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谷屯侯家老当家侯育昌的过世,侯家宗亲怅然若失,如塌了伞架骨,趋于七零八散。村西的侯家搅谷乱地,林家戏班子搬走过后,不知何时聚集了一些麻风病人,侯家议了。侯懋政说:甭招惹,随他去;染房连家带口百十号人快冇了吃的,赶紧弄正事吧!
开春,侯家二掌柜侯勤政雇佣一个染蓝的师傅,姓黄,四十来岁,会说好几种方言,至于这个黄师傅从哪儿来,不清亮。按他自个的话儿说,他是山西晋城一带的,可听他说话的味道又不太像,就连老江湖侯老管都琢磨不准。不管他是哪儿的,这黄师傅实打实的是染蓝高手。
黄师傅来侯家之前,侯家的染布以黑为主,充其量是藏蓝、藏青色。按侯家祖传的说法,接近黑色的叫藏青,接近蓝色的叫藏蓝。搭以黑色,纯黑、浅黑、深黑、亮黑、灰黑、紫黑,有时候黑色也被叫做青色、花青,赭石。侯家人就这样叫着。老布、老色儿,俗得很,卖不上价钱。自打黄师傅的到来,侯家的土布可吃了香。黄师傅染的蓝,可甭说,方圆百十里,那可是一个劲的叫好,同样是三尺宽的小布,黑变成蓝,把土布耍活了【1】,质量好,价格儿窜高一成半。他染的布匹颜色主要是藏蓝、藏青色,接近黑色的叫藏青,接近蓝色的叫藏蓝,而艺人最崇尚的天青,按雨后瞬间的天空颜色,看布色其实就是淡蓝偏灰白色,而暗绿偏灰的又叫粉青,这色儿,是染蓝的桂冠,在他手里却都能呈现。在这色里,再加杂着精美的花草叶儿花纹理,越加显得几分的灵动。这绝活,可是少找,对侯家来讲,千年修来同船渡,一朝引得金凤凰,不发财都难。
侯家老大侯敷政在河南开封城做布匹生意,如今家里染蓝做得好,货儿不愁卖,生意遂即风生水起。正应那句话儿:生意不如手艺,手艺不如神地。伙计在大堂高腔叫喊:“天青一色绦洗尽,墨染千峰入画。纯蓝土布,做褂子、裁裤子,都中!”湛蓝的布匹一层一层摞着,边吆喝边用竹片尺子把那个布匹拍的啪啪响,气盛【2】得很。侯家老大侯敷政知道,生意的兴隆,是家里头来了的黄师傅改变了染蓝的方法。因此,老家送布匹的同时,侯敷政会让人带回一些烟土、茶叶、竹笋之类的南方特产给家人,少不了给黄师傅备上一份。
黄师傅染蓝的秘方,一招鲜,从不示人。黄师傅下配方都是躲着人,心里算数,用戥秤称置,连他的媳妇儿时来绣都不知晓,侯家老二侯勤政即便是东家,也只能干瞪眼。黄师傅的媳妇时来绣是他来长垣这里娶的,城西常村人,人长的标致、齐整,小黄师傅十来岁。年岁大点儿不打紧,这女人的爹爹冲的就是这黄师傅的手艺绝活儿。黄师傅是侯家的摇钱树,侯家老二侯勤政当财神爷供着,年薪加提成。侯勤政为便于黄师傅生活,干脆央求四弟侯懋政在柴草院腾出三间柴草房,收拾一番,让黄师傅俩口住了。
六月青绀色,冬蓝八月用染。韶谷屯村东的坑塘,是侯家染蓝的地方。染蓝,蓝草四种,蓼蓝、山蓝、木蓝、菘蓝。染工将蓝草制成泥状的蓝靛,待染色时用酒糟发酵,发酵可将靛蓝还原成靛白,用靛白染成白布,经过晾晒又可以呈现出蓝色。这黄师傅的手艺,真个【3】是叫绝!
晌午饭来了,侯老管的二儿子侯安在黄师傅跟前一端,小桌子一放,四菜一壶酒,一边儿伺候着。可甭说,侯安也不嫌烦,他知道啥身价儿就啥地位,在侯家人眼里黄师傅金贵着呢,黄师傅这人在侯家就能摆这个谱儿。
侯东家跟男女织染小工的饭呢?也就是,侯家使唤丫头黑妞儿跟侯老管的老婆子做个大锅饭吃。粗茁的农妇实在做不出精致的饭食,俩人逮个老南瓜、嫩丝瓜、青眉豆,洗洗,去皮,去瓤,在菜板上“铛铛”几刀,拂下锅去,饭甑一提,滑过锅底油,旺火快烧,眨眼就成了。待饭一熟,抱甑,加盐,舀菜,盛在大大小小的数个红釉瓦盆里。随季节不同,南瓜可换为黄瓜、冬瓜、青菜、萝卜、豇豆、牛皮疙瘩菜……,加少许葱、姜、蒜,再拌以辣椒豆酱,红色一调和,原汁原味儿,凑合下咽。但辣椒豆酱是少不了的,辣椒豆酱含有丰富的豆瓣、辣椒、盐,经太阳长久累月的炽晒,匀一勺子,和着主食的搅拌,吃在嘴里那是稳妥妥老岁月的味道。
主食是疙瘩汤。这一锅是够五六十人吃的,早上日头挂了枝头都得开始做,晌午前做好,盛在敞开口的瓦盆里,放一阵,降降温,到了正晌午头开饭时分,性儿急的人盛到碗里就不会太烫。它包含了时令西红柿、青菜叶、炸豆腐条、豆腐皮丝、海带丝、面筋等蔬菜,将面粉加水、调成稀稀的粘稠面糊、倒入清水泡一下,大锅烧开后,放入上面的备料,倒入面糊,一面倒一面搅拌,防止糊锅。做好了的稠稠的疙瘩粥,滴入香油,葱花油。由于疙瘩粥稠,因此凉得慢。吃的时候,配上两个大蒸馍,放点辣椒放点醋,找个太阳地儿,三五成群的人儿骨蹲【4】着,就着咸菜丝儿,哧溜哧溜,开喝,喝得通身发热,满头大汗儿,那劲头真叫个痛快!
吃罢饭,刷罢碗,妇女们又开始忙活了。从搓棉条到织成布约十五道工序:搓棉条、纺线、桄线、浆线、落线、纤线、凉线、顿线、上柱、刷线、卷线、栓机、做长穗、织布,然后捶布、晾布、染蓝。
染蓝是最出彩、最为关键的工序,这道工序也只有黄师傅来操作。黄师傅用的草木染,分媒染、复染、套染、还原,不同材物染成不同的颜色:红花、番红花 、栀子果实——深黄色;西洋甘菊、金盏菊、艾蒿——淡黄色;薄荷、香蜂花——茶色;薰衣草——蓝紫色;玫瑰茄——粉色;飞燕草——淡兰色;蓝色染料——蓝草;红色染料——茜草、红花、阳媒染苏枋;黄色染料——槐花、姜黄、栀子、黄檗;紫色染料——紫草、紫苏;棕褐染料——薯莨;黑色染料——五倍子、苏木,不管用啥草木染的、染的啥色儿,行家里统称蓝染。
染蓝池,黄师傅试了水温,将染蓝配料投进池子,用力搅动长棍铲子,约摸得差不多,一声令下让女工放进布匹,众男工甩开膀子快速搅拌。大约半个时辰,黄师傅解了方包,散进池子,过了片刻,他高喝一声:“起!”染了蓝的布匹缓缓出了浴,男工们一缓手,冒着热气的布匹又投进另一凉水池子。染了蓝的布匹过了冷水澡,稍停片刻,似在冷水中吸了一袋子烟的布匹,清爽着身子,被男工们连挑带拖地捞出,一腾手,它们长长的身子就挂在侯家二掌柜侯勤政的院落里。诺大的院落,一架架木栻下,不同的池子出的布匹色彩各异,静静地享受着太阳的炙烤,那些染蓝的布匹好像只有天上有,一条条艳色身姿一倾而下,简直就是天上来的仙女精灵,让人见了,爽心悦目,霎时好看。
染蓝的布匹染色会随着染物的采集时间、用量、质地的不同、手法的变化而变化。趁着染蓝布料这个时变,黄师傅会辅以叶脉清晰叶子压染一些花纹,布匹和着云、雷、钱、水、囍、兽、鸟、凤、龙、万、花、蝙蝠等十几种老纹理,压染作成,那染蓝的布匹更加绽放异彩。
染蓝大功告成,剩下的事儿,是打下手的活儿,老黄放下长铲子,上一边【5】喝茶水去了。黄师傅喝酒粘人,侯家的雇工都烦他,唯独长工刘蛤蟆跟他能说到一坨,平日俩人很要好。黄师傅若遇到酒,他定不会错过,沾着酒腥味非喝得、喝不到位可不中。老黄喝多了酒爱找事儿,女人都躲得远远的。黄师傅看见了人躲开,骂道:“俺咋恁孬【6】,你见了俺就躲,怕粘孬【7】你?”他路北斜着走路南,从路南又斜歪着到路北。今个侯家染池收工早,侯成侯安哥俩就着染池摊子整几盅,老黄晕熏熏地到了,侯成的赶紧让座儿,老黄指着侯成的鼻梁骂道:“恁弟兄俩,看不起我,喝酒躲着我,我就恁孬?”哥哥侯成一看,财神爷喝高了,招惹不得,算啦,不喝了。兄弟侯安挨顿骂,攮了一肚麦糠,窝着一肚子火,捏着拳头,非得要揍他。幸好,来绣碰到,硬拉着男人回了家。
这年转眼又到了春节,到了这个节日,韶谷屯的男人都要赌上两三把。年二十三,黄师傅在侯家干了一年发了工钱,少东家侯元松支了摊子,黄师傅一看,手痒痒,不走了,玩上几把过过瘾。上半夜,黄师傅赢了不少,侯元松说道:“爷们,话儿说:山西人大褥套,直隶人钱一吊。你赢了不少哩,俺半个家业都给你了,算了吧,甭玩了!”黄师傅正在兴头上,还要接着玩。临近天明,黄师傅一年工钱输得净光,还要干一年抵账。年三十,老黄家揭不开锅,少东家侯元松送去半筐红薯、一斗高粱面、三升白面、二斤猪肉,好懒过了年关。
老黄有个特点,他的头上总扣个毡帽儿,不管天儿啥样、有多热,头上都不离那顶黑旧老毡帽。老黄配制染料,叫人走的远远,说是家传秘方不能让外人知道。有人说了,老黄的染蓝的秘方就藏在毡帽里,越传越神乎【8】,其实妒忌的人不少。侯老管看出了些门道,提醒侯家老二:“老黄可不是一般的人,有来头,你要留得神呐!”侯家老二不以为然:“管他呢,生意好就中,招惹人家喽,抓家伙拍屁股走人,咱不就干瞪眼了?”老四侯懋政也说道:“管叔,黄师傅也就爱喝两盅,甭他也冇啥。”侯老管见这哥俩都这么说了,也不再好说啥,摇摇头,抬屁股走人。
老四侯懋政倒是有心思,他一直琢磨着老黄的染蓝配方儿。他将来绣说给老黄,一个心思要来绣生个一男半女拴住老黄;二来,使个美人计设法套出老黄的配方。来绣是侯家的染房使女,精明得很,是受主子指使哩。不料,老侯家弄巧成拙,这来绣成了老黄的人,这话儿就不好使唤了,何况来绣还生了个男娃嘞!眼看,这生米做成了熟饭,侯家赚钱的当口,核心的染蓝手艺不在自个手里,总是受制于人,心里膈应【9】,他对老黄的染蓝新配方早已垂涎三尺。
这日,老侯家的染房院子外来了一个小叫花子在转悠。侯成打眼瞅了瞅,这人走起路来少气无力,瘦不啦叽,黄黄的皮肤,头发脏脏兮兮粘黏着污垢,近人跟前浑身散发着一味儿酸臭。大老远,小叫花子就被嫌气的人赶到一边。
侯家老四侯懋政可怜,叫人盛了些剩饭给他。这叫花子吃得狼吞虎咽,一看,就是几天冇吃上了饭。他上下打量小叫花一番,这小叫花子生得虎头虎脑,但细看眉目清秀,着实耐看,不似穷人家出身。看着这小叫花的吃相,老四侯懋政心疼说道:“慢点吃,瓦盆儿里还有,吃完这碗,再给你盛!”吃过,小叫花儿千恩万谢,对侯懋政说道:“东家,俺不能白吃恁哩饭,总要给报答恁些啥㗑?”侯懋政道:“算了算了,出门在外谁还冇个难的!你吃过有了力气,走你的路吧。”小叫花子拗住了理:“这可不中,俺咋能吃恁家的白饭唻?”侯懋政道:“哪你说说,你会些啥?”小叫花子道:“我倒不会些啥!我浑身儿有力气,给恁打个杂,当个劳力【10】糊住肚皮就中?”侯懋政看着这叫花子傻里傻气带着几分的机灵劲,跟自个的大儿子年纪相仿,不忍心赶他走,简单问了几句话,指了染蓝的锅底门:“小家伙,那你就随黄师傅烧火吧!”
侯懋政将小叫花拉到老黄染锅前:“黄师傅,给你找了个打杂劳力拉风匣哩,你看,可中?”黄师傅盯着小叫花看,似曾相识,却又说不上来,既然是东家应过了的事,他也不好拨这个面子。黄师傅说道:“小伙子,近前些。”小叫花腼腆地近前一步,黄师傅问道:“姓啥?叫啥?”叫花子回道:“姓盛,叫大材。”黄师傅拉了长腔儿:“家是哪寏儿哩?”叫花子低声答道:“内黄唻!”黄师傅反问一句:“你是内黄唻?”叫花子:“唉,俺是内黄唻。”黄师傅调了嗓门:“内黄哪个镇上的?”叫花子响亮对道:“旺楚镇唻!”黄师傅语气加了速:“离北善有多远?”叫花子拉起长调儿:“西北十来里!”黄师傅怔了怔:“嗯”了一声,不再追问。黄师傅对着了旱烟儿,吧唧吧唧吸将起来,小叫花子愣愣地站着一动不动。黄师傅吸罢旱烟儿,他走近跟前,托了小叫花下巴,仔细端祥,停顿一会儿,压了低声问:“内黄的,你咋跑到这儿来哩?”小叫花子低了头蹉着脚儿道:“老家遭了蝗灾,吃不上饭,跟人要饭来这儿了!”黄师傅巴咂着嘴儿问:“旁他人嘞?”叫花子擤了一把鼻涕说道:“各顾各的,都散开了。”黄师傅不厌烦地又问道:“嗯,你有爹娘冇?”叫花子打了个哽接了说道:“爹死得早,娘又走了一家!俺先是跟爷奶过,爷奶死了,俺就吃百家饭,遭了蝗灾,百家饭冇了指望,就跟着出来要饭。”
女人时来绣来梡布,见自个男人不住气地为难一个叫花子,怪难为情哩,她在一旁干咳嗽几声,这黄师傅脾气怪,可有一点,怕自个媳妇儿。随着自家媳妇儿来绣的干咳,黄师傅会了意,又见这孩子傻头憨脑,瞅不出有啥出息来,应是个实称孩子,也就打消了顾虑。黄师傅拎起大木桶儿,给锅里加了水,着水裙擦了擦手,又揪了脖子里的汗巾,拍有打了自个的全身,往小叫花身上一撂,说道:“甭愣着,烧火吧!”小叫花怯生生地“唉”了一声,猫似的吱溜一下蹲了灶门,“吧嗒、吧嗒”拉起风匣来。
要说这时来绣,是纺线织布的好手,时来绣的爹在侯家扛觅汉,来绣在娘家为闺女的时候,就知道侯家有个染蓝作坊,做娘的就说:“谁能嫁到侯家可是福气嘞!穿不愁、吃不愁,光染蓝的布匹够吃一辈的了!”时来绣长大成人,一等的好人材,托他爹爹的门进了侯家作染蓝。来绣长得好,手儿巧,在侯家做工,一来二去跟侯家四当家侯懋政情投意合。侯家门户深,时家是觅汉,两家门不当户不对,这事儿压根侯老当家的就不同意,天底下让人可怜的,门户成见活生生地拆散了一对好鸳鸯。
赵柳儿有了福,赵柳儿的爹爹赵双喜在侯家扛的是长工,送赵柳儿上过三年洋学堂,赵柳儿识字儿,长得俊俏,因个缘故,侯家看上了赵柳儿,三六九聘明媒正娶成了侯家的媳妇儿。赵柳儿一下子可惹女工们的眼球,红了眼的。时来绣可不这样,她向来心里头有着侯家人。时候一长,她跟赵柳儿成了好伴儿。
在农闲季节,纺花、经线、织布、染蓝,要一气呵成。女人们纺线多在晚上,如豆的灯光下,嗡嗡作响的纺车,伸缩有致的抽拉,尽管她们在娘家练就了纺花的绝好手艺,到了侯家,纺花以细匀为好,车摇的快慢,手捏的松紧,胳膊的伸张,纺锤的大小,这些都得从头学起。驾熟就轻的来绣轻松唱道:“嗡嗡嗡,纺棉花,一纺纺了个大甜瓜。爹一口,娘一口,咬了小妮的手指头。妮来妮来你别哭,那边来的是你姑,你姑拿的是花鼓,白天拿着玩,夜里吓马虎。”侯家新媳妇儿赵柳儿弄不好,急得说道:“拿捏人。”二十六七岁的来绣,能言善道,做事稳当,人也长得俏,来绣对赵柳儿说道:“妹子,甭急燥!活儿没技巧,时候长了,手儿熟,就中了。”
赵柳儿听了来绣的话儿,心里又来了劲头,白布可以一把梭织到底,花布便须用二把梭、三把梭,甚至九把梭才能织成,但凡再配上提花,那花布就更绝了。赵柳儿边织边唱:“一把梭,织白布,染巴染巴做条裤。二把梭,织条纹,做成褂子扎挂人。三把梭,织方格,做成包袱包银壳。四把梭,织成花,穿到身上人人夸。五把梭,织成锦,送进京城当贡品。六把梭,织彩云,王母娘娘做罗裙。八把梭,织不好,花里花嗒像狗咬。九把梭,织得差,乌鼻灶眼疙瘩瘩。十把梭,不织了,咔嚓咔嚓了机啦,这回丢人丢足了!”赵柳儿起身看时来绣织的棉布,确实好,一市尺宽,三丈多长,每尺布的重量一样、线纹一致,边幅整齐,服气儿。
歇气的工夫,赵柳儿神神秘秘对来绣讲,昨夜里,她被鬼压了床:“来绣姐,我经常被鬼压床,每回都是打冷战醒来,并且总会看到有人站在我床边。最近一回是前几天,有个黑影在我头左边站着,我在心里大骂脏话,背《心经》都不管用。后来,变成他在我头右边,弯下腰看着我。还有一回印象最深刻,我侧身被鬼压床,动不了,感觉有人在我床上走动,然后坐在我身后,明显床下陷的感觉。我当时动不了,心里想着爱咋咋地吧,就接着睡觉了。睡到半夜时分,一泡尿憋醒来,我打着灯撒尿,看见墙上映像出人形状的东西。姐,我相信这世上有鬼,但我不信我能看见。结果,你偏不信,他偏来。这几年,我老能在睡觉时候看见,到底是不是鬼?还是我的幻觉?说不上来。其实,我并不害怕他们压床,他们压床也没伤害我,就是觉得尅烦人!”来绣听了赵柳儿的话儿,笑了。
赵柳儿气着打着时来绣说道:“来绣姐,人家给你说的私密事儿,你笑啥?”时来绣拉了赵柳儿的手,轻轻拍打着,沉静地说道:“柳儿,这世上本无鬼,人儿自个心中生了鬼,那鬼儿才来回出窍入窍。女人水做成,男人是铁打的,水肉铁骨,那个都免不了俗。况且,有人投胎时,在那奈何桥少喝了孟婆汤,前世的情还未了,故呶呶【11】你我,也就是了。”赵柳儿知来绣的话里有话,脸儿红了,冲过头儿对时来绣嚷道:“坏姐姐,你再说鬼不鬼的,俺不理你咧!”时来绣点了赵柳儿的眉骨头道:“鬼丫头,精灵透顶,你那点小心思做姐的还能不啅?”赵柳儿擂起小拳头雨点儿打将时来绣来:“坏姐姐、坏姐姐!”
侯家清池,染蓝坊停歇几日。
今天儿,艳阳天,天就是一大块深蓝色的幕布,阳光下的一切都变得温暖和舒坦,无论风儿还是光秃的树枝,似乎都想把春天从冬眠里摇醒,风儿也变得不再那么凛冽,似乎温柔了很多,人们似乎感觉到,春天正在路上。
没了事干,时来绣和赵柳儿趋到了一坨,纺着花说闲话儿。俩人边纺花边玩玩闹,时来绣哼哼纺花歌儿:“嗡嗡嗡,纺棉花,一纺纺了个大甜瓜。爹一口,娘一口,咬了小妮的手指头。妮来妮来你别哭,那边来的是你姑,你姑拿的是花鼓,白天拿着玩,夜里吓马虎。”赵柳儿拿了打籽绣看了,抄起一个紫线纺穗,晃了晃,打俏儿问:“来绣姐,你的手儿咋呐巧哩?”她说着,拉了来绣的手儿:“姐,恁的手纤细修长,可真好看!怨不着恁巧!俺婆娘叫俺织笼布【12】,加线嫌俺织的稀,减梭嫌俺细的纰,可不好伺候哩。”赵柳儿又道:“来,俺给恁数数螺纹。”话儿说着板着来绣的指头数起来:“老人话:一螺穷,二螺富,三螺四螺开药铺,五螺六螺打草鞋,七螺八螺挑屎卖,九螺十螺砍柴火。五个螺,嘻嘻!”数过,她又摆持自个的手指:“哎,俺十个簸箕,死了没人见!想想都怕!”时来绣抓了赵柳儿的手儿道:“傻妹妹,俺娘两只手三螺,没药铺也没卖豆腐;俺五六个螺不啅到那里学师做草鞋!倒是草鞋没少穿!哈哈!穷命!还是不去想它啵。”
来绣笑着,说着,摸了赵柳儿的耳垂:“柳儿,为什么你有耳洞却不带耳坠?”柳儿逗来绣道:“姐,钱花光了,没钱买呀!”“姐姐,买一对耳坠多少钱?”来绣回道:“便宜的十几个铜板,贵的上百块呢!”赵柳儿听了时来绣的话儿沉默了好久。时来绣见不得柳儿伤心,她缓缓站起来,柔声和气给柳儿说道:“妹妹,我有一副,攒了几年零碎钱买的,送给你!”“恁说的可是真的,不糊人【13】?”柳儿道,“你等着!”时来绣回屋拿来一副,一看,金的,柳儿震了惊:“姐,嗔么贵,咋能中?”来绣给柳儿戴上笑着道:“咋不中,好货配有缘人,这副耳坠可就配你这标致的人儿呢!”柳儿听着羞红了脸。
院子里,一堆小女孩儿弄“推枣磨” 【14】玩。她们将大红枣横切掉一半,露出枣核尖,下面的枣肉则插上三根柴火榾,撑起红枣,枣核尖顶着一支长条形的茖筜劈蔑,茖筜篾片的两端各坠一粒红枣。准备妥当,女孩的巧手儿轻轻推动一端,茖筜蔑片就旋转开来,那情境似人推磨一般。女孩儿玩家轮流拨动枣磨,枣磨先掉者输。女孩们一个一个捱着刮输了磨的鼻梁尖,开心的笑声响彻了整个院落。
夜里,来绣安扯好儿子的休息,黄师傅一个人染蓝配方儿,他不让媳妇搭手,他对来绣说道:“来绣,我的汗衫褂开衩了,你给敹敹吧!”来绣识趣,在一旁儿端着针线簸箩筐儿做起针线活。她不时望望丈夫,只见她那丈夫站在匣柜前,不紧不慢地着手摆置染蓝料。
那匣柜“前匣后斗上装瓶,暗柜独存瓶后封”,与斗柜左右宽度大致一样,摆放于贴墙斗柜前面的是调剂配方的柜台。柜台上放着制染工具一套,小铡刀、药碾床、捣药缸、熬药锅、中药瓶、小戥秤。匣柜前面封闭,柜面质硬光滑,是侯家用好梨木做的,柜面上面左右及前边设有挡药栏,前面药栏靠左右压方台。相对着斗柜的一面,设有上下三排、六个抽匣,每匣十字等分四个格儿,匣门缀着精致的红铜钮儿。
黄师傅在匣柜前,用了那红木酸枝木合小戥秤,小戥秤铜秤盘刻着“修合无人见,存心有天知。”小戥秤很精巧,戥杆重一钱,长一尺二寸,戥铊重六分。第一纽,起量五分,末量一钱半;第二纽中毫,末量一钱;第三纽末,末量五分。他左手持戥杆并用拇指和掌心固定戥砣,右手扶住戥盘,返回调剂台边,再以右手从戥盘内分出一定量药物,按照配方顺序码放在大门票上,然后右手提起称毫,将戥杆举至与双目平齐,左手将砣弦按照递减算法移至剩余重量对应的戥星刻度上,放开左手并检视平衡。他一剂一回戥,手持戥子,抓放药品,齐眉对戥,他在大包里匀了些,又在小包里搲了少许,染材与戥盘轻触即离、忽升忽降犹如蜻蜓点水,添添减减,减减添添。每称好一味染材,他便立即用牛皮纸儿包成方包、虎头包,包封得严严实实,噌噌,扯拉出一长儿纸线绳,用十字包扎上活扣,啪,剪刀下去剪断,一包儿就成了。称置好了的这一堆,那一堆,他又分别画上记号,分开,谨慎地放进不同的包袱。
时来绣心痛自家男人,倒了碗水,递给他。黄师傅喝了,见来绣看着他,停了手中的戥秤,深沉地对来绣说道:“绣儿,这方儿是俺用命换来的,不到咽气,不能轻传嘞!”来绣点头称是,识趣地离开了匣柜台。
黄师傅忙完,已至夜深,来绣拿来洗脚盆,兑了水,手儿一探,不冷不热,她把黄师傅的脚放进盆里洗着,温馨地说道:“恁男人们的大事儿俺不懂,命里有终须有,俺不求大福大贵,只要咱过上太平日子,给娃儿养大成人,和和美美过上一辈,就知足咧!”黄师傅盯着来绣,半天不说话儿,许久,他望着来绣深情地说道:“绣儿,人在世上活难着嘞,有时候,身不由己!男人,男人,天底下哪有不作难、不受罪的男人。难,我来作;罪,我来受。你只管过生活,照料好爹娘,把孩子养好,旁他甭管。”来绣答应着,服侍好丈夫,吹灯歇息。
半夜三更,黄师傅从恶梦中惊醒,通身大汗,来绣问:“咋着哩?”丈夫道:“寻仇的来喽。”来绣拿了干汗巾给丈夫擦拭了汗水,安慰道:“咱一不偷、二不抢,寻那门子仇?咱一老本等的,凭手艺吃饭,有啥仇不仇哩?甭担心,安心些,睡吧。”老黄指了身边:“这吃饭的家伙可放好喽!”来绣道:“放心,这方子不会传给外人嘞!除非我死喽!”老黄看了看身边小床睡着的儿子,用手摸了摸小脸蛋儿,对来绣说道:“绣儿,说哩啥话呢?俺还指望你抱孙子呐!”说着俩人来了兴致,一番云雨,分别倒头睡去。
天儿大亮,新的一天活计又要开始。小叫花子盛大才鼻涕邋遢【15】,满身脏而吧唧,干活稀里糊涂,一来二去大伙都熟悉了,忘记了他的大名儿,当着面都叫他‘邋遢糊’。‘邋遢糊’在黄师傅跟前很殷勤,迷迷糊糊地套近乎。在染蓝池子,老黄下完料,‘邋遢糊’近跟前打紧说道:“师傅,使慌了㗑,歇会、歇会!”说着赶快上了旱烟;黄师傅在染蓝池子时候长了,‘邋遢糊’赶紧提溜着水壶倒碗水递过去:“师傅,停口气儿,喝口水啵!”黄师傅出了染蓝池子,‘邋遢糊’慌着递给凳子:“师傅,歇口气,歇口气!”黄师傅坐定,有点疲惫,‘邋遢糊’就捏巴捏巴松松筋骨,给老黄伺候得服服帖帖、得得劲劲。侯家四掌柜看着老黄跟盛大才的场景,对人说道:“恁都说盛大才‘邋遢糊’?依我看,他拙而不露,精明着哩,恁这些人才迷糊呢!”
自打‘邋遢糊’的到来,黄师傅记性也不好使唤哩,不是丢个火镰子,就是少个香香头。自家的大狼狗黑背莫名其妙地不见了,黄师傅心神不定,吃着饭儿,媳妇来绣宽慰道:“甭疑神疑鬼,说不定这狗儿来了春,跟其它牙狗跑了,跑完羔子,过两天说不定就又跑回家了呢!”老黄经媳妇这么一说,搔了搔毡帽下的头皮,也不再多想,过了不久也就忘了狼狗黑背这一头,继续安心在侯家做工,跟着媳妇时来绣过着好日子。
黄师傅干的染蓝这活头,脏汲汲,经常弄一身,干这活得常洗澡。老黄有个毛病,爱一个人在村东坑塘泡澡儿。‘邋遢糊’看准了黄师傅这个劲。
秋来天,庄稼成熟的季儿,干秋活是男人家的事儿,侯家染蓝用的是女工,大秋忙,侯家染蓝的布匹的染蓝作坊不停气。这日,黄师傅在村东坑塘洗澡,叫‘邋遢糊’大老远躲开,‘邋遢糊’来了心计。‘邋遢糊’暗地里叫着村里头几个小孩捉蚂蟥,孩子们问:“邋遢糊,捉蚂蟥干啥?”‘邋遢糊’笑着说是:“作药引子,治人。捉来换糖吃,只管多捉些。”小孩子图的是糖,不几天,足足捉了一袋子。
黄师傅又要洗澡,在他脱衣的当口,‘邋遢糊’佯装洗衣服,近了前,悄悄将蚂蟥放了。‘邋遢糊’和几个孩子,在庄稼地里找了些不长穗儿酒红的玉蜀黍茖筜秆,远远坐在河坑塘的堰儿,撕了皮儿,放在嘴边,吭哧嚓嚓,嚼着,吸了甜汁儿,哪真叫一个甜。边嚼边嚷嚷:“嗔甜儿呐,比糖蜜儿汁儿还甜哪!”偷偷笑着,说着话儿,等着看稀罕。
黄师傅入水,一时来兴,来了个潜矇,立定,又来了阵踩水。过了一会,他便觉得不对劲儿,身上又疼又痒,起身一看,浑身上下爬满了蚂蟥,有的蚂蟥在身上钻出血来,他气得大叫。‘邋遢糊’走过来,抄起玉蜀黍茖筜秆儿使劲抽打,抽一下,蚂蟥便缩成团,从黄师傅身上掉下些。黄师傅急头怪脑光头冇戴毡帽,大叫:“打,打,往有蚂蟥的地儿打!”‘邋遢糊’跟几个孩子们不分三七二十一,往黄师傅身上瞎打一气。‘邋遢糊’凝视观看,这次看得清亮,此人头上有六块白色炙疤,糊涂群里有明眼人【16】,明眼人看得透亮,由此断定这黄师傅曾经是个受戒的僧人。
那几个孩子打罢,丢了玉蜀黍茖筜秆,哄笑着离去。黄师傅痛得嗦嗦发抖,眼瞧着‘邋遢糊’,心里头觉得哪里头不对劲儿,究竟哪儿不对劲?他也纳闷,想不出来。有疑心,想张口说两句,但找不到眉目,穿上衣服,戴上毡帽,只好作罢。
夜,黄师傅与人喝了酒回家,不知咋地,不明不白地死在村东坑塘,只留下一个血里糊糊的身子,毡帽儿扔在一旁边,脑袋却不知了去向。天亮时分,时来绣被人喊醒,大惊,叫来人,帮着收拾。白儿天,人们跟着时来绣忙活完,这时才发现小叫花子‘邋遢糊’也不见了影踪。
闾长侯懋政领着二哥侯勤政报了村长高太祥,高太祥依次报了官。县警察局法警察看了尸身,一众警员搜查了黄师傅跟时来绣住的房间,他们在黄师傅的一个木匣子里翻出一纸度牒,认定黄师傅系陕北潮音寺大和尚海池。究竟这海池咋成了山西晋城的黄师傅,并有一手染蓝的好手艺,他的媳妇儿时来绣浑然不知。县警察局一时弄不清案情的来龙去脉,只得走了司法程序,作为悬案入了档,暂且让时来绣办理后事。东家侯勤政请来村中木匠柳老三雕琢一木质脑袋,合着黄师傅的尸身入了殓,跟侯老管一起张罗着,帮着时来绣给黄师傅入了葬。
人亡物亡,一了百了。黄师傅的死去,侯家若折了摇钱树,老二家侯勤政的染蓝作坊停了一蹦。冬来天,没了新的营生,染蓝作坊只好又开了张。老二侯勤政想要青色,照着黄师傅的大概的法儿,作了配料。到布料出了染池,这染出来的到底是什么颜色,类似的色儿说不上来,青里叭叽,乌七八糟,墨绿?蓝紫?天蓝?黄绿?看着一堆染砸了的废布,侯家人一脸懵然。
黄师傅的死,时来绣没了进项,她拖家带口,一家五口人爹娘孩子还有个傻子弟弟,老的老、少的少,张口等吃的,不多时,家中便陷入了困境。
情急的来绣,生了病,时家雪上加霜。虚弱的时来绣出屋晒太阳,手中摆弄着香囊,望着蓝蓝的天发呆,听着静静的风儿,已经找不到了自己!赵柳儿提了一篮鸡蛋来瞧时来绣,俩人说说话儿,临走,赵柳儿偷偷塞给来绣五块银洋。赵柳儿是个有心眼的人儿,她故意凑了个巧,把时来绣的事儿对家公四叔侯懋政说了。
赵柳儿家公四叔侯懋政知了这事儿,心里头有了合算,怕人说闲话儿,他转着圈儿托侯安给来绣送去三十块大洋。来绣问:“这钱是咋回事?”中间人侯安传了话儿:“这是四掌柜先前借你男人黄师傅的,那时借了五十块,即使你男人黄师傅不在了,这钱不能昧了你孤儿寡母。如今,见了恁有了难,赶紧将钱还给你。”来绣的爹爹时疙瘩啅是四掌柜侯懋政的接济,不便说明,替来绣收了,到中药铺给来绣抓了药。过了一阵子,来绣的病情大好。
大病初愈,时来绣干不成活,她的爹爹时疙瘩想搬出侯家柴火院,回城西老家住。侯家四掌柜碰着说了:“甭搬嘞!搬走了,来回几十里,扛个工也不便易;住这儿,有个事啥的,相互照应也方便些。”来绣的爹时疙瘩听了四掌柜的话儿,觉得有理,便打消了搬回家住的念头。时疙瘩便在四掌柜侯懋政的门下,干些积肥出粪修枝剪树、整理院墙等零碎活儿,这个使唤,哪个支使【17】,他都不嫌烦,活儿累不着人儿,也闲不住,多多少少,能有些收入。
秋去冬往,侯家四掌柜又托侯安送去二十块银洋,时家靠着这笔钱,生活上不管孬好,暂时解决了燃眉之急。又一年三月天,赵柳儿闲着找时来绣说话儿。
在柴火院里,俩人边做针线活边说话儿,时来绣抬眼看到几只椿蹦虫蚁,指给柳儿看:“柳儿,看那儿有一椿蹦娘娘!”赵柳儿瞪了大眼儿问:“在那儿呐?我咋就看不见呢!”时来绣急着道:“看你的笨眼劲儿,那背儿【18】吗,就在臭椿树杆上!”赵柳儿顺着时来绣的手儿看去,边儿的臭椿树上果然有好几只椿蹦。
那椿象蹦儿,长鼻儿,真好看,背部红色斑衣码着“申”字黑长条纹,条纹间从头至尾散了十二个疏密有序的茼麻白点儿,六条镶嵌茼麻白点漆黑的长腿儿,后两条大腿蓄力弓张,前四条腿略微稍细挥动着朝上趴,整个身子,一合一张,似披了盔甲的骑士,毫不惜力地在臭椿树杆上爬动。一只脱了甲壳的椿蹦格外斑斓,好奇的赵柳儿蹑手蹑脚走到臭椿树跟儿,伸手去捏,椿蹦虫立即抖动斑黑的头须,鼓了肚儿,舒展开染绘红黑白灰蓝薄薄的冀翅,腹尾端一线酸臭闪电般袭来,它瞬间松了腿儿,忽扇着翅膀腾空而起。立时,椿蹦的喷液化作雾酸在空间膨胀开,赵柳儿不由得遮掩了她那秀气的鼻子,那椿蹦虫在空中来了个花丽的转身,一转眼飞出了这俩个女人的视野。
不知何时,来了一阵儿风,给赵柳儿眼迷了,时来绣撑开赵柳儿的眼皮,呴【19】,吹了一口,赵柳儿揉了揉,立时感觉好受了些。时来绣跟赵柳儿东一句西一语,啦呱得很投机。临走,时来绣送了赵柳儿一个香囊儿,说是让赵柳儿帮着装心事儿,赵柳儿知道来绣的心思,设着法将来绣的心头病透给家公四叔侯懋政。
来绣的孩子眼看到了上洋学堂的年龄,侯家四掌柜侯懋政找人到了张家堤学堂,替孩子缴了学费,雇了一辆马车轿子,跟来绣一起送孩子上学堂。马车跑得飞快,来绣娘俩坐在车轿子里,撩起帘子,天儿大蓝,清风气爽,娘儿俩拍打着手儿,打着拍儿兴高采烈地唱道:“三月里,暖洋洋,俺到前庄看姥娘。姥娘给俺摊鸡蛋,姥爷给俺芝麻糖;大舅给俺杀只鸡,妗子给俺花衣裳。俺住姥娘真恣【20】哩,仨月不想俺爹娘。俺爹来叫俺不走,俺娘来叫俺就藏;气哩俺爹皱眉头,气得俺娘抡巴掌【21】。娘唻娘唻甭打啦,俺这就跟您回家㗑!”嘀嘀嘎、嘀嘀嘎,车轿子里传出来绣娘俩久违了的清脆嘻笑声音。侯懋政也来了劲,挥动长鞭,嘚儿驾,马儿加速了欢快的步伐。
此事不着咋着得,像长了脚儿,一忽尔,传到了侯家四掌柜何氏的耳朵里。何氏似打翻的醋瓶,跟自家丈夫拌过嘴【22】,不容分说,带了妯娌七八人,到了来绣家里大闹。何氏扯着来绣的头发打,她的妯娌围着一大圈儿,指着骂:“骚狐狸货,不守魂儿,缠绵床褥还不够,蛮闲地里勾引老爷们!”来绣张嘴难辩,只得忍了。何氏见来绣不还嘴儿,越加疑心,又打了来绣几耳光。邻居看不上何氏的嚣张,都站出来劝架。何氏耍了横,谁再向着来绣说话儿,来年就不能在侯家做工租地。众人一听,惹不起,不能因这断了自个家的营生,干脆走人。
当晚,来绣穿着红嫁衣,投进侯家一处染蓝池自尽。
次日,侯家七手八脚将来绣从池子捞出来,来绣身上的包袱里裹着一包矾粉,十几块大洋散落在一边儿。那红嫁衣,呈黄绿色,出了染蓝池,倾刻间化作靛蓝,泛着水珠儿,在阳光下精灵剔透。赵柳儿伏着来绣的身躯,禁不住自个的性子,泪涟涟,哭啼啼。侯元松上前拉开那赵柳儿,赵柳儿仍收留不住,一个劲地哭。
侯懋政久久凝视时来绣身上嫁衣,他似乎明白了什么,顿时,瘫坐在地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