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也就是玛丽送王微安回公寓的一路上,在初步的交谈中,涉及了两个主题,即孤独与爱。毋庸置疑,这两个主题不单单是贯穿这两位女性一生的课题,事实上,也是贯穿整个人类历史与人类的精神活动的课题。王微安一直觉得,爱与孤独就像善与恶一样是这样的一种存在:人的精神的两面性。但在这之前,王微安只是一个人在思考中体悟这一切,她没有遇到可以与之对话的一个人,现在,王微安觉得玛丽·科西加可以与自己深刻地探讨这两个主题,因此,她不由自主地袒露了自己的处境与心声。这是典型的抛砖引玉的交谈方式,要想展开一场推心置腹的深刻交谈,谈话一方得首先袒露自己的心迹。然而,玛丽的回答固然有一定的道理,但是王微安总觉得不够。
“玛丽……”
“我知道,”玛丽打断了王微安的话,“我的回答你不满意。”
“这不是满不满意的问题,”王微安说,“我只是好奇。”
“好奇什么?”
“好奇你为什么生活得如此坦然。”
“你指的是洒脱随性吗?”玛丽反问。
“是的。”
“微安,我知道你一直在研究我的内心世界,”玛丽边说边缓缓地把车开到路边,停下来,这一动作说明她们的谈话要进一步深入了。“或者更确切地说,你在研究我的精神活动。对此,我倍感荣幸。我知道十二月份,爸爸要带你去瑞典参加一个学术会议,你一直在为这次会议准备课题,是吗?”
王微安没有做声。
“微安,你知道吗?你是我见过的最有野心的女人。”玛丽盯着王微安的那双闪烁着寒光、深不可测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
八年前,玛丽正在实验室忙碌,接到父亲的电话,父亲说他忘记带药了——皮浪·科西加有先天性心脏病,常年喝一种缓解心脏衰竭的药物——让她给他送过去。挂断电话后,玛丽丢下眼前正在进行的事情,急匆匆地回到家,拿上药物,赶到了父亲的办公室。玛丽刚刚把药给父亲送过去,正要离开,看到两个年轻人走了进来,这两个年轻人就是张之琛和王微安。当玛丽把目光落在王微安的身上时,她当即决定不走了。玛丽是如此聪慧的一位女性,就在父亲引导着这两个年轻人坐到沙发上的这一短暂的过程中,她已经准备好三杯咖啡端了过去。玛丽虽然因为各种原因经常来父亲的办公室,但性格所致,她从未干过为客人冲泡咖啡这一事情。但今天,玛丽与其说是顺其自然,毋宁说是急中生智干了一件在皮浪·科西加看来破天荒的事情,那就是他的这位女儿竟然驾轻就熟地充当了一位如此谦恭有礼的助手一般的角色。
因此,当女儿把咖啡端到他们面前的茶几上时,皮浪·科西加的那张睿智而慈祥的脸上闪过一丝惊讶的神色,他不明白是什么原因让玛丽做出这种在她的天性中有违常情的事情。而玛丽的这一举动只为了一个目的,那就是把咖啡放到客人面前的时候,她能够近距离地用眼角的余光不露声色地审视王微安一番。
现在我们要郑重其事地问:究竟是什么原因让玛丽做出当即决定不走和费尽周折地再一次审视王微安的这两个意味深长的举动?就是八年后,此刻,玛丽与王微安坐在车里,从玛丽嘴里脱口而出的这两个字:野心。
当时,玛丽从王微安的身上看到的就是这两个字在一个人的心念上扎根后,从她的气质,从她的形象,从她的精神上幻化出的一种不可战胜、超越一切、无坚不摧的力量。这种力量让拥有它的人不凡,让意识到它的人惊骇。
如今八年过去了,说不出为什么,这一刻,玛丽一针见血,直达王微安的灵魂的暗室。精神的较量是一个残酷的过程,思想的较量也是一个残酷的过程,心念与心念的交涉探索的不是人性深处的那部分天使的特质,而是秘而不宣、隐而不显的那部分魔鬼的特质,玛丽始终认为存在于人世间的一切人类,无论是圣经中的人物,还是现实生活中的人物,没有绝对的圣人,也没有绝对的恶魔,人在本质上是善恶的综合体。因此,现在,此刻,玛丽要在王微安的身上践行她的这一理论,她就是要当着王微安的面,撕下她天使的面孔,让魔鬼展露真颜。
王微安笑了。
“微安,你承认你野心勃勃吗?”玛丽不依不饶地又问。
“玛丽,这不叫野心勃勃,”王微安面若桃花,心平气和地回答,“这叫无为而无不为。”
“你搬出了老子的思想为自己辩解。”玛丽接过话说,“微安,你是知道的,在思想方面,我论证不过你。”
“我不是在辩解,”王微安气定神闲地说,“玛丽,我承认我有野心,也可以说是野心勃勃。人终归是要做事的呀,野心就是动力。不然,人生又该拿什么来立足呢?”
玛丽觉得王微安的回答无懈可击,王微安的思想体系已经成为了她的灵魂的护体,很难像剥离一颗洋葱一样,去一层一层地剥离王微安的灵魂,看到只有王微安自己知道的那个如宇宙黑洞般的内核。因此,聪颖而明智的玛丽即刻转移了话题,问道:
“你的课题准备的怎样了?”
“怎么说呢,我一直处在矛盾中。”
“什么样的矛盾?”
“就是我刚才和你提到的那种矛盾。”
“又想要自由,而在绝对的自由中,又无法承受那种沉重的情感与精神上的孤单,是这样的矛盾吗?”玛丽一本正经地问。
王微安点点头。
“我看过你的论文《荷马与弗洛伊德的思想之碰撞及〈性学三论〉的阐释与批判》和《论对自我接纳的重要性》。”玛丽认真地说,“是爸爸拿给我看的。那一年,你刚开始跟随爸爸学习。爸爸想知道我对你的这两篇论文的看法。说实话,微安,看完后,我的思想很混乱。我知道你把荷马的思想与弗洛伊德的思想进行了比较与说明。在《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中,因为美人海伦引发了特洛伊战争,这是人在追求情欲享受的过程中所导致的人伦悲剧与命运悲剧。这就是弗洛伊德在他的精神分析学中所强调的那种‘性’的作用力。在《荷马史诗·奥德赛》中,奥德修斯宁愿放弃与美人相守、长生不老的这种神仙眷侣般的美妙人生,而历经千辛万苦执意回到妻子与儿子身边,体现了人性美德的回归。在这一层面,美德战胜了情欲。当然,这只是我的理解。微安,我是一个女人,同时也是一个动物性的女人,我不能否定我也有生理方面的需求,但是,微安,看完你的第一篇论文后,我给不出爸爸想要的答案,此刻,我很可能也给不出你想要的答案。因为我觉得你的第二篇论文《论对自我接纳的重要性》也许是一切问题的发源地,也是一切问题的归属地。”
王微安缄默不语。这一刻,当玛丽动情地、真挚地陈述她自己的观点的时候,她也许早已把天使与魔鬼的这种人性二元论的说法抛在脑后了,玛丽自身的矛盾性,潜藏在玛丽思想深处的惶惑感与迷思从她的深沉的语气里,从她的凝重的表情里,像决堤的洪水一般倾泻而出,与八年来玛丽感觉到的、探索到的王微安的思想与情思融为一体。
“微安,到目前为止,我们谈到了爱与孤独、性与自我接纳,”玛丽紧接着又说开了,她的思想的洪流就像滔滔不绝的奔腾的江水从王微安的思想深处流过,“我没有那么深邃的思想,我也没有那么深邃的认知,我只想结合我自己的亲身经历与我看到的事实说出我的观点,我认为人在自我接纳的过程中要解决三个问题:其一,为什么我们会感到孤独;其二,为什么我们需要爱;其三,性究竟是生理需求,还是精神需求,为什么我们对它既恐惧,又着迷?”
王微安目不转睛地看着玛丽,忍不住问道:
“为什么?”
“微安,你对我活得如此洒脱随性而好奇,”玛丽说道,“我这就告诉你为什么我活得洒脱随性,或者说,在你的眼里我活得洒脱随性。我觉得也许我只是解决了一个问题,即我认清了自己的心灵愿景:那就是我想过一种实实在在的自由生活。这种自由意味着精神的自由,心灵的自由,肉体的自由,当然也包括灵魂的自由。而这种自由只能在纯粹的孤独里成全。微安,不要告诉我你听不懂,无论是我所说的你的那种野心勃勃,还是你自己所说的那种无为而无不为,其实在本质上都是在追寻一种自由,一种在建树中获得的自由。爱、孤独与性指向的是什么?自由;自我接纳指向的又是什么?自由。当自由成为一个独立元素存在的时候,当自由被认为是生命的主体的时候,那种沉重的承担力就是生命本身的孤独与矛盾。”
“玛丽……”
“微安,我们认识有八年了。”玛丽不允许王微安打断自己的思路,继续说道,“不单单是这八年,其实在以前的八年,你所面临的这些问题,你所思考的这些问题,我都在面临,我都在思考。我也曾一度迷茫、彷徨、不知所措,我也曾孤独,在爱里迷失,在性里沉醉,追寻一种生活的意义,一种个体生命价值感的呈现,我觉得这一切是生而为人的一种本能。但现在,就像我刚才和你说的,孤独是生命的底色,也是意识、感觉与思想的载体,不抗拒是化解独孤的唯一方式。”
王微安看着玛丽,看到的不是玛丽这个实实在在的人物形象,而是王微安自己一生的心路历程,一生的矛盾,一生的探索,一生的追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