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当代,原生家庭这个概念在社会学的意义上被过多地强调了,这是因为在这四个字的背后隐藏着一个人最基本的幸福与最深沉的痛苦。社会越发达,经济越飞速发展,人的生活水平越高,人对自我的认知越深刻,对自我的感受越敏感,对精神的愉悦追求越高,于是,人由对外部世界的物质的追逐回归到对心灵世界感受到的所有的痛苦的追问。为什么我所感受到的那些痛苦要加在我的身上?为什么我摆脱不掉这些痛苦?为什么这些痛苦这么深刻?人开始追本溯源,于是原生家庭这个概念应运而生。就像天主教有七大原罪一样,原生家庭似乎成了个体不能摆脱的所有的痛苦的原罪。
在这里,我们不禁要问,原生家庭该被定上这样一个背负永恒罪责的罪名吗?为什么我们非要说一个人感受到的所有幸福来自于健康的原生家庭,一个人感受到的所有痛苦来自于一个破碎的原生家庭?一个人不能成为一个健硕的、完整的、开朗的、明媚的人,是因为他的童年是悲苦、凄怆的;而一个人能成为一个心理健康、性格健全,阳光而灿烂的人,是因为他的童年是开心、快乐的。如果我们非要为个体的痛苦找个借口,非要这样追根溯源的话,那么我们是不是要从人类的起源刨根问底了?如果我们只是单纯地想要幸福,而不愿感受痛苦;如果我们非要把一切责任通通推出去,我们似乎有理由刨根问底。但是,我们必须承认这是自私的。因为人是自私的,人所拥有的所有区别于动物的这些独一无二的感觉、感受、感知,使他不自觉地倾向于这种普遍的自私,所以人喜欢或者习惯于转嫁责任,人不愿背负原本就属于生而为人就该感受的所有最自然的情绪体验,凭什么一朵花、一叶草、一棵树在经受风吹雨打的时候从不抱怨、呻吟,而人稍微经受一点点挫折与苦难就抱怨连天?凭什么你就该获得幸福而不该承受痛苦?这大千世界上到苍天,下到大地,以及天地之间的芸芸众生、万事万物都在经历不同意义上的更迭与生老病死,为什么人就非要挣扎着逃避不幸、伤痛与苦难?我们要知道这本不是宿命,这是存在者本身,只要你存在着,这一切你都得体验;活着的快乐、活着的痛苦、活着的无奈与伤感、活着的幸福与喜悦,活着就是活着本身,而世界所强加在这本身上的一切就是意义与价值。
你有一个原生家庭可以夸耀或者埋怨,但是,那些从未来过的人,那些还没有感知这个世界的喜怒哀乐就早早夭折的人,又该作何感想?不要拿你已经拥有的对抗这个世界,也不要用你已经获得的与自己较真,更不要用夸大的痛苦掩饰自己的懦弱与无能,你就是你,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你,别人不能代替的你,你也变不成别人的你,属于你的,就是该属于你的,不属于你的,就是不该属于你的;你该承受的,就是你必须承受的,不该你承受的,你想承受也不会降临在你的身上。
原生家庭是每个人生命的起点,它会有瑕疵,会有裂痕,有很多不足之处,但是,哪怕它不完美到近乎丑陋,如果没有它,就没有你,你连感受这个世界对你刻苦铭心的伤害的资格都没有,在此种意义上,你有什么理由把自身的不足一味地归于原生家庭?一个人一生的使命是不断地超越并完善自我,有不足之处,就尽力地弥补不足;心理有阴影,就自己给自己制造阳光,把这团阴影驱散;感到痛苦,就坦然地承受下来,你在承受它的时候,它慢慢地就不痛了;遭遇不幸,你就接受它,不幸不会永远伴随一个人,否极泰来,幸运也许正在向你款款而来;获得幸福,你也要谦逊地感知,并把这种幸福传递给身边的人。人只有接受一切,你才能改变一切。
这一晚,杨柳躺在床上,她一直在想这样一个问题:她在这样的原生家庭中究竟获得了什么?也就是说,这一生,究竟是一种怎样的信念在承载杨柳的一生?杨柳没有得出答案。没有答案就意味着杨柳根本没有人生的信念。是的,直到今天,杨柳才可悲地发现这一生她根本没有人生信念。推着杨柳一天天往前走的,是世俗规范出来的生活模式,而不是她自己的人生信念。杨柳的父亲杨银禄一辈子是这样生活的,杨柳的母亲乔三妹一辈子也是这样生活的。杨银禄出生卑微,为了度日生存,他没日没夜地苦干着,终于苦尽甘来,他有了家庭,有了财富,却不善于利用财富,最后在财富里葬送了自己的人生。乔三妹把自己的人生与丈夫捆绑在一起,丈夫的生命陨落后,她把余生又托付给了另一个男人,过着与之前几乎一模一样的生活,春夏秋冬,一日三餐,依靠着一个男人,依赖着这个男人,与此同时又厌倦着他的某种难以改变的生活习惯。在这种差强人意的生活中,乔三妹也了却了自己的余生。
杨柳先是送走父亲,然后又送走母亲,自此以后,怀着一颗忧伤的心,沿着父辈人生的轨迹以同样的形式演绎自己的生活,她从未想过跳出自己的人生,看一看人是不是还有另一种生活方式,生命是不是还有另外一种可能性。杨柳从未这样想过,她的苦闷,她的无奈,她的彷徨以不同的形式与母亲曾经的苦闷、无奈与彷徨如出一辙,只是因为她们的心困倦在标本式的生活里,从未解脱过。如今,杨柳从王微安的身上看到了一种由衷地遵从内心感受的那种冷静的忍耐与清苦。这种忍耐与清苦使杨柳的灵魂突然觉醒了。
杨柳一点也不怀疑,换作是她,站在王微安的立场,以王微安现在的处境来看,根本不需要她这样一个人设身处地、苦口婆心地劝解,她一定会紧紧地抓住张之琛这个男人,因为这个男人就是她的未来,她的希望,她的靠山。想当初,父亲去世,家道中落,杨柳就是秉持着这样的目的,在这样的心理的作祟下,紧紧地抓住了赵赫。事实证明,杨柳这样做是对的。但是,事到如今,杨柳开始怀疑这样做真的是对的吗?这样做并不是不需要代价的,杨柳非常清楚,这样做她究竟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
当一个人寻求一种生活方式的时候,是需要付出一定的代价的,在这个世界上不存在天上掉馅饼的事,也不存在天经地义的事,更不存在零代价的事,代价就是你获得某种东西必须偿付的另一种东西。现在杨柳看清了,当她选择紧紧地抓住赵赫,而不是自己去竭尽全力地构筑自己的理想的生活的时候,她丧失了人格的自主性,而变成了一条人形的寄生虫,以依附丈夫而苟活。站在妻子的立场,依附自己的丈夫似乎是一件理所应当、天经地义的事情,自古以来不是有这种说法嘛: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但是,站在一位与男性对立的女性的立场,当你决定依附的那一刻,你就把一个人的自主性能为自己创造未来的无数种可能性扼杀了。这就好比一个人有原生家庭的时候,当他因为自身的不足而导致对自己的人生的各种不利的局面的时候,他就开始抱怨他的原生家庭,他就开始蜷缩到童年的经历中,一次又一次地回顾那些他自认为的痛苦的回忆,在这种退行性的行为中,一边逃避,一边埋怨,一边自我疗伤。但是对于那些过早失去原生家庭的人,他没有可抱怨的前提条件(比如王微安这样的孤儿),他就不能当个缩头乌龟蜷缩起来,不能选择自我退行,更没理由逃避与埋怨,他只能咬着牙,一边承受挫败与痛苦、打击与创伤,一边勇往直前。但往往只有这种从不逃避与埋怨的人,最后打破了人生的困境。
而杨柳就是从王微安的身上看明白了这一切。看明白王微安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为什么像路边的一棵小草一样,从不退缩,从不抱怨,任凭风吹雨打,绝不屈服,绝不低头。这个姑娘应对人生唯一的武器就是那种看不见、摸不着的自主性。而这种自主性是面对残酷的社会竞争以及人生的种种挑战与磨难的最有力的一件武器。
“我缺少的正是这件武器,”杨柳在心中这样对自己说,“我打从一开始丢失的,也正是这种最宝贵的东西。所以,我习惯于指责与抱怨,而微安,她习惯于承受与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