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长根到了老家,衣食无着,眼见一家老小吃不上饭,经刘长庚说合,去了侯家打零工。侯家看刘长根机灵、能干,又是街坊,就冇把他当外人。这天王家堤大集,侯家的掌柜侯懋政起了个大早,带着侯成、刘长根等伙计来赶集。
在冀南大地上,农村的集市是农户的重要社会交易场所,对于种粮大户侯懋政家来说,集市更是藏满玄机和发家的依仗。到了王家堤大集,找了地儿,伙计一排将大车铺开,将带来的红薯粉条,论捆称置售卖。
时候还早,集上冷冷清清,几个伙计不太忙,有一句冇一句地瞎喷【1】着,长工乔大劯说起东家早时的一个话题:
前些年月世道不太平,侯东家大早来赶王家堤大集粜粮,到了地方,天才蒙蒙亮,能看到的人影儿都是来做生意的。人少,生意人多,这就给一些抢劫的创造了机会。也不能说是抢劫的,都是周边的小无赖,好吃懒做,冇钱置买东西,就只能走这些歪路子,靠山吃山,靠集吃集。老集人都明情,都不给他们一般儿见识,也就多少拿出一些来送给他们,这事也就过去了。
侯东家头一回,压根儿不懂行情、不把底细。这群人一看是生面孔,要欺生。二话没说就抢,刚一动手,侯东家就扯开喉咙大喊:“王家堤还有姓王的吗?抢劫啦!王家堤还有姓王的吗?抢劫啦!”抢劫的一看傻了眼,谁能想到这生人【2】竟然也姓王。在农家,同姓同宗同谱同源,血浓于水,出门在外就是一家人,比起乡里情谊更深更浓,遇上事端亲近着哩。临近的家户跑出来一老者,见抢劫的人多,也喊道:“马紧些,王家哩的人受欺负了,快来人!”王家堤的家户慌慌张张,窜来一群人,手中都抄着家伙,有的人家连衣服还冇穿好,连喊带呼,喧嚣着给抢劫的围了个严实。
三下五除二,粮食全部了抢回来,抢劫的还挨了揍。
事儿摆平,王家堤的老少爷们就围了上来。那位上了年纪的老者拉着侯东家的手道:“小兄弟,对不住唻,姓王的来了王家堤还让人家给欺负哩。你是王姓哪庄人,头回来吧,看看东西少了冇?冇少就这样过去吧,甭往外说,王家堤丢不起这个人!”
侯东家也实在,拿了实话往外撂:“爷们恁放心,俺肯定不说,再说俺也不姓王!”此话一出,周围的人都很生气:“你不姓王喊俺们姓王的帮忙干啥?”侯东家挺直腰杆子,一板正经地解释道:“恁姓王,俺姓侯,恁看看,王侯自古是一家嘛!”姓王的人闻言,未过多计较,笑骂了两句散开了……
伙计们占了地坊儿,安置好大牲口,凑一块闲啦呱。东家侯懋政可闲不住,叫上侯成、刘长根忙哩跟啥样儿【3】,满大集溜达找粮食,光问不籴,让计着。
大集可真热闹,斗鸡赛狗、骟驴配马、牵媒拉线、唱戏杂耍……,四五十步宽的大街,烟气缭绕,熙熙攘攘,来来往往,货摊儿叫卖起伏、百味陈杂,一个接着一个儿,一深儿二三里地长。
王家堤街道两旁,摆满了农家用的家家什什:农具,犁、耠、耧、耙;藤编有簸箕、撮箕、畚箕、筲箕、笠箕;柳编有篮、篓、筐、盒、盘、箱;草编分玉米皮编、蒲草编、琅琊草编、马拌草编、三棱草编、稻草编、麻编、山箭草编,有茶垫、坐垫、箸笼、饭包、笊篱、菜筛、锅盖、扇子、花盆套、草帽、草鞋、铺墩;席编,凉席、枕席、苇席、茓囤席。
叫卖小家具哩,短凳子、长凳子,高凳子、低凳子、方凳子、圆凳子,大桌小桌、方桌长桌,素面的、漆好的,各式各样,摆了一大片儿;售炊具的,炉头、套锅、水壶 、单锅 、套锅、吊锅、煎盘,放了一大溜儿;卖布匹地,长长的绳儿上,蓝红白青绿紫,粗布缎衫,黑黑白白的衣裳料子,纳鞋底、做鞋帮的衬料,红头绳、花围脖,挂的满满哩。
小地摊儿,老头们吸的旱烟叶,烟袋杆,烟袋嘴,应有尽有;菜食儿摊,小白菜、水萝卜,干鱼、海带,带皮的驼生角儿,还有大红干枣、山楂干、核桃儿。
街道的对过儿,有一打铁哩,铁匠炉风箱拉起,叭哒叭哒,炉中的火苗窜动;小铁锤大铁锤上下抡动,叮叮铛、叮叮铛,发出阵阵脆响,彤红的铁块在砧子上翻动,砧打成型,红通通的铁器放入清澈水槽,哧啦一声,一阵白烟倏然飘起,转眼儿变成了家伙什,铲刀、镰刀、锄头、镢头。
大集各行的叫卖声,每个行当的喊叫声,跟一个师傅传授的一样,不管嗓音尖叉或圆润,都一个调儿,不走样儿,好像是众多人唱同一出戏,在争彩头。不同的行当,叫卖声五花八门,音调、节奏、拖腔、内容,各有各的调儿;大集上,叫卖声高腔、大调、托音,短促、重复、紧凑、亲切,不分你我,交杂一坨,像西方歌剧舞台演奏的交响曲儿,一会儿高亢嘹亮,一会儿沉重低长,此起彼伏,悦耳耐听,听着真是享受诶!
矗立贞节石牌坊的村口儿。那卖油馍的:“油馍——哦——噢——!焦香——热油馍——噢——!”卖胡辣汤的:“胡辣——汤——哦——!胡辣汤——哦——!”那“哦”字拐了几个弯,很抓人。让过往的人儿听了,不喝上胡辣汤一碗,不吃上几个热油馍,心里猫儿抓似的打慌慌,冇着落,顿感失去了来集市的味道儿。
侯懋政、侯成、刘长根仨人先要了碗胡辣汤就油馍吃着。挨膀儿,卖浆面条的一看自个摊位人儿少,急了眼,撇开勺子,大叫道:“老牌五香浆面条——唻!绿豆面条,芝麻叶!舀上两勺黄金豆,再滴几滴小磨油,那算好喝哩没点点儿,今儿喝小碗,保准叫你明儿个还想喝大碗。”女人提醒道:“看着点,鬻锅【4】喽!”
侯懋政仨人吃过,去换了长工伙计高铁牛跟尹大虎、乔大劯、刘长根。
侯家大车边是卖苹果的,一瞧,面儿熟,常客儿,抓起两个鲜棱棱的苹果硬塞给侯懋政:“侯东家尝个㗑!来吧!尝尝,这苹果新鲜着呐!新开园的大苹果,能一掰两半,吃着可是老面甜!到跟前,先叫你吃美吃够再买!随便挑,随便拣!称够了,还再给你添!”侯懋政接了一掰两半,尝了:“着实甜!”随手将另一半儿给了侯成,紧挨着个卖核桃的,较起劲儿:“侯东家,俺这江南的薄皮核桃老是好!尝一个,叫你在嘴里香得干嚼不想咽!老补脑!来置几斤罢!”
侯懋政接话儿,寒喧着说道:“那个啥,恁先忙活着,俺得赶紧忙正事儿,忙完正经事喽,回头称几斤,带回去让家人尝尝新鲜。”卖苹果的笑着:“侯东家,那恁先忙。”卖核桃的不失上风地喊道:“侯东家,这薄皮核桃儿,俺给恁留着些儿!”说着,卖核桃的来了生意。他称杆一挑称置起来,甭看小生意,蝇头小利,称头有决窍。一个本分的小商人怎么使唤称呢?就一线利。一线利就是比足称短一线的不足称,这熟稔指用杆称星。熟稔要手拿称头有准,人家要多少,就能一下称到位,然后左手挽住称杆提绳,手腕用力提起称来;右手大拇指二拇指轻轻一捻,把称头捻足称星,若是让称静称,称头略低,绝不脱称,这就叫手上有准头。好称头一定是少捡多补,买家才欢喜。“您了看,再给您了添点,再添点!好咧!”卖核桃的,而不去抓超了称,往下减,顾客心里会不高兴,就觉得吃亏了!
大街上的人来往不断,鱼贯而行,远远望去就像是蚂蚁一样聚成人流向集市涌来。行至桥头就逐渐慢了下来,推车的、挑担、挎筐的,肩搭褡裢的,人头攒动、熙熙攘攘,黑压压一片。
一老汉推着架儿车,在高铁牛不远的过道,插了个空儿,卖瓦盆儿。高喊道:“瓦盆儿,美观大气,结实耐用。”高铁牛碎步走过来,驻了脚,要挑个盆儿。老汉拿起一个盆儿,用手敲打着:“小老弟,你听这声音多脆,铮铮作响!”正说着,盆儿突然裂了。老汉神色不动,回了脸,对高铁牛说道:“小老弟,你看这茬口儿,齐整、干净,好瓦盆哎!”高铁牛听了老汉的话儿,心想:这老汉儿脸皮可够厚哩。他不禁笑出了声来:“老大哥,你这瓦盆儿,可不中嘞?慢慢地嘞敲都裂哩,那里是瓦盆,分明是泥巴盆儿唻!”老汉捡了个没趣,这回拉达下了脸儿,他弯下腰,顺手将碎盆儿扔在了路旁,拉车想走。高铁牛见状,拉了车膀,对老汉儿说道:“哎,哎,老大哥䞧嘞慌,你把盆儿捡走㗑!别把娃儿的脚扎啦!”老汉道:“冇事儿,这碎碴子一见雨星就变成泥啦!”
一旁儿,嘡,嘡嘡,嘡,嘡嘡嘡!玩杂耍的敲着铛锣,圈人儿。这人儿边敲边喊:“猴坐轿,狗钻圈,单手砸烂七层砖,精彩节目,嘴儿说不完,快来看,看一眼,叫你一顿多吃两碗饭!”另一边,人挨人,膀靠膀,集上在抵羊【5】。东庄是个黑眼圈,西庄是个白鼻梁。玩抵羊的打响鞭,抵羊咩咩撒着欢;一头抵得头打转,二头抵得缰绳断,抵得冒火明,抵得地打颤,抵得鼻梁红,抵得头皮烂,一头一头直个抵。输家大唉着气,不情愿慢吞吞掏出钱;赢家脸上挂着彩,接过钱,牵羊打腰鞠躬巡圈谢赏脸。这抵羊,一抵抵到大集散。
不远处,是大牲口栏。一排排,一列列,拴着的牛马驴羊儿“咴咴”“哞哞”叫声一片;有个马儿撒尿,一家农妇拿着瓦盆儿小心地接着;三两个拾粪的,抄着马勺儿,里里外外,在牲口群中来回窜梭,不大会儿背篓儿都装得满满哩。买牲口有三看:看牙,看腿,看地域。一看牙,马看牙板,树看年轮,驴老牙长,马老牙黄,一看便知。二看腿,农村有句老话:腰长腿细,一老不成器。买牲口做农活,当然是四肢健壮才好。先看四条腿,后买一张皮,买牲畜要抓住主要矛盾,蹲蹄窄蹄骡子,扒蹄宽蹄马,长脖骡,长尾马,见了就买下。据说,窄蹄骡擅长行走,耐力好。如果有健壮的体型,等于它有根基;毛色不好不要紧,只要后期专心喂养打理好就中了。三看地域,千里骡马一处牛,老农知道,牛只能在一个地方使用,出了这地域就不听使唤了。
大牲口栏中间的大树下,两个牙行经纪说话儿,行的大件儿,买卖人根本就听不懂:一是叶、二是都、三是邪、四是岔、五是盘、六是乃、七是心、八是考、九是弯……。一个牙行经纪拉着人,看了一匹马的牙口,来行起“袖里乾坤”,先在卖方的袖口里捏要价,再到买方的袖口里捏给价,买卖两头儿通吃。牙行挨着的是肉铺摊,同村的杀猪匠‘打不烂’在集上,他趋了个角,刚开摊不久,摊前有三五个问价儿的人。他在卖熟羊肠,冇拾掇干净。拿刀一切,粪渣漏到案板上。这可咋办?你别说,‘打不烂’不慌不忙放下刀,“五香药啊,五香药啊,别瞎了!”说着,手指头撮了那粪渣,抿进嘴里,吧嗒,咽了下去。他巴睁巴睁眼儿,见冇啥破绽,接着卖。侯懋政几个同他打了个招呼,晃眼而过。
这时宋二刚端着木匣子,从对面走来,沿着牲口场儿,叫卖哩:“卖针头线脑儿,俺这还有穿针器,你走南闯北走过几千里,不一定见过俺这快速穿针器有多神奇!那瞎子手摸着都能把头发丝样的细线纫进去!你说喷哩吧!不信当面演示叫你服气。少吸口烟给老人买一个,管叫老人脸上开花笑眯眯!”卖鱼鳔花胶的跟着宋二刚一坨一唱一合:“鱼鳔花胶——噢——!严不严,拿胶填,粘哩美,粘哩好!玉石、陶瓷、玻璃、木器等等!不管是啥都能粘!只要一粘上,十头牛的拉力也拽不开,你说就没有啥不能粘的呀?有——哦——!唯独就那人吃饭的两片嘴唇,还是能粘,万时不敢粘!一瓶只卖五毛三!”
宋二刚见是侯东家,停了叫喊,主动招呼:“东家,恁来了呀!”侯懋政客气道:“嗯,来了。用钱不?”宋二刚紧忙答腔儿:“有,有,腰类带住哩!”刘长根道:“二刚,又来祸害人嘞?”二刚嘻皮笑脸地回道:“长棍,看恁这话说哩?关二爷还走过麦城呐,你又咬上了。不打紧,不打紧,不像你‘李鬼充当李逵’黑风强盗硬装梁山好汉!俺也就是卖个针头线脑,找个快活,斢些零花钱儿,光明磊落,巳时来午时还!”侯懋政背了手:“都甭胡扯捞,忙活吧。”卖花胶的眼儿尖,他跟宋二刚打了手语:“老二,‘东西厢房’有货,‘衔毛’㗑?”刘长根看得清亮,他下意识地斜楞着身子护了东家,出了左手,使力推搡宋二刚一把:“二刚,贱爪儿,不分老少爷们哩?”宋二刚大惊,低眉贼眼儿扫了一眼,拉了卖鱼鳔花胶就走:“傻膖货【6】,饶口儿,自个人儿!”
宋二刚的慌落劲儿,弄得侯懋政一脸懵,问刘长根:“‘东西厢房’是哪一出啊?”刘长根左右看了,旁儿冇人,他用手捂了嘴儿,对侯懋政说道:“东家,甭多事儿,这坑蒙拐骗偷嘞,也有着行规春语哩!”侯懋政一愣:“啥,这贼偷儿,也有行规春语?”刘长根笑着道:“刚刚儿,那卖大力鱼鳔花胶的说哩行话,专瞄中山装跟穿绸缎哩。‘敞院一楼’是裤子后面的兜,两侧的口袋叫‘东西厢房’,上衣的作用口袋叫做‘正二楼’,用镊子偷钱包叫做‘衔毛’。那个卖鱼鳔花胶的人说‘东西厢房有货’,说明已踩好了点,正和二刚商量,要下手偷你呢!俺给了二刚一拳头,二刚不忍心,制止了。像恁这样的牲口、粮食的大钱主儿,贼偷儿行家专叼着呢。”
侯懋政听了刘长根的话儿,眼跳、耳热不安然,摸了袋子,钱还在。侯成缓了口气,释然道:“长棍,怨不得那卖鱼鳔花胶人,指三指望三番,敢情是这事嘞。这二刚长得真叫不咋着,可孬好能分出个远近,看来还是有良心哩!”
侯懋政仨人满集头看粮食、问粮价、辨成色,这都是庄稼户的口粮呐,大集上主要有:小麦,春小麦、冬小麦、燕麦、黑小麦、荞麦、大麦;谷,谷子、高粱、糜子;豆类,黑豆、青豆、绿豆、红豆;薯,甘薯、紫薯等。口粮新粮旧粮,在一年四季春夏秋冬不同季节,有无虫、在无霉都有变化,特别是小麦,后熟期长,易生虫口。侯家籴以麦、谷、豆为主,察以泽、色、粘、比、味、杂、型、饱,来判断成色的好坏。
集市这节口,赶上了大宗买卖。侯家掌柜侯懋政先把粮食倒进斛里,捋开袖子,手臂猛地下惯,深抓一把,右手倒入左手,左手再倒入右手,往复三五次,执手掌晃三晃摇三摇,捡去小碎渣、漏下尘土、掠去杂草秕子,吹了又吹,捡了又捡,去粗取精、去伪存真,精挑细选,区别优劣。劣变的麦、谷粒通常深河返潮,用手搓粮或插入粮堆有涩滞感;玉米、高梁的轻微霉味,宿气、闷热气、热扑气直冲鼻孔,侯懋政侯成爷俩稍加探试便知。
侯懋政满大集跑了个遍,扫影的,都不漏过。凡是经侯懋政看过的、问过的、验过的,侯成都会不露声色,在刘长根的帮衬下细心记住,以待时机,买进籴入。满大集看过,仨人似乎并不着急,侯懋政作好交待,找了个乘凉处,歇息去了;侯成、刘长根则在集上转悠,采些日用家常或农用物件。
远处西门桥,透过层层人障,传来卖烟叶的吆喝声音:“烟叶儿嘞,好焦烟叶儿唻,来买好焦烟叶唻!”尹大虎闻着卖烟叶的音信儿,意念犯了旱烟的客,他摸了扁扁瘪瘪的烟袋子,空的,旱烟儿是农家男人的销魂散,一顿不吃饭还中,离了这旱烟,须臾不可。尹大虎借乔大劯的袋子抽了一杆,骨蹲一边,暂时过了把瘾;过了一会儿,烟瘾又找上,他不再好意思挦大劯的,起了身,勒了勒裤腰带,给乔大劯说了:“大劯,你帮着守会摊儿,我去西门桥买二斤焦烟叶。”他拿了破布边裹着的钱袋子,放在篮子里交给大劯:“看好了,东家零头钱脑都在这里呢。”乔大劯抬了头,对尹大虎道:“快些去,快些来。”
尹大虎应声提了提裤褪,一头扎进集市人群,扒拉开一些人膀儿和道道人墙,快步到了西门桥。卖烟叶的摊儿摆在桥的夹阂落,尹大虎曲下身,伸手儿一摸,啅是上好烟叶,决意要买。他探了身,指了地上的烟叶儿,问道:“卖烟叶唻,这烟叶,啥价儿啊?”卖烟叶的说了价格,尹大虎还了一口价,卖烟叶的顺当把价儿接了:“看你好眼力,按进价,给你置两斤!”尹大虎付了钱,提了烟叶儿,回到原地场。高铁牛隔着车儿胡乱道:“大虎,你不守住摊胡乱跑,不怕东家看着了给你穿小鞋噢?”尹大虎回道:“这不是冇烟了吗!不耽搁正经事,东家见着也不会说啥哩。”
乔大劯那辆车在当间,他放下旱烟杆,接了尹大虎烟叶,先捏一下,又掂量掂量,一估摸,抬头说道:“大虎啊,你这烟叶称秤上给得可不够。”尹大虎褪下鞋子,放在屁股底下坐了:“咋能呢,卖烟叶的说哩,分量足,只多不少?不中,上称称一称。”“称称就称称!”乔大劯嘴里咕哝着,颠着脚从车里拿出一杆称,钩起那捆焦烟叶儿,利利索索地一称,只有一斤十三两五钱。
尹大虎“嚯”起了身,穿上鞋子,抄起一杆长鞭,抓起烟叶儿,凸起眉头,扯开嗓子眼,吷着到了西门桥。那个卖烟叶的,还在西门桥吆喝着呢,他看见尹大虎气势汹汹地杀过来,躲也躲不掉,只好勉强应战。尹大虎一腚坐在卖烟叶的货箱上,用长鞭杆敲着扁担:“老畜驴羔子,一斤十三两五叶子敢称出两斤重,这是坑你祖宗先人呢?”卖烟叶的指着尹大虎:“你这老头,这么大年纪,还真能讹人来,你在家把烟叶昧下二两五,又来恶囊【7】俺?俺走村串乡,逢集赶集、遇会撵会,一年四季儿卖烟叶,从不缺斤短两!”
有人认识尹大虎的,劝道:“大虎,裤裆里支锅——吵球啥嘞!我多一嘴,甭耍赖皮,称秤杆子有神灵,损称少阳寿,人家能会少给你?瞎胡闹,不搁当哩。”大虎咯挤着眼儿回道:“噷,你个毬毛胡蹅垡,俺半夜里逮住个驴叫唤,咋又是你嘞!”那人道:“嗬,说你两句,你就又奓毛了,不使劝。”卖烟叶的有了指胜:“熟悉人还说你嘞,离狗屎也种鲜白菜嘞,可见你不是啥好人!”
尹大虎一蹦老高,指着卖烟叶的说:“咍、咍,出了邪魅嘞,俺俩吵归吵、吷归吷,是俺的事儿,你来管。几根毛栽得你?你算老几?你丧良心损八辈,驴疯马浪做得啥买卖?不亏心?卖烟叶的,拿出你的烟叶来,俺要给你置称。”旁边的看稀罕人也说:“对,卖烟叶的,置称吧,看看你的烟叶份量够不够。”
卖烟叶的头摇的像拨浪鼓,虚张声势地说:“老少爷们,俺的烟叶一贯地足斤足两,外人谁也甭价给俺置称,俺向上天保证,都够称。你嗔恣腻,俺生意不做了?老雨地里砍苜蓿嘞——单喂(为)你,倒不如不卖给你呐!”那个熟人接了腔说:“二两半可不是一星半点,足够切出两三袋子烟丝呐!要公充,那就置称吧。”围着的人儿都说:“称头凭人心,你不敢置称,就是他姥娘的心里有鬼,怨不得人家骂你,不够称,俺们都想揍你个小舅儿养得嘞!”卖烟叶的没法星,只好让尹大虎置称,南门桥卖干货的王老五拿来祖传的杆称,把剩下的十来捆都称了,没有一捆够称。这下,卖烟叶的傻了眼,变得老老实实,成了哑巴,低着头不说话儿。尹大虎喘了一口气,又吷起来:“畜驴羔子王八蛋,不光坑你祖爷爷,你他娘瞎古爆仗【8】坑这集上多少人?俺不要你这黑心背时的烟叶子,你把钱给俺。”
那熟人难得地劝解道:“大虎,雀雀不与黑老鸹驳嘴,兔兔不和哈巴狗对吠,蝈蝈也不跟朴牛顶角,甭跟他一般见识,饶他这回吧。”卖烟叶的给了钱,在一番“驴下的,马压的,骆驼羔子奶大的!”“一个老鼠,坏一锅汤!”“精得跟狐孙子也似的!”耻笑谩骂声中,磕碜砢碜的挑起担子灰溜溜地离了开。
邻庄南孔庄的傻大憨,提了竹篮卖鸡蛋,因摊位跟卖挂面的争吵起来,争持不下,俩人撕扯着去了村公所理论。保丁队长一听了,乐了。简单听了,以干扰集市秩序为由,罚鸡蛋、挂面若干,随后让人又找了个地方,给他俩安置了。官司断清,保丁队长一扭头,对身边的跟班讲道:“晌午头,鸡蛋捞面条,卤弄的大一些。”
日还不过午,大集上,王家堤王老爷的保丁来收捐。
“收捐的来喽!”小摊小贩,小商小户,听得真切。急慌慌收拾物件,分头赶路。保丁四处堵截,被抓住的,大呼小叫免不了一顿毒打,身子搜得净光,所剩货物也被罚没。西门桥头干死的老榆树,捆了几个,毒日头晒着,保丁在合摸着,无论如何也要从这倒霉的人身上诈出几个子来。张家寨子的一个张姓卖草编鞋的,大半天没开张,身上实在找不出钱来,草编鞋被保丁夺了去,让他脖子挂了两只破䘠鞋,游街示众。
到了侯家的地坊儿,保丁拽出两捆红薯粉条儿。乔大劯要夺,当家的侯懋政干咳几声,制止了住。保丁催缴,侯懋政并不作声儿。
侯成上前问话儿:“冇卖东西也交钱吗?缴,只要占地坊儿,都得缴。”保丁:“你这占的地坊大,还得多缴一个大子呢?”侯成:“不缴呢?”保丁:“吃王老爷的井水,占王老爷的地坊,就得纳捐。不缴?捆人。”侯懋政吵责侯成道:“当差的,俺侄子不懂事,说话不着招呼,恁甭和他一般短长【9】,给恁弄一个大铜子咋样?”保丁头一横:“一个大铜子?不中。”侯成冷着脸儿,拿出鸽子大的眼珠子砸向保丁。一保丁摘了肩上的枪枝,惯在手,“哗啦”枪栓一拉,子弹上了膛:“瞅啥瞅?不愤【10】?奶奶地,俺这枪子可不是吃素的哩!”刘长根伸手车里拿家伙,一把被侯懋政拦住。保丁大慌,后退几步,其余同时端了家伙,呼啦,将侯家一众伙计围了起来。
好汉不吃眼前亏,侯懋政拉起软话儿:“干啥嘞,干啥嘞,俺跟王老爷都是老门老户的,他们也是跟人当差的,咋就说话不中听哩?”
这当口,当头的保丁赶了上来,侯懋政打眼一瞧,王家河堤王老爷的侄子王大麻子王成强,熟悉。侯懋政上前海涵:“王队长好威风!”王大麻子一瞅,是韶谷屯侯东家:“诶,侯掌柜在这儿发财!别介【11】、别介,大水冲了龙王庙,王侯是一家嘛!有话好商量。”
保丁拿话儿对王大麻子讲了,王大麻子道:“侯掌柜恁可啅,这兵荒马乱的,俺王家保着王堤一方净土,开销大着呐,这人都看着呢,恁老叔多少给个脸面!”侯懋政捡了面子,放了话儿道:“侯成,稍安勿燥,给王队长个面子,一个大子儿!权当俺瞅王大当家师兄哩。”王大麻子接了话腔:“这就中,这就中。”侯成不愤儿,将一个大子扔给了保丁:“给,俺东家说了,不和恁一般长短!”
保丁收了银洋,扫了侯成一眼:“哼,不愤?下回甭来这儿!”噗,保丁使劲吹了银洋边齿,放在耳朵边:“吔,有响声,还中!今后识相点,也不看看,这是哪个儿的地盘!王举人,王老爷的!少爷在城里干着警局呐!”
王麻子抱了拳头,满脸膙肉【12】地说道:“还是侯东家,懂事儿,识理儿。诺,小的,在这谢嘞!”侯懋政打了手势,回了他:“甭介,俺承受不了,回头捎话儿给王老爷说,就说,赶明儿韶谷屯侯大掌柜单蹦去瞧他!”王麻子一转脸,渡着四方步子,对保丁道:“都长些眼色,碰见这茬口,咱甭招惹,今后办差悠着点,图个心净儿。”
这边,窜来一股熰香味【13】,有人疯喊:“失火哩!快救火哟!不得了嘞,快来人哪!”侯家人打眼一瞧,是牲口牙棚处一堆柴草燃了着。柴借风势,火头蹿的老高。侯成、尹大虎、乔大劯起身要救火,被刘长根一把按了:“这火起的蹊跷,恁俩跟东家候着,我跟高铁牛去瞅瞅。”牙口棚经纪、买家、卖家都搁了生意,抓着桶儿、扁担、扫帚、棍子,打水的打水,波的波,拍打的拍打,一片慌乱,片刻火儿扑了灭。
这人一个个灰头垢面,凑把着一桶儿水洗罢洗罢,又忙着生意去了。此时,日当正午。
稍过了一会儿,日偏了正午,集市的人流减少了许多。侯家几个人吃罢饭,就着凉树荫歇会。乔大劯打了个饱嗝,轻轻唱道:“芝麻杆、捆两个,拿上街换酒喝,喝醉了打老婆,老婆打死谁干活?有钱娶个花花女,没钱娶个黑老婆;黑老婆,她不干活,待在家里捏窝窝。她刷锅,她刷锅,她在锅里洗臭脚;她刷碟,她刷碟,她在锅里屙屎撅……”高铁牛责备道:“大劯甭哼哼哩,猫儿叫春似的,积攒些力气,等会干活再使㗑!”乔大劯嘟囔道:“东家还不吭呐,就你多事!”刘长根道:“大劯少说两句,让人清静会罢。”乔大劯不满地看了高铁牛一眼,闭了嘴,不再吱声。
“出人命嘞!”一阵骚动,侯懋政一个激灵,问:“咋着唻出人命哩?”路过的人说了:“那人卖了牛,钱遭贼偷了,想不开,去了槐树林上吊,让人看见,解救哩!这不,那人正骨蹲着在西门桥头哇哇哭哩。”“有这般事!报保丁了冇?”路人道:“报了保丁,保丁说:俺又冇长火眼金睛,喏大的集,上哪儿找去?自认倒霉吧你,全权你交学费哩!”
侯懋政生气道:“卖个鸡蛋保丁都收捐,出了这种事,他又不管,哪有这样的丁差,这样的理儿?告他去!”路人道:“告,上哪儿告?天下乌鸦一般黑,都是一般般样哩!”侯懋政一听,是这理儿:“当如今,天下儿可不是乌鸦趴着猪身上一般黑?甭莽撞!”刘长根小声道:“东家,这活头定是二刚妞干哩!”侯懋政一怔:“会是他吗?”刘长根点头肯定。侯懋政摸了一下下巴:“待会,不中喽去逮住二刚问问?”刘长根心里冇谱,反问道:“东家,这合适吗?老少爷们的。”侯懋政下定决心:“都出人命哩,哪管他合适不会适呢,救命要紧!”
一烟袋工夫,刘长根、侯成、高铁牛将二刚抓了来。侯当家的劈头就问:“二刚,上吊卖牛的丢钱那茬儿,可是你干的?”二刚一副‘醋瓶子打酒——满不在乎’的模样:“不是。”刘长根捣了二刚一拳头:“噷,你骗了得谁!”二刚捂着痛处求饶。侯当家的再问:“钱呢?”二刚又不语。高铁牛捋起袖又要揍,二刚捂着头道:“在瓦罐里。”侯当家的问:“瓦罐呢?”二刚道:“车上。”侯当家的追问:“啥车?”二刚道:“卖瓦盆哩车!”侯当家的问:“车呢?”二刚道:“跑了!”侯当家的又问:“跑哪儿去了呢?”二刚道:“街东头!”刘长根大呼一声:“咍,跑不远,快撵!”
刘长根、侯成仨人追上卖瓦盆的老汉儿,问二刚:“是他吗?”二刚又不语,卖瓦盆老汉儿:“这是咋着哩?”刘长根道:“咋着哩?你自个做得啥事,自个不清亮?”卖瓦盆的老汉儿道:“恁可甭血口喷人呐,俺可是卖瓦盆的实称人!”卖鱼鳔花胶的带人围上来,吵吵着道:“恁几个可不能欺负人家老头儿?”说着要打人。刘长根接过,抓了卖鱼鳔花胶那人,来了个腰背咬绊,躬身弯腰背拱臀崩腿,喀嚓,把这人撂了个狗啃泥。
刘长根咳了口痰,啐在地,狠一声:“翻!”侯成、尹大虎、乔大劯不容分说搬起盆盆罐罐儿,在中当间,一瓦罐里头找到钱。数了,正是卖牛人丢的数。尹大虎:“能?还能不能嘞?能得不轻哩,难道这钱是自个飞来的不成?”这卖瓦盆的老汉儿急了眼:“这可跟俺冇关系!”见人脏俱在,围来的人立时散了。
刘长根知这老汉跟二刚是一伙,为不结怨家,点到为止。
卖牛人得了钱,倒头就拜。
办完事,刘长根不再作声,侯成则一边儿走一边数落二刚道:“二刚,你可枉披一张人皮,人家本来就穷,家里头值钱的就这么一头牛,比啥都主贵,一大家七八口人吃糠咽菜,在苦海边上吭吭吃吃勉强活个命;人家被逼得走投无路才狠心给牛卖了,你倒好,一伸手,居然钱还被你偷喽!不啅说你啥好?你光想着自个哩得劲,弄俩钱花花,吃好喝得,觉着偷人家个没啥,你就不想想人家丢钱的难?”尹大虎插上一嘴道:“你手一伸不当紧,人家一头牛值三亩好地大半栋楼!这搁身上,全部家眼都丢了,天塌了顶没了指望,不让人活唻?活不成哩!上吊咧!幸亏有人瞧见,给人救下保了个活命。”乔大劯指了指天,又指了地,白了二刚一眼,补了一句:“要是人真死喽,你会遭天打雷轰报应嘞!出门撞死,吃饭噎死,阎王爷面前下炸油锅,后辈人生个孩娃没屁眼。”
二刚斜楞着眼儿瞧了乔大劯,白了一眼,还嘴道:“谁有后辈唻?这咒应不到我身上!”乔大劯打了宋二刚一拳怒道:“你还敢还嘴,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哩!”宋二刚痛得嗷嗷叫:“乔大劯你龟孙,一个外村人,吃了咸萝卜操的那门子瞎心?”乔大劯又要打,被侯成止了。
到了东家侯懋政处,自然二刚又被教育一番。
午后的粉条儿降了价,保本儿都卖,居然买家越来越多。二刚闲着没局,也在一块忙着。日悬西南,侯家大车的红薯粉条儿基本售空,此时大多行当收了摊儿,打道还家。只有那粜粮的散家儿,定在原地,忐忑着心儿,急头怪脑,还渴望着将粮出手粜了。
僵了一老天,粜粮的散户约有七八家,侯懋政作了估摸,剩的有个万把斤。侯懋政朝前说了一家,粜粮的仍不肯压价儿。粮经纪说话了:“过这村冇这店,你也是碰见侯东家,三次五番再不中,可要后悔哟!”粜粮的领头儿上前,在袖里给粮经纪比划,要“空工断大”的价儿,侯懋政手一指,侯成近前,伸了袖筒儿。粮经纪眼儿不好使,叫高明安,个儿不高,吃的还胖,走起路来,一蹦哒;他一眼麻蜂翅儿,一眼有着桃李花,脸上麻子压摞摞儿,大麻里头套小麻,嘴里头矗着两半截牙,甭看这粮经纪高明安长的不咋地,这人出哩莽,可市侩嘞。刘长根闪在了一边儿,他不是侯家的自家人,唠价儿这活头得由侯成出头。
粮经纪高明安搁在中间儿,一左儿是侯成,一右儿是粜粮领头儿,先在卖方的袖口里捏要价,再到买方的袖口,宽宽大大袖子筒里,里捏给价一怂一恿,一手一饶,呲牙咧嘴儿,不见说话儿,讨价还价儿。侯成:“空工空工。”粮经纪:“不成,加些儿!”侯成:“空工横川!”粮经纪:“空工缺丑。”侯成:“空工卧目,不中就算了!”
黄昏头,西方彩霞纷飞,那些粜粮散户儿,粮卖不上价儿,好比路旁花,任着风吹雨雪打,忍着气儿,静候着。
也有粜粮散户在算计着。要咋着把这些血汗钱花销合理呢?孩子小点儿的上新式学堂的学费,大儿刚分锅钱置的不够还须补贴,闺女到了出阁的岁数不能再穿带补钉的衣裳,堂屋漏雨嘞得置买新瓦重新翻扯。这些一桩桩一件件,哪一个都不能耽搁,扳开手指头一算,花销不小咧,粮食钱都须口省肚挪才能用哩。
粮经纪对着粜粮头儿的一撇嘴,粜粮的见冇了指望,可怜巴巴,望了粮经纪道:“老侩,俺这粮新下场哩,成色可好,恁行行好,再加些儿?”经纪冇了赚头,对侯成又在袖子比划:“加五厘,可中?”
几经交合,侯成仍不敢作主,眼儿瞥向四叔。侯懋政见到了火候,他伸手儿进了粮袋子,掏出一把儿,用力捻了捻,又扔进袋子,留了几粒,撂在嘴里,咯嘣,粮食的成色还中,开口道:“侯成,这家户儿,就照这个价儿,全籴进喽!”价儿议定,粮经纪放了心,咧咧着嘴儿,给侯懋政上了袋烟,凑一坨抽去了。
天儿已日落西山,三两个粜粮的散户要帮着收拾,侯懋政道:“你甭忙,只管看好称头,俺有伙计呐。”灯火下,尹大虎挑称儿,粜粮的掂着脚儿看称儿:“压些称儿!”尹大虎道:“掌柜的,哎哟嗨,一字两头平,戥秤不亏人。这称秤儿,黑白分明纤长身,银盘弯钓称人心。一砣掌管轻或重,相差半毫不匀均。世道只在公平义,欺瞒必害己与人。放心儿罢,看看,这称铊要掉下来砸住脚嘞!”粜粮的看了大称儿的计星儿,计下称儿。刘长根、二刚也在一旁搭把手。
粮食过了称秤,高铁牛出手搬倒,乔大劯撑开麻袋子,一股儿将粜的粮儿籴进侯记袋子,俩人抬了,摞了侯记马车。高铁牛干着活儿,嘴里儿拉着东家好的来,他对粜粮的说道:“老师儿,东家轻易不出这个价儿。你打听打听,俺东家收小麦、收玉蜀黍,收价高,称头低,连布袋称了还不给去皮!老不哄,少不欺,你只管把那百个心放肚里,粮食俺自己灌,布袋俺自己扛,一丁点力气不叫你费!只管跟掌柜样查着呼啦啦的大洋笑眯眯,吃不了亏,净占埂【14】儿,保管叫你以后粜粮食喽光找俺东家哩!”侯成指挥着说道:“铁牛,你把那袋儿麦的拎起来蹾一蹾,还能再装点儿。”高铁牛猛地往下惯,着地蹾了瓷实,又撑着袋子口儿:“差不多能续半斗。中了,中了,再装就刹不住口啦!”
侯懋政按计的称儿“啪嗒啪嗒”打着铁算盘儿,侯成掂着钱袋子,一家一家,整的零的,兑着钱儿。粜粮的散户一个个趋了前,称着的粜儿,接了钱,数着,咧嘴叹道:“欸,俺哩个好千里马卖出个驴价钱嘞!”有一家的主儿,还掉起泪珠来,在灯下,那珠儿点点如麻。粮经纪高明安拿了自个的,排着大钱儿,数了数,咧嘴儿偷笑哩!
收拾好,了了大头,天儿已大黑,满满三大车儿,侯家一行赶着大牲口儿,甩起长鞭,嘚儿驾,唱着戏调儿,往家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