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王微安想的就是上一章我们所说的那种如何看待自己的问题。她们仨回到家时已经快十点了,给甜馨洗漱完,安顿她上床睡觉后,王微安和杨柳在客厅坐了一会儿,非常自然地,她们谈起了张之琛和他的母亲秦绵绵。
“微安,你知道吗?”杨柳首先打开了话匣子,“得知张之琛的母亲秦绵绵来美国时,我慌了神,以为秦绵绵来美国和我们抢甜馨来了。”
王微安笑了。
“张之琛的母亲,”杨柳又说,“怎么说呢,我很欣赏她。”
王微安没有做声。
“微安!”杨柳突然简单地只是叫了声名字。
“嗯。”王微安轻声应道,“杨阿姨,您说。”
“微安,”杨柳吞吞吐吐地说,“我是一位母亲,我了解母亲的心理;我也是一位和秦绵绵年龄相仿的女性,我也了解我们这个年龄段女性的心理,我看得出来,秦绵绵非常喜欢你。”
王微安没有接茬。
“微安,你和杨阿姨说一句实话,”杨柳沉思了片刻,又一本正经地问道,“你喜欢张之琛吗?”
王微安抬起头用惊诧的目光望着杨柳。
“微安,我是这样考虑的:你看,你和张之琛年龄相仿,”杨柳赶紧解释道,“中间夹着一个甜馨,你们又这样相处了三年。其实,这三年,看着你们在一起的那种氛围,那种感觉,我无时无刻不这样想:‘这两个孩子郎才女貌,为什么不在一起呢?多么般配呀!’今天见到张之琛的母亲对你又是这样的一种态度,秦绵绵虽然在口头上什么都没说,但是杨阿姨看得出来,她发自内心地喜欢你。这种喜欢有一种明显的倾向:她希望你成为她的儿媳。”
王微安缄默不语。
“杨阿姨知道,你这个孩子吃了很多苦,走到今天这一步不容易。”杨柳又说,“女人找个好男人,有时能改变自己的命运。张之琛是个好孩子,有责任心,有担当,又富有学识。他值得你依靠。再说了,你已经二十五岁了,该是考虑婚姻大事的时候了。”
王微安三缄其口。
“微安,杨阿姨之所以这样说并不是因为甜馨的缘故,”杨柳继续语重心长地说,“我不是为了甜馨有一个完满的家,才让你考虑张之琛的,而是因为通过这三年的接触,我真心觉得张之琛是一个好孩子,我相信你也是这样认为的。今天见到他的母亲,你、我都看得出来,他的母亲和蔼可亲、平易近人,是一位知书达理、深明大义的女性。张之琛的家境又那么好,对于你来说,方方面面都无可挑剔。微安,杨阿姨是过来人,我们女人无论自己多么要强,最终还是需要一个依靠的。不瞒你说,悦馨刚去世那会儿,如果不是你赵叔叔,我挺不过来。你是了解我和你赵叔叔的婚姻生活的,在年轻时,我们矛盾重重,经常相互指责,相互埋怨,动不动就冷战。但是,虽然我们在情感上有隔阂,婚姻一直摇摇欲坠,然而我们从未选择离开彼此,当人生遇到重大挫折时,我们才发现彼此就是对方最重要的精神支柱。没遇到事情以前,我们都认为自己是坚强的,一旦遇到事情,你才会发现自己有多么脆弱,多么不堪一击。微安,你一直无依无靠,杨阿姨理解你的心境,你知道,现在杨阿姨把你当亲生女儿看待,杨阿姨真心希望你好,希望你能获得幸福,不要再孤军奋战了,选择一个好的爱人,过一种踏实而有保障的生活吧。你要相信杨阿姨的眼光,张之琛是你最好的选择。”
王微安依然沉默着。
“微安,你喜欢张之琛吗?”上一次提问没有得到答案,杨柳不自觉地又问了一遍。
王微安摇摇头。
“唉!”杨柳轻声叹了口气,站起身朝自己的卧室走去。这声叹息意味深长,表达了这样几层意思:其一,强扭的瓜不甜;其二,多说无益;其三,人各有志;其四,婚姻天注定。
杨柳走进卧室后,王微安一个人在客厅坐了一会儿,然后也起身回到自己的卧室。她躺下来,辗转难眠。
现在,我们来探讨这样两个问题:
其一,秦绵绵真的喜欢王微安吗?真的,千真万确。这一点任何人都无须怀疑。对于秦绵绵来说,张之琛已经成年,而且到了成婚年龄,在这个节骨眼上,为儿子挑选一位合适的伴侣是秦绵绵人生中首屈一指的大事。再说了,张之琛又为自己的人生制造了这样一种局面:婚还没结,就有了一个孩子。偏不巧,王微安在这种局面中又扮演了这样一个举足轻重的角色,即便是一位非常出色的编剧,恐怕也难以编排出这样一出绝处逢生后柳暗花明的剧情,然而,张之琛的人生偏偏演绎的就是这样一种剧情:看似荒谬绝伦,实则荒谬中洞见真知灼见;看似杂乱无章,实则杂乱无章中隐见井然有序。也就是说,不好的开端却隐隐约约看到了好的结局。所以,来美国以前,秦绵绵的内心充满了焦虑与不安、抱怨与指责。在秦绵绵看来,她的人生原本是一盘几近完美的棋局,但是,她荒唐透顶的儿子走了一步错棋,其实,秦绵绵来美国的动机只有一个:看看有没有可能挽救这步错棋导致的不利局面。对秦绵绵这样一位始终掌控着自己的人生的棋局的女性来说,决不允许自己幼稚的儿子的一个错误的行为导致她的人生满盘皆输。所以,秦绵绵只身一人来到美国,并且对丈夫隐瞒了她来美国的真实意图。
然而,秦绵绵万万没想到,她的儿子竟然面临着这样的一个别开生面的局面:一个无比优秀且与她的儿子年龄相仿的姑娘在照顾着她的孙女。一见到王微安,秦绵绵不由自主地就想到了“天作之合”这个成语。在秦绵绵看来,如果她的儿子是一位帝王,如果这位帝王要在三千佳丽的后宫选择一位王后的话,这位王后必须是王微安这样一位女性。所以,我们可以这样说,秦绵绵对王微安的喜欢既是情感的自然流露,也是需要的自然表达。秦绵绵迫切地需要这样一位儿媳,所以她对王微安流露出一种明显的喜爱之情。
秦绵绵的一切考虑,一切动机,一切行为,参考的坐标系是她作为母亲、作为奶奶、作为一位知天命的女性对人生——她自己的人生、她儿子的人生以及她孙女的人生——的全盘布局的一种深谋远虑的规划。在未成婚以前、在秦绵绵的少女时代,她在书本上读到美国实业家洛克菲勒的一句话,这句话是这样说的:我们的命运由我们的行动决定,而绝非由我们的出生决定。对年轻的秦绵绵来说,这句话可谓是醍醐灌顶,自此以后,这句话成为了秦绵绵人生的座右铭,这二十四个字深深地刻在了她灵魂的深处,甚至于铺在了她的脚下。可以这样说,秦绵绵奋斗的一生是踩着这二十四个字前行的。任何人的奋斗都是一部苦难史,也是一部血泪史,歌德曾经说过:没有在长夜痛哭过的人,不足以谈人生;古罗马悲剧家塞内加也曾说过这样的话:何必为部分的生活而哭泣,君不见,我们全部的人生都催人泪下。所以说,秦绵绵是在长夜痛哭过的人,每每回想自己这一生走过的路,这漫长的五十年的奋斗,一点一滴都催人泪下,在自己的这部苦难史、这部血泪史中,秦绵绵懂得了坚持与忍耐的重要性,懂得了永不言败的可贵之处,而她在从儿子的口中了解了王微安的早期经历、又见到了王微安本人以后,秦绵绵从王微安的眼神里、从她的精神特质里、从她内敛于心的气质里,看到了一种坚韧的力量,而这种力量就是挣脱出生的束缚,在行动的过程中积聚的一种不屈不挠、永不放弃的奋斗精神。
所以,秦绵绵认定,抓住王微安就相当于为自己的儿子、为自己的孙女抓住了人生航船的风向标。她对王微安的喜爱之情溢于言表,因此,杨柳一下就看出张之琛的母亲对王微安甚是满意。
其二,杨柳真的希望张之琛和王微安能成吗?真的,千真万确。这一点任何人都无须怀疑。杨柳虽然没有秦绵绵那么习惯于运筹帷幄,那么理性,那么井然有序地掌握着自己的人生的每一步路,但是她也不傻。毕竟,杨柳已经走过了五十年人生的岁月,个人经历就是一笔财富。这笔财富包括认知、见识与经验。杨柳失去了女儿,但她有了一个外孙。在血缘亲情上,这是永不能分割的一种关系。然而,生活是实际的,人也都是实际的。外孙会长大,外孙会远离,杨柳终究还是要面对自己越来越逼近的孤单的老年生活。她需要一种亲情的羁绊,这种羁绊要伴随她走完最后那段苍老的、憔悴的、黄昏即将落幕的岁月,她不想在精神与情感上老无所依,所以,杨柳把王微安看作自己的亲生女儿并不能弥补她失去实实在在的亲生女儿的那种缺憾,只有王微安与她建立一种永不能切割的关系才能让她心里感到踏实,那就是王微安与张之琛建立一种牢固、稳定的婚姻关系,杨柳以母亲的身份把王微安嫁出去,王微安再也不能从甜馨的母亲、张之琛的妻子以及与杨柳的这种模棱两可又紧密相依的关系中、这种身份认同中剥离出去,成为她自己。只有这样,杨柳才会踏实,才会觉得她真的占有了王微安这个姑娘,对她有了所有权。
所以,杨柳是站在秦绵绵这一边的。她也迫切地想要促成张之琛与王微安的结合。其实,我们看得出来,杨柳和秦绵绵的动机是一样的,那就是她们都看到了王微安自身的价值以及当这种价值为她们自己所利用的时候能为她们带来多少价值。秦绵绵看到的价值更广阔,也更长远,这种价值覆盖了她儿子的人生、她孙女的人生以及包括她自己的残年,而杨柳主要考虑的是她自己的残年。杨柳是一个自身价值感匮乏、而精神世界又不富足的女性,在人生的重要时期,命运又给了她沉重一击,使她失去了唯一的女儿,这就加重了她精神上的苦难。杨柳的情感世界是非常脆弱的,正是这种脆弱使她变得非常温柔而善感。她不再咄咄逼人,没有了任何个性上的锋芒,她的情感倾向于一种依赖与包容,她包容了张之琛对自己的女儿造成的伤害,她不自觉地依赖于王微安这样一个与自己没有半点血缘关系的姑娘,杨柳现在对王微安的依赖甚至于超过了自己的女儿活着时对女儿的依赖,也超过了对自己丈夫的依赖。其实,人的精神世界的匮乏远比物质世界的匮乏更可怕,精神世界的匮乏是可以釜底抽薪一般彻底把一个人打垮的,而物质世界的匮乏只是让你过一种窘迫的生活,前者是内心世界的残缺与破碎,而后者是外在世界的困窘与艰难。只要内心有力量,困窘与艰难会撑过去,然而,一旦内心失去了力量,一个人就彻底完了。
而这一时期的杨柳,恰恰就处在内心极度没有力量、对迫在眉睫的老年充满焦虑,对亲情的难以把握与远离的一种极度恐慌的状态,杨柳害怕面对再一次失去,正是这种害怕失去的心理,使杨柳担心秦绵绵来美国和她争夺甜馨的抚养权;依然是这种害怕失去的心理,使杨柳担心当甜馨一天天长大,一旦王微安和别人结了婚,她会失去王微安;仍旧是这种害怕失去的心理,使杨柳极为敏感,也善于理解和抓住秦绵绵的心理,她一下就看出了秦绵绵的动机,并且在心理上与秦绵绵不谋而合。就这样,两位母亲,一个问自己的儿子喜欢不喜欢那位姑娘,一个问自己的姑娘喜欢不喜欢那个小伙子。同样的心理,同样的问题,同样的动机。
然而,每个人都是有自主性的,每个人都是有自己的动机的,也不是所有人的动机都能不谋而合。作为父辈一代,杨柳与秦绵绵的动机不谋而合了,可是作为子女这一代,张之琛与王微安想不谋而合却缺少太多的主、客观条件。客观上,有太多外在的干扰因素;主观上,又有太多的顾虑与心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