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为自我接纳不仅仅是获得内心的安宁与人生的幸福的前提,”王微安用非常肯定的语气说,“更是每个人能够实现自身价值的充分必要条件。”
虽然张之琛与王微安认识七年了,但此刻是张之琛第一次坐在王微安的身边,听王微安郑重其事地和别人谈论她的思想与认知。每个人都有两种魅力可以呈现,其一是体态的魅力,例如我们喜欢用“婀娜多姿”、“凸凹有致”、“仪态万方”等这些词语来形容一位女子的体态的魅力,这是一种视觉上的魅力;其二是精神的魅力,真正的精神的魅力不在于滔滔不绝、夸夸其谈或者雄辩有力、口吐莲花,而是深邃的思想凝练成简洁而有力的语言,以平和的语气像音乐一般流淌到别人的耳中,别人听着舒心、震撼,又感悟颇深。此时此刻,张之琛就完全陶醉在了王微安的这种精神的魅力中。他侧身看着她——那种专注而倾慕的眼神就像在看智慧女神雅典娜一样——如痴如醉地听着她的如泉水般缓缓流淌出来的话语。
“唐代诗人李白有言:天生我材必有用;清代魏禧有言:粪土之用,有时与金玉同功;英国政治家撒切尔夫人有言:如果你的出发点就是讨人喜欢,你就得准备在任何时候,在任何事情上妥协,而你将一事无成。”只听王微安这样说道,“如果小草终其一生遗憾于自己没有橡树那样伟岸,它终日里郁郁寡欢、萎靡不振,不曾尽情地把自己的绿奉献给大地,我们还能看到如绒毯般绿油油的、一望无垠的草坪吗?如果绿叶终其一生遗憾于自己没有红花那样美丽与芬芳,它终日里闷闷不乐、暮气沉沉,不曾尽情地舒展自己、点缀红花,我们还能看到红花配绿叶在层次上有多么鲜明,在色彩上有多么耀眼吗?黑格尔有言:存在即合理。所以巨龙并不比一条蚯蚓高贵,而农夫也并不比一位国王低贱。这就是我的认知。”
皮浪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柔声说道:
“对于一个博览群书的人来说,引经据典,旁征博引并不是一件难事。孩子,我想听的不是这些,我想听听你是如何实践自我接纳的,在你个人的自我接纳的过程中,你战胜了什么?改变了什么?完善了什么?超越了什么?”
王微安深知她面前的这位老人试图挖掘她的内心世界。王微安从皮浪的那双深褐色的眼睛里看出这位老人对她的精神世界,对她的这颗幽暗的灵魂充满了兴趣。这是研究心理学的人的共性,也是一种职业习惯,就像科学家喜欢探索宇宙的奥秘一样,心理学家喜欢探索人类那深不可测的精神世界的奥秘。王微安对此心知肚明。虽然王微安刚才说了那么一段漂亮的话,但王微安非常清楚,自我接纳是一个艰辛的、痛苦的、漫长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你需要不断地战胜你的缺陷与劣势使你产生的自我怀疑、自我否定、自我消沉;你需要不断地改变且完善你的狭隘的、偏激的、甚至是极端的思考与判断、生活理念与价值观;你需要不断地超越你自身的局限性以及你所过的生活、你所处的现实环境、你的周围与你打交道的那些人、你经历的那些事给你造成的思想与认知上的局限性;你更需要一再地粉碎你已经形成的并不合理的经验系统,重新确立新的、更理性、更完善的经验系统来构建你的坚实、稳定的生活。在这个不断地战胜、改变、完善、超越、粉碎与重建的过程中,你既要平和地接受无论你怎么努力都不能改变的一切——例如与生俱来的身体的畸形、相貌的丑陋,飞来横祸导致的缺胳膊少腿,原生家庭的破碎造成的爱的缺失、至亲之人的过早离世对精神的打击、伴随一生的难以治愈的疾病等等——又需要在此基础上锻造一种能力,在苦难的深海里不是绝望地下沉,而是用力抓住自救的这根浮萍,让绝望转换成希望,把悲观幻化成坚定,踩着痛苦的这块岩石攀登快乐的这座高峰,这种转换、幻化与攀登的过程就是生命的价值的呈现。而在这个过程中,精神上所承受的痛苦与锤炼是无法用语言描摹的。而此刻,皮浪就是让王微安用语言描摹她的精神的蜕变的这个艰苦卓绝、波澜壮阔的过程。
“先生,我认为自我接纳是一个持续性的过程。”王微安回答,“一个人只要他还活着,他就在践行自我接纳这件事情。因此,我无法回答您的这几个问题。”
皮浪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眼前的这个姑娘,第一次感觉到他遇到了强有力的对手。爱情是男女双方情感的博弈;围棋是对弈双方智力的博弈;辩论是正反双方观点的博弈。而此刻,皮浪与王微安,这一老一少,他们的对谈其实是心理的博弈。皮浪从李白甫与张之琛的口中对王微安的背景多多少少有所了解,因此他非常清楚,此刻王微安之所以表现得如此从容淡定,冷静自信,是战胜自卑感的一种强大的心理素质的体现,而不是高贵的出生与遂顺的生活环境塑造的一种自然而然的优越感的彰显。在心理上,每个人都有一定的自卑感,假如一个人能战胜这种自卑感,他基本上会超越个人生命的局限性而做出一定的成绩。而且很多人在克服了自身的自卑感以后,会坦然地承认这一点,但王微安不这样做。这就是使皮浪感兴趣的原因之一。无须怀疑,这一刻,不自觉地,皮浪把王微安当成了研究对象。
王微安深切地感受到了老人的目光的探索欲,那无数探索的触角已经张牙舞爪地伸了出来,就像九头蛇,试图缠住她,让她臣服。但王微安不为所动。
正是这种不为所动让皮浪不自觉地说了这样一句话:
“那么,你是否能给我一个机会?”
“先生,什么机会?”王微安反问道。
“让我亲眼看一看你是如何践行自我接纳这件事情的。”皮浪回答。
王微安不知道皮浪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她下意识地扭过脸看了一眼张之琛。张之琛耸耸肩,表明他也不清楚导师是什么意思。
“孩子,我想聘请你当我的助理,你愿意吗?”皮浪看着王微安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
这是皮浪有生以来第一次以诚挚的聘请口吻想把一位年轻人留在自己的身边。在这之前,都是别人不要任何报酬想追随在皮浪的身边,跟随他学习。可他从来不会轻易带任何人。
王微安与张之琛面面相觑,这两个年轻人从未想过这次见面会是这样一种结果。
“孩子,你愿意吗?”皮浪又问了一声。
“先生,我荣幸备至。”王微安用感激的口吻回答,“可是……可是,我有一个三岁的孩子,她现在还需要我的陪伴。”
“我了解,”皮浪说,“我不会掠夺你所有的时间,我会给你时间陪伴孩子的。但是,你也必须把你的部分时间留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