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干部家属下放是上级的精神,全县所有的单位都行动起来了,白铁社也不例外。白铁社和赵老蔫的单位一样,干部的家属不去,拿工人家属顶,全社共下放五名工人家属,就有谢老耿家。一项倔犟的庶民不懂政策,单位通知他以后,他见有的人家搬了,他就活了心,动员亭玉带孩子走。亭玉满心从乡村拔出腿来,又让她再回到农村去,她是实在想不通,不愿下去。这时二姐响应中央的号召,学习董家耕邢燕子立志务农,已到附近的农村当社员去了。大姐不愿下乡,嫁给了一个比她大十来岁的转业军官,成了干部家属,有了生活保障。家中吃闲饭的只剩志强志民志富了。要走,实际是亭玉带他们哥仨走。他们三个都在念书,志强五年级,志民三年级,志富一年级。亭玉没有赵婶那样的勇气,那么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像刀子那么厉害的嘴,她别说不知道没有让工人家属下放的政策,就是知道也不敢到单位去找,更不敢说不好听的,生怕得罪领导。所以,等待她的命运也就可想而知了。不过,怕耽误了孩子们的学业,她是真的不愿再回到农村去。妈不愿下去,孩子们也不愿走。尤其是志强,就更不愿意走。再过一年多他就要考中学了,他的学习成绩已经今非昔比,成了全校的尖子。老师同学都挺喜欢他,他也交了不少好朋友。特别是那次通过检废品,他和金花的关系更加密切了。他们在生活上互相支援,在学习上你追我赶,比翼齐飞,正在他们学习劲头十足的时候,要把他们分开,谁的心能好受呢?金花怕志强走,跑到他家去,一再和谢娘说她妈是怎样去找的领导,领导开始是什么态度,后来她妈要往上找,告他们徇私舞敝,他们又转变了态,最后收回了他们的错误决定,不下放她们家的经过,来鼓励谢娘谢伯伯同单位领导斗,争取留下来。知道这一情况后,志强也一再动员爸爸妈妈去找领导,说明理由,同他们的错误决定进行斗争。正在要求进步的志国和志强的意见发生了分歧,志国说:“组织让去就去呗,也不是什么坏事。再说也不是永远留在那里!据我所知,用不了一年半载就会回来。何必和领导闹僵了呢?今后谁的关系都不好处!”
“要是回不来呢?”
“不可能!农村根本不需要你们。你们一不会种地,二不会搞副业,要你们干什么?实际这是给农民增加负担。你想想,能让你们在那里呆长吗?”
“既然是这样,还非折腾这些家属干什么呢?”
“究竟为什么要搞干部家属下放,我说不清。这是上级决定的。可你们在农村呆不长,这是注定了。”
志国现在在机关工作,当然知道的事情比志强多,对上级的政策也比志强理解地透。家中现在唯一能说服志强的,能让志强信服的,就是志国。既然志国这么说了,他也找不出什么理由来反驳。但他确实不愿这时候离这块滚烫的热土,不愿离开这所哺育他不断成长的母校,更不愿离开这些亲如手足的同学,不愿离开这所他已熟识的小屋和这座到处是泥泞水洼灰尘垃圾,却又充满朴实欢乐与友情的小城。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也不知道究竟因为什么,和他朝夕相伴的小金花也成了他不愿意离开这里的一个主要原因。就好像在他的生活当中,有这个惯于嘲笑他的人在身边,更快乐,更有情趣。金花也是一样,特别不愿离开志强!知道志强要走的消息后,她的心情特别不好受,说不清是什么滋味,真有点想哭!上课溜号,学习学不进去,干什么也干不下去,往日那不时飞出的笑声,同时绽开的笑靥,现在,不知躲到哪儿去了?她脸色十分难看,好像要生病似的。本来她平时的饭量就小,现在吃的就更少了。妈妈看在眼里,疼在心头。自那次说跑了金花之后,妈妈总觉得欠金花点什么似的。妈妈看得出来,金花因为什么心情不好受,可她再也不敢像那次冒然把话挑明。孩子有孩子们的天地,孩子有孩子们的感情。也许这种不加任何色彩,不加任何条件,不加任何催化剂的纯朴而不能再纯朴的感情,是最可贵的!一旦失去了,也很难寻找回来的!
“金花,你是咋啦?像丢了魂似的!”
“妈,我也不知是咋的啦,心很烦,总想哭。”
“有什么憋屈事儿,和妈妈说说,解开就好了。"
“也没有什么憋屈事呀!这几天就是和以往不一样,总是心烦意乱的,做什么都做不下去,吃什么都不香,睡觉竟做梦。”
“梦见过啥?"
“前几天的都稀里糊涂的没记住,昨天晚上的梦我记得挺清,梦见我和一群小孩儿在玩,玩得正高兴时,突然起了大风,不大一会儿,邻居家的房子起火了,没人救,房子很快就烧落架了。这房子好像是我们玩伴当中的,他哭着往家跑,不和我们玩了,大家也就散了。”
“那个孩子是男孩子是女孩?”
“好像是女孩。”
“那是贵人。过去你外公会解梦,他看过《周公解梦》这本书,还挺有研究。受他的影响,我多少也懂点解梦的常识。根据你方才学的情景,按照周公解梦的解法,好像是说有一个与你关系非常好的人要和你分手了。”
“妈,根据我做的梦,看起来这家是非搬不可啦?!”
“好像是。金花,听你的话,好像是你谢娘他们下放你上的火?不是妈说你,那是人家的事儿,咱们也管不了。你们小孩子在一起玩恋了,过些日子就好了。再说,他们家的房子估计也不能駦,他爸他哥还住着,说不定很快就会回来。另外,估计他们去的地方也不会离城里多远,有机会和你哥也可以去看他们。农村到秋天瓜果梨桃都下来的时候,也是挺好的。如果他们真的要走的话,秋天妈领你去看看他们。你谢娘那人是个大好人,就是太老实。这不是吃亏了!志强这孩子挺刚强,到哪都错不了!他们家指望他出息人,等上中学时也不能让他在农村念,回来后说不定你们还得在一个学校哪!”
“妈——你别总说他好不好的,听了心难受。”
金花扑进妈妈的怀里“哇”的一声哭了。金花这一哭,全家人都有点心酸,特别是大鹏,眼泪在眼眶里直转。他和志强是光腚娃,在许多光腚娃里他俩又是最亲近的。他要走了,你说能不想吗?心里能不难受吗?妹妹不哭,他还想哭呢!妹妹这一哭,他的眼泪可就止不住了:“金花,咱们找志强去,不让他走!”
“大鹏,你怎么说起傻话来?你想想,要是志强也不去,他们家还有谁了?只有你谢娘和志民志富了,挑个水,干点力气活,还谁能干?我看哪,他不去是不行啊!”
大鹏仔细想了想,还是妈妈说得对。他松开妹妹的手,又愁眉苦脸地坐在炕沿上,想不出办法挽留志强。
谢家要走,仿佛比自己家要走在赵家引起的震动还大。
西院的陈婶自打和谢娘处上邻居,感情就越发融洽,经那次火灾之后,两家的关系又进了一层。每天陈婶除了做点饭,搞搞卫生,再没有别的事做,剩下的闲暇时间,几乎全在谢娘家呆着,一天过来两次是少的。陈婶又特别喜欢小子,看志国也好,看志强志民志富都喜欢,就像看不够似的。再加上她看出璐璐和志国要好,就更加关心谢家这帮孩子了。她家的生活比谢家好,炖菜用的油大,回回有意多炖些,吃不了,她就站在板杖空喊谢娘或志强他们,把半门罐土豆酸菜或土豆白菜之类的菜端过来给孩子们吃。时间长了,一听见陈婶在窗外的叫声,就知道陈婶又给好吃的了,无论是志强也好,志民志富也好,只要听见陈婶的叫声,都会急忙往外跑。无论陈婶给他们什么,他们都吃得可香啦!每每听到陈婶这样的叫声时,弟兄几个就会情不自禁地欢呼雀跃起来:又有好东西吃喽!拿过来一人分半碗一碗的,狼吞虎咽地吃下去。吃的如此香甜的原因有两点:一是陈婶家做菜放的油多,二是土豆多,比起自家的少油缺土豆的清水汤自然好吃。久而久之,陈婶杖边的叫声就成了孩子们现实生活中的一种企盼。有时吃完了,当时就把门罐刷好,从杖子递过去,或陈婶跟过来看孩子们吃完,连刷都不用刷,乐呵呵地再自己把门罐端回去。陈婶很愿看孩子抢吃的场面。她每次都多做,显然是想给孩子们。吃的是这样,陈婶不断的往东院送。穿的也是一样,凡是孩子们能穿的,不论是衣服裤子,还是棉鞋夹鞋,不等坏就拿过来给孩子们穿。她的手快,针线活好,孩子又少,花钱能买的,她就不用手工做了。她的闲暇时间比较多,见谢娘做不过来,她就帮着做,做时缺东少西的,她就跑自己家去拿。她对这家穷邻居从来没有鄙视,相反,越处越亲密,越走越近。如今谢娘要走了,说不定什么时候能回来,陈婶可动了心!上了火!这些日子,陈婶几乎每天都长在谢家,陪谢娘唠嗑,帮谢娘收拾东西,安排家里家外的一些大事小情,就好像谢娘这一走就再也见不到似的那样恋恋不舍。
这些日子璐璐正好等着分配工作,除了会会同学,跑跑劳动局,再没别的事了。她见妈妈长在谢家,她也在家里呆不住,总找理由往谢家跑。谢娘要走了,璐璐的心情也不好受,也有点难舍难分。好在志国不走,她的心情还稍安一些。也不知道志国这些天忙些啥?很少看见他回家。即使回家也是吃点饭,忙忙火火就走,连和璐璐出去逛街或看电影的功夫都没有!妈妈知道他的工作忙,也不拴他,可怕他冷淡了璐璐,有时还是忍不住对志国说:“志国呀,妈要下乡了,不在你身边了,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多找找你陈婶。璐璐也毕业了,这些日子没什么大事,你有空多陪陪她,眼前妈就这个事儿放心不下,你得听妈话,可别冷了你陈婶一片心!”
璐璐听谢娘这么说,脸“唰”的红了。璐璐在跟前,志国也不好说什么,只好解释说:“妈,你就别操这份心了,我会处理好这些事儿的。最近我有点特殊工作,实在是忙,脱不开身。忙过这段就好了。”
本来璐璐还想在谢家多呆一会儿,谢娘这么一说,她倒不好意思了,找个话茬回家了。回到家,洗洗脸,梳梳头,等陈婶回来。陈婶时间长了还不回来,她以找陈婶为名又过到东院坐着,听陈婶和谢娘没完没了的说呀,唠呀!
因为是下放家属,公房可以不倒。妈妈安排已经结婚,但还在租房住的舒琴回来,让她一方面给占着房子,一方面给爸爸和弟弟做点饭。舒琴同意了,等她们搬走,她就回来。
一切都安排妥当之后,二姐在生产队找了一挂马车,来接妈妈和弟弟们。当他们把该搬的东西装上了车,人也要上车时,包片的民警小陆来了,说找志强有事,把他带到派出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