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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锁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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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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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存边缘》连载

第一百三十一章

与张之琛谈完话的第二天下午,看着在一旁心无旁骛地忙碌的王微安,皮浪·科西加一方面想要兑现他对张之琛的承诺,那就是探听一下王微安的真实想法,另一方面,皮浪·科西加不希望王微安走与玛丽相同的人生之路,他希望王微安能遇到彼此相爱的人,能成婚,能有自己的孩子。尽管皮浪·科西加是一位开明的父亲,有着超前的认知,也尊重年轻一代的想法与选择,但他毕竟即将走到人生的尽头,在黄昏暮年的这段孤寂的岁月,他比任何时候更明白亲情的重要性,爱的重要性。因此,皮浪·科西加默默地看了王微安很长时间以后,终于打破了沉默。

“安,甜馨呢?”皮浪·科西加突然开口问道。

“甜馨吗?”王微安头也没抬地说道,“玛丽带着她出去玩了。”

在美国的这几年,不知不觉间,其实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王微安与皮浪·科西加的每一位家庭成员建立了最信赖、最亲密的关系。这种关系比由血缘承载的亲情关系多了一份尊重,少了一份以爱为名义的不合理的干涉,理性的包容与理解贯穿始终。因此,多年来,王微安与这一家人相处得既和谐融洽,又情深意切。在生活方面,玛丽与安娜了解王微安的一切,知道她是在怎样的一种特殊情况下当了“妈妈”,有了一个女儿,而且自从她俩第一次见到甜馨后,便情不自禁地喜欢上了这个小姑娘,对甜馨的机敏与伶俐赞不绝口。母爱是女性天然具备的一种情愫,就像阳光普照大地,雨露滋养万物一般。而已到暮年的安娜与正值盛年的玛丽由于自己没有生育过,那种被压抑的母爱就越发显得浓郁,因此,自从甜馨认识这两位优雅的女士后,她就被宠上了天。

近五年,每到暑假或寒假,王微安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安娜与玛丽就坐不住了,越临近假期,这两位女士越像热锅上的蚂蚁,天天坐卧不安地盼望着张之琛把甜馨送来美国。去年圣诞节的前一周,这一天正好王微安留下来吃晚饭。晚餐结束后,四个人坐在客厅的一张圆桌旁喝茶,玛丽兴致盎然地对王微安说:

“微安,给甜馨打个视频电话,问问她什么时候来美国。”

“玛丽,你忘记中国与美国是有时差的吗?”皮浪·科西加哑着嗓子不高兴地说。

王微安看得十分清楚,这对父女的关系非常微妙,他们时而相互关心,时而相互厌倦;时而彼此依赖,时而彼此反感。其实在所有的亲密关系中,尤其是血缘关系——例如母女、母子之间,父女、父子之间——都存在这种微妙的心理症象。这是所有的依存关系难以回避的一种情感的症结,只要关系不彻底断裂,这种症结永远都没办法根除。以前,在赵悦馨与杨柳之间、在张之琛与秦绵绵之间,这种情感的症结王微安看得一清二楚。现在,这种情况又淋漓尽致地体现在了皮浪·科西加与玛丽之间了。

皮浪·科西加在内心深处非常矛盾,他有时反感女儿,就迫切地希望玛丽成婚,有自己的家庭;有时又依赖女儿,就万分地害怕玛丽离开自己,不再与自己生活在一起。最近,皮浪·科西加就处在十分反感女儿的状态,因而看到玛丽对甜馨思念有加,迫不及待地希望甜馨来美国,就毫不掩饰自己的反感情绪,含讥带讽地说了这样一句话。

玛丽抬起头瞟了父亲一眼,知道最近几天父亲又看自己不顺眼了。玛丽不仅理解自己的感受,也理解父亲的感受。三十岁之前,玛丽生活得非常盲目,别人是怎么生活的,她就怎么生活;别人追求什么,她就追求什么。这倒不是因为玛丽盲从或者习惯于随波逐流,而是因为玛丽遵循意识形态的指导,她甘愿把伦理、孝道、服从、社会的普遍认知与共识等这些世俗的枷锁套在头上,负重前行;而三十岁之后,尤其是谈过一段在当时认为刻骨铭心的恋爱之后,玛丽的生活开始变得理性而务实了。玛丽越来越清醒地意识到,所有的情感关系,无论是亲情关系,还是恋人关系,表面上看起来互相慰藉,互相依靠,密不可分,其实都是精神上的羁绊,于个体的生命质量而言,社会关系越复杂,生命质量越低,社会关系越简单,生命质量反而越高。这就是玛丽为什么选择孑然一身的主要原因。

父亲越到晚年,脾气越古怪,性情越反复无常。对此,玛丽深有体会。但安娜与王微安对此体会得不深。因为皮浪·科西加对这两位女士有忌惮,不会无缘无故对她们发脾气,也不会颐指气使她们。皮浪·科西加知道这两位女士绝对不会像自己的女儿一样迁就自己,更知道,如果这两位女士忍受不了自己的脾气了,就会离开自己,而女儿不会。无论自己怎样对待自己的女儿,女儿永远是女儿,女儿永远不会抛弃自己的父亲。所以,可以这样说,玛丽了解父亲最真实、最糟糕,也是最令人厌恶的一面。可正如皮浪·科西加认为的,玛丽无法切割开这段关系,这不是出于孝顺,而是血缘关系的一种本能行为。因此,玛丽在外面购买了住宅,却没有告诉父亲,可见这种亲情关系给了她多么大的负累。

玛丽也非常清楚,正因为甜馨不是自己的女儿,她才能这样毫无顾忌地发挥母爱的天性,既不怕某时太宠爱这个小姑娘,又不怕在必要时对她表现出该有的冷淡态度。假如甜馨是她的女儿,也许情感的表达就完全变了,而且这种爱不再是单纯的给予,而是有了太多难以诠释的因素。正因如此,玛丽从不后悔自己没有孩子。

“自己生一个该有多好!”过了一会儿,皮浪·科西加又闷闷不乐地冒出这么一句话。

玛丽与安娜相互递了一个眼色,意思是:“老头子今天又不对劲儿了。”

“说实话,”为了打圆场,安娜立马开口说话了,“甜馨这个小姑娘确实惹人喜爱,每次到了她回国的时候,她还没走,我就开始思念她了。而她快要来美国的时候,我像玛丽一样,她还没来,我就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她了。你们发现没?甜馨一年比一年更好看了!”

安娜的话音一落,皮浪·科西加把自己茶杯里的茶一饮而尽,一句话也没说,径直站起身,摇晃着略微佝偻的身体气冲冲地朝书房走去。玛丽看着父亲的背影,情不自禁地摇了摇头。

“微安,但愿等你老了以后,不要这样折磨甜馨。”父亲走进书房、关上书房的门以后,玛丽不无感慨地对王微安这样说道。

王微安笑了。

“安娜,没有孩子,你后悔吗?”玛丽转过脸望着安娜,突然问了她这样一个问题。

安娜沉默良久,说道:

“说后悔也后悔,说不后悔也不后悔。人生怎能十全十美呢?在每个人的一生中,谁又能没有遗憾的事情呢?”

王微安与玛丽默默无语,只是看着安娜的那双慈祥的眼睛,若有所思地听着。这三个不同年龄段的女人,就这样在客厅昏暗的灯光下,聊了起来。这是三种人生的交流与融合,也是三种命运的相互参照,更是三颗灵魂的互为警戒。

“阿达临终前把我叫到床边,”安娜又说开了,“她叮嘱了我好多事情,但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和你的父亲。”说这句话的时候,安娜温情脉脉地望着玛丽,“说实话,我一直很羡慕阿达,因为她有一个完整、幸福的家,有她爱着、也深爱着她的丈夫,有玛丽这样出类拔萃的女儿。我羡慕阿达拥有的这一切,有时更嫉妒,因为我过早地失去了查理。可是,当阿达(她那时还不到五十岁)走在我的前头,生命垂危的时候;当我望着阿达的那具逐渐冰冷的躯体的时候,我心想:‘在这个世界上,任何人都不值得我们去羡慕,更别说嫉妒了。我们最应该做的是珍惜自己能够把握的时间,热爱自己的生命,呵护自己的灵魂。’玛丽,你也好,微安也好,坚定地选择自己想走的路,不要后悔,也不要踟蹰。”

“是啊,我母亲看不到的世界,安娜看到了。”玛丽接话说。

安娜笑了,说道:

“这就是年龄大的好处。”

“微安,你是怎么想的?”安娜突然把话题转到了王微安的身上,“与甜馨的这一层关系,你以后准备如何定义?”

“我吗?”王微安微微一笑,回答,“如何定义?我想答案酝酿在时间之中。所以,安娜,”王微安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抓住了安娜的那双苍老而柔软的手,她望着安娜的眼睛,动情地说,“你一定要长命百岁,看看我是如何定义这段关系、书写自己的人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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