种内心的秉持,在当下这一刻,你能甄别对与错、好与坏,知道什么是你应该做的,什么是你不应该做的,这样的一种决断就是优良的性格的一种呈现。这种呈现也是一种内在的精神力量的体现,我们称之为:稳定的内核。
假如一个人没有一个稳定的内核,他就会觉得现实生活永远是咄咄逼人的,他的一生都在徒劳无功地应对这种咄咄逼人,这种人将一事无成。
秦绵绵太清楚这一点了,因此,她对孩子人格的培养有她自己的一套生活哲学。自从秦绵绵搬进这幢房子、成为这个家庭的一员后,秦绵绵不仅把甜馨看成是自己的孙女,这个孩子需要自己庇护,需要自己照顾,她更把甜馨看成一个独立的个体,一个有自己的主张、自己的思想、自己的认知、自己的喜恶的小女孩。这个小女孩不仅需要亲情的呵护与陪伴,更需要生而为人的最基本的人权,即享受充分的自由,享有被平等对待的权利,精神是自由的,意志是自由的,爱也是自由的。在这种相对自由的环境下,让甜馨一点一滴地塑造人格、积累内核的力量。爱不以辖制为前提,教育也不以辖制为前提,爱与教育就像自然界的太阳、空气与水一样,润物无声。这就是秦绵绵的教育理念。
在求学时期,秦绵绵学习了韩愈的《师说》,自此以后,她不仅把这篇文章背得滚瓜烂熟,而且把文章的精髓熟记于心,应用到了生活的方方面面。秦绵绵是以《师说》的宗旨塑造自己的,当她成婚后有了儿子,她又是以同样的海纳百川的包容方式教育儿子的。那段话,即“圣人无常师。孔子师郯子、苌弘、师襄、老聃。郯子之徒,其贤不及孔子。孔子曰:三人行,则必有我师。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不仅伴随了秦绵绵的一生,在某种意义上,也伴随了张之琛的一生。因此,他们母子二人可以说是践行了这样的一种人生理念,即终生学习,学无止境,学无常师。
所以,对待甜馨,秦绵绵从来不居高临下、以一种无所不能、无所不知的长者身份以命令式的口吻教育或呵斥甜馨,也从来不像一般的老年人那样,把一种毫无节制、毫无理性的爱一股脑倾倒在孩子身上,把这个孩子溺爱得无法无天、不成体统。孩子变成了骄横跋扈的小皇帝,让溺爱、娇惯他的人束手无策。对于这个三岁的孩子,秦绵绵不是在教育甜馨,而是与孙女共同成长,她们相互学习,相互教育。因此,一起生活以后,王微安与杨柳经常听到秦绵绵这样的言论:“别看甜馨是个孩子,有时我们也应该向她学习。”
而杨柳呢,她走得是另一条更为感性的路线。这条路线被紧紧地包裹在亲情的棉絮中,感觉到亲情的温暖,同时又被这种温暖深深地羁绊。杨柳始终只把甜馨看成是自己的外孙女,而不是一个独立的个体。这个可怜的孩子一出生就失去了母亲,虽然现在她有了王微安,但王微安毕竟不是亲生母亲。因此,为了弥补甜馨的这种缺失,杨柳给予了甜馨过分的溺爱。然而这种缺失真的需要那么介怀吗?其实正因为你那么介怀,它才成为一种缺失,假如你不那么在意,它就不再是一种缺失了。非常遗憾的是,杨柳不懂这个道理,于是在她的一手操作下,甜馨一出生就失去亲生母亲成为一种令人感到遗憾的缺失了。对于这种缺失的弥补行为,就导致了杨柳对甜馨的过分溺爱与纵容。可是,人是感性的动物,人的情感输出不可能永远恒定不变,即便一个始终溺爱自己外孙女的姥姥,当某一天这个外孙的回馈行为令自己感到不满意的时候,这个姥姥也会发作,而这种发作就是溺爱的反面形式——由过分的溺爱突然转变成过分的斥责。对于一个习惯于被溺爱的孩子来说,当接二连三的斥责降临在她身上的时候,那一刻的不适应会抵消之前所有的溺爱给她造成的那种心灵上的满足。这就是物极必反的底层逻辑。
秦绵绵一直懂得什么叫“度”,而杨柳始终把握不了这个“度”,也不懂一个简单的“度”字所包含的所有真理与哲学意义。于是秦绵绵一来,甜馨的爱与依赖就自然而然地转移了。这种转移就像向日葵的向阳一样。因为奶奶从不过分地溺爱自己,也从不过分地斥责自己,与奶奶相处就像欣赏旭日初升或者沐浴在夕阳西下的柔和光辉中一样,舒适、自然。杨柳不理解,也无法接受这一事实,她由一开始的失落慢慢地转变成了难以释怀的心痛。
其实当秦绵绵与杨柳住在一起,共同陪伴甜馨成长的这一时期,她们在教育甜馨的问题上逐渐产生的那些难以调和的分歧,从这种点点滴滴的不同之处,我们已经看出了所谓的命运的端倪。当赵悦馨与张之琛在同一年考入清华大学求学,这一年,在人生的这一时期,他们站在了同一起跑线上。但是三年后,于这两个年轻人而言,谈人生的不同走向已没有任何意义,因为其中一个的生命已经呈现了全貌。
我们不禁要问:为什么赵悦馨的一生这么早就交代了?英年早逝不是特例,这是一种社会现象。因为飞来横祸、生老病死不是人力能改变的。但是对于赵悦馨这个姑娘来说,我们不能、也不想忽略她这短暂的生命,因为她过二十一岁生日的那天早晨,我们看到了她起床的样子、洗脸的样子,打扮得光彩夺目走下楼见她男朋友的样子;在她割腕自杀的那天深夜,我们从叶子的口中了解到她脆弱无助、孤单绝望的样子;也看到她获得新生后表现出的那种前所未有的充满理性与勇气的样子,以及临产前的坚定与临产后的冷静,这样一个有时软弱无能,有时又勇敢无畏的女子,我们怎能轻易地把她忘记!我们爱她,与此同时又为她感到惋惜。所以基于这种爱,我们忍不住要粗浅地分析一下赵悦馨的人生。
事实上,生在杨柳这样一个家庭,赵悦馨的命运从她呱呱坠地的那一刻起就开始被编织了,被谁编织了?被她的母亲开始编织了,被她的父亲开始编织了,被她的母亲与父亲所出生的那个原生家庭开始编织了,被她的母亲与父亲的相处方式开始编织了,被她的母亲与她的父亲的教育背景开始编织了,被她自己的自我塑造开始编织了,被她处理感情关系的方式开始编织了,被她所置身的这一时期的社会大环境开始编织了,最后无数条看不见的丝线在二十二年的漫长岁月中,编织成我们看到的赵悦馨的这样一种命运:英年早逝。
这无数条看不见的丝线都是有迹可循的。事实上,每个人的命运都被这些丝线拉扯着、左右着,但始终在向前推进。一个人能掌控自己的命运不在于他最终摆脱了这条条丝线,而在于他是否超越了这条条丝线,最后凌驾在这些丝线之上,以一种掌控一切的理性形式,而不是被一切掌控的奴役形式认清生命的本质、意义与真谛。
在这一点上,可以说王微安做到了,秦绵绵做到了,张之琛做到了,李白甫也做到了。而其他人也许只是意识到了,但还没有做到。至于赵悦馨,她还来不及意识到,已经葬送了自己的生命。
正因为王微安与秦绵绵是同一类型的人,所以她俩可谓是一见如故,相处起来非常和谐、融洽。秦绵绵是一个博学多才的人,见闻识广,又说得一口流利的英语,在美国生活就像在中国生活一样,根本不需要融入,而是一下子就尽情地置身其中了。秦绵绵本来就喜欢王微安,相处了一些时日后,越发喜欢了。她更加坚定了想撮合儿子与王微安的决心。这可谓是肥水不流外人田。这么好的姑娘,怎么能让她成为别人家的儿媳妇呢。秦绵绵一有时间就给丈夫张甄打电话,告诉他王微安这样一个姑娘的存在,告诉他王微安有多么优秀,她多么希望这个姑娘能成为自己的儿媳妇。远在中国的张甄每天都能收到妻子发来的小视频。每个小视频里都有王微安和甜馨。现在,由于每天看这些小视频,就好像王微安与甜馨已经融入张甄的生活了,他还没有亲眼见到自己的孙女以及像母亲一样照顾孙女的王微安,但他对这两个姑娘早就非常熟悉、非常喜欢了。因此,张甄亟不可待地想去美国了。
在这一年的圣诞节,张甄风尘仆仆地来到了美国。与此同时,赵赫也来美国和外孙女与妻子一起过节来了。于是,两个家庭的成员就这样聚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