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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锁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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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7/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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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存边缘》连载

第一百零八章

吴岳时年五十五岁,是张之琛供职的这家精神病医院的院长。吴岳三十五岁开始接管这家精神病院,如今一晃二十年过去了,想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中年人已经成为今天这样一位老气横秋、老成持重、满面风霜,正在迈向花甲之年的老人。这二十年让吴岳感触最深的不是自己越来越明显的老态,而是医院里的病人越来越多,到了不得不扩建的程度。站在院方的立场,扩建是好事,因为任何机构想要持续性地经营下去都是需要盈利的。但是,生而为人,站在一个人的立场,站在求生本能的生命的这一端,医院的扩建绝对不是好事。然而,作为一位恪尽职守的院长,无论吴岳自己多么不愿意,医院扩建却是迫在眉睫的事情,因为病人越来越多,已有的建筑已经容纳不下不断在涌入的患者。很多时候,看着那些疯疯癫癫、咿咿呀呀、恍恍惚惚、老少皆有的患者,吴岳有一种错觉,就仿佛他不是生活在物质生活如此绚烂多彩的和平时代,而是生活在硝烟弥漫的战争时代,那些肢体健全的病人也不是精神病患者,而是在冲锋陷阵时不是缺一条胳膊,就是断一条腿的士兵。事实上,有经验的人都知道,那些缺胳膊断腿的士兵远比这些肢体健全的精神病患者好治疗得多。

张之琛来医院报道的第一天,院长在自己的办公室接待了他。张之琛从小就认识吴岳,可以这样说,吴岳是看着张之琛长大的,而张之琛是看着吴岳变老的。只不过,近几年,也就是张之琛出国留学的这几年,这一老一少谁也没见过谁。如今,时隔八年,当他们以这样一种身份相见的时候,各自的心情可以说是一言难尽。

人的大脑是一个奇妙的系统,可以发明很多东西,比如魔术。但是这个世界上魔力最大的东西却是时间,时间才是真正的魔术师。时间可以让一切可能变成不可能,也可以让一切不可能变成可能。这就要看在可能与不可能之间存在着什么样的信念了。多年前,也就是说在张之琛还很小的时候,在吴岳还足够年轻的时候,他们谁也没有想到多年后他们会以这样一种上下级关系共事。尤其是吴岳,当他看到当年那个爱哭鼻子的小不点,以及后来那个不谙世事的毛头小子,此刻却已经成长为一位三十岁、玉树临风、博学多才、满腹经纶的青年,比他当场看了一场魔术表演还要震惊。

我们必须相信这一事实,假如吴岳之前不认识张之琛,此刻他绝对不会如此惊讶;正因为他们很早就认识,因此那种惊讶的程度才显得尤为突出。这种惊讶证明了张之琛是以吴岳难以想象的努力把自己塑造得超出了对方的预期。这就好比从小就认识刘邦的人做梦也想不到四十岁还没结婚的那个爱喝酒的小混混后来会当上西汉王朝的开国皇帝;这就好比从小就认识亚伯拉罕·林肯的人做梦也想不到这个出生微贱、二十五岁还没有固定职业的又瘦又高的年轻人后来会成为美利坚合众国的第十六任总统;这就好比从小就认识雷特兄弟的人做梦也想不到这两个连高中都没有念完的年轻人后来会发明出世界上第一架飞机;这就好比从小就认识牛顿的人、知道他的母亲一心想让他当个农夫,做梦也想不到这个卖菜经常忘记收钱的年轻人后来会成为一位伟大的科学家。出生与起点重要吗?不,重要的是你如何利用一生的时间来塑造自己、成就自我。而此时此刻,吴岳就在张之琛的身上看到了这种塑造自己与成就自我的痕迹。

“谢谢你,之琛,能来我们医院工作。”这是院长说的第一句话。

按交情,张之琛应该叫院长一声吴叔叔,但张之琛没有用这个称呼,在工作期间,他只是用“您”这个人称代词称呼院长。

“这是我的荣幸。”张之琛彬彬有礼地应道。

“想必你也看到了,医院里人满为患,我们正在研究扩建计划。”院长又说,“我就怕以后我们的病人还会越来越多。”

张之琛没有做声。

“之琛,”院长又说,“我衷心地希望你的所学能在我们的病人身上有所建树。我们医院有很多精神科医生,但是……”院长欲言又止,不知道该如何措辞。“总之,”院长巧妙地换了陈述的方向,“我希望病人都能尽快出院,出院后再不回来。”

张之琛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他明白院长的言下之意。

有这样一种现象:在专业领域之外的人总是对在专业领域之内的人有一种不切实际的要求,即泥瓦匠就应该把墙砌得又坚固又笔直,厨师就应该把饭菜做得又美味又可口,裁缝就应该把衣服缝得又合身又美观,当然医生也必须做到药到病除。为什么我们要强调“不切实际”这种说法呢,因为没必要这样要求,把墙砌得又坚固又笔直,把饭菜做得又美味又可口,把衣服缝得又合身又美观,竭尽所能地做到药到病除,这本来就是泥瓦匠、厨师、裁缝和医生的最基本的义务与职责。你一旦要求他必须尽善尽美,其实你就是在苛责他,不允许他们犯错误。但是我们都知道犯错是常态,所有精进的技艺都是在错误的教训中一步一步接近完美的,而不是达到完美。因为有这样一种说法:没有最好,只有更好。

张之琛在内心里非常明白,他面前的这位院长对他院内的医生显然也有这种不切实际的要求,他希望每一位患者走进医院都能接受最好的治疗,治疗周期缩得越短越好,最好效果能立竿见影,而且康复后永不复发。然而,现实非常明确:这几乎是办不到的。

“您知道精神治疗是一个漫长的过程。”笑容消失后,张之琛慢条斯理地给出了解释,“而且最终是否能够痊愈,完全取决于患者是积极配合,还是消极回避。个人意志决定一切。”

“我懂。”院长叹了口气,应道。

这声叹息说明一位精神病院的院长比一位普通的三甲医院的院长承受的精神压力更为沉重。

“无论如何,我会尽力而为的。”张之琛又说道。

“我知道,我完全相信。”院长搓着双手说,“你的办公室在一上楼梯左手边第二个房间。小米!”院长冲着敞开的门口叫了一声,一位穿着白大褂的男医生应声而来。“这是刚来我们医院任职的张医生,”院长对应声而来的男医生说,“你现在带他去他的办公室,就是之前周医生的那间办公室。还有,一会儿带张医生转一转整个医院,让他熟悉一下这里的环境。”

“好的。”男医生毕恭毕敬地回答。

“好了,之琛,你跟米医生去吧。”院长又对张之琛说,“希望以后我们合作愉快。”

张之琛跟在米医生的后面离开了院长的办公室。在走廊里,这位应声而来的米医生做了一个简单的自我介绍。

“我叫米康。”米医生笑着说,“是健康的康,不是米糠的糠。我在这家医院已经工作了五年啦。非常高兴认识你。”

话音一落,米康伸出了他的一只白净的手。

张之琛礼貌地握了握这只手,与此同时说道:

“我叫张之琛,非常高兴认识你。”

“你是从美国回来的?”米康边走边兴致勃勃地与张之琛攀谈起来了。

“是的。”

“为什么要来这里工作呢?”米康用一种不无惋惜的语气问。问的时候,他又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目光深深地望了张之琛一眼。

“我学的就是这个专业。”张之琛微笑着回答。

“唉!”米康叹着气说,“你很快就会头大的。这些病人会把你折磨疯的。”

张之琛走在米康身边,不由自主地开始打量起这位坦诚的男医生来了。米康看起来大约三十五六岁的样子,身材中等,稍微有点发福,已经出现了谢顶的征兆。他的五官非常平庸,连其貌不扬都算不上,但是从与米康交谈的过程中可以感受到他是一个性格宽和、很容易相处的人。

“你指的是什么?”张之琛问道。

“很多病人虽然来看病来了,”米康解释道,“但是他们不认为自己有病,甚至在回避这个问题。”

“你指的是他们不积极配合治疗?”

“我觉得他们是以一种逃避的方式在清醒地自暴自弃,这是一帮无可救药的人。”米康若有所思地说,“你很难想象,这些人很狡猾,他们时而清醒,时而疯癫,时而沉默不语。我觉得这些人只是没有勇气自杀,又不想面对最真实的生活,他们就选择装疯卖傻来愚弄自己的家人,愚弄自己的生命。你是知道的,一个疯子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不用负任何责任。当街裸奔,他无需感到羞赧;恣意谩骂,他无需受到惩罚;旁人对他无可奈何,社会对他毫无要求。在我看来精神失常其实是一个人亲手把人的属性剔除了,人是需要承担社会责任与义务的,你不可为所欲为。但是不把自己当一个正常的人来看,而扮演一个非正常的人的角色,他就可以心安理得地为所欲为、肆无忌惮。”

毋庸置疑,米康的话太尖酸刻薄了。

“我们要有同情心。”张之琛只能这样说道。

“同情心固然要有,但是同情是对自暴自弃者的一种纵容。”米康突然愤慨起来,他的语气有点激动,“你看看现在,人们生活在如此繁荣昌盛的时代,可他们是怎么对待这种生活的?抑郁。多么可笑的一个词语。你知道吗,张医生?在我看来抑郁这种精神状态是对物质文明的一种讽刺与亵渎。我们的祖辈花了多少心血才把社会文明、物质文明推动到今天这种程度,我们享受科技的进步、物质的繁华,生活的多姿多彩,如此好的生活条件,正是我们该好好地当一个人,实现个人的价值,进一步推动社会的文明进程的时候,但是,你放眼看一看,人们都在做什么,他们在抱怨,他们在逃避,他们在指责,他们在毫无底线地推卸责任。他们一边享受一代又一代的人在血的教训与泪的经验中创造的文明生活,一边又在践踏这种生活。张医生,你知道在我的眼中‘抑郁’这两个字代表的是什么吗?代表的是无能、不负责任与逃避。劳动使人忘忧,只有那些逃避劳动的人才会蜷缩在忧思的暗角里用抑郁这个借口戕害自己的生命、践踏美好的生活。”

米康的气愤使他满脸通红,就好像刚刚和人打了一架似的。显然,这位中年医生不是被他的病人气疯了,而是被一种颓废的社会现象气疯了。在他看来,这满院的病人根本不值得同情,他们是一帮只顾享受、不思进取的人,这帮人用逃避的方式演绎自己的生命,却给社会造成这样一种现象:没有人愿意自省,反思自我,只顾推卸责任。好像是社会的进步、物质的空前繁荣导致了人的抑郁与精神失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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