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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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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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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韶谷屯》连载

第三十一章 萧墙

人常说:吃了五豆,长一碌碡;吃了腊八,长一杈把;过了大年,天长一椽。过了年儿,天儿的确显得黑得晚了些。

这年关,两头打春,天比每叜【1】的时候要暖和些,这场雪下的很利索也奇怪着呢!这雪儿在正月里下得其貌不扬,没有高高在上的漫天飞舞,也冇银装素裹的积雪,只有雪水不见雪花,在空中是雪,落地是雨,低调、普通、不扎眼、不出头,隆重又节俭,规范又有序,雪量不多也不少接地气很适中。

俗语讲:该冷不冷,难成年景。侯懋政想着,脚儿就到了高家中药铺。这个时候,高家的中药铺子两扇大门儿敞开着,平日闹活的铺子,今儿萧然空荡,偌大的大堂阒无一人。只见壁立的药柜拥入眼帘,与“方向”有关的:东白芍、南星、西洋参、北沙参;与“四季”有关的:春砂仁、夏柘草、秋桑叶、冬葵子;与“五色”有关的:青黛、黄芪、赤芍、白术、黑铅;与“味道”有关的:甜石莲、酸枣仁、苦参、辣蓼草、咸秋石;与“五行”有关的:金银花、木通、水獭肝、火麻仁、土茯苓;与“气象”有关的:风茄子、云茯苓、雨伞草、雪里青、雷丸;与“地理”有关的:山药、川芎、望江南、河白草、海浮石、洋金花;与“动物”有关的:猪牙皂、牛膝、羊踯躅、马宝、鸡血藤、狗肝菜;与“生肖”有关的:鼠粘子、牛黄、虎骨、兔丝子、龙胆草、蛇蜕、马勃、羊肉、猴枣、鸡内金、狗脊、猪苓;与“数字”有关的:如一见喜、两面针、三七粉、四叶参、五倍子、六神曲、七叶莲、八角茴、九香虫、十大功劳叶、百草霜、千金子、万年青;与“数字”有关的:如一粒金丹、二至丸、三才封髓丹、四逆散、五子衍宗丸、六一散、七宝美髯丹、八仙长寿丸、九制豨莶丸、十全大补膏、周公百岁酒、千金不易丹、万应喉症散;与“产地”有关的:川桂枝、川黄柏、川大黄、川贝母、广木香、广郁金、广陈皮、湘莲肉、苏薄荷、浙贝母、建泽泻;与“五脏”有关的:金鉴羊肝丸、天王补心丹、归脾丸、清金保肺丸、金匮肾气丸……

年根跟,韶谷屯的中医世家高老郞中高玉山在家中无疾而终,他的白事是在大寒那天忙忙活活办理的。

侯懋政搓了搓冻得皴了皮的手,捂了嘴儿哈了口热气,干咳了几声,喊道:“有人冇?”一个老伙计嘟噜着:“谁大年歇唻还来抓药哩!”兀兀秃秃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店中的伙计见是侯家掌柜懋政,顿时变了模样、神采热络【2】起来。老伙计客气地让了座,听了病情、把了脉、看了舌苔、扒开眼帘看了看:“侯掌柜您这是受伤寒哩。”侯懋政问:“要紧吗?”老伙计宽慰地说道:“不打紧【3】,俺给配付药,您喝几天再来瞧瞧!”说着从柜子里揪出一个木牌子药方,木牌子黑底蝇头白字,照着抓起药来。伙计样样用戥子称了,窸窸窣窣一阵,草黄纸包了,嘱咐着:“百病伤寒起,春捂秋冻不生杂病。”这个节骨眼,高家前院传出不和谐的争吵声。侯懋政问:“老跑堂,大年歇,恁掌柜家咋个嘞?”老伙计眨巴着眼,一挲懵【4】,耸了一下肩,嘴一咧小声说道:“哎,侯东家恁还着嘞,弟兄三闹家产哩!”侯懋政“哦”地应了一声,付了十几个铜元,提溜着草药回了家。

高玉山三房夫人,一妻两妾,三房各育一子,按正序排列。前两个房已娶妻生子。

老高老郎中高玉山家三进院落。一处是中药铺,后面紧挨天主教堂;中药铺的前面是中药库房。中药库房按名录存放:根茎、花、果本草料场和成品中药材按名称、来源、形态、采制、药理、性味功能、主治用法、附方制剂……。中药铺东邻的老院子是中药场。

高玉山与三夫人同幼子住在老院子里。高玉山的大儿子自小习学中医,风里来、雨里去,甚得真传。高玉山的二儿子守家,坐堂中药铺。三儿子尚小,还在学堂。高家中药铺雇有药工和伙计,按东家的安排,在前后堂支应,配药抓药熬药。闲时,药工和伙计守得中药场和库房,做些中药材原材料切制、蒸、煮、烫、熏硫、发汗、干燥、碾药的活计。

几十年来,高玉山靠着祖传偏方,朝露闻吠出,风雪夜归人,倒也积攒了一些财赀。世道不太平,‘老抬’闹的厉害过马灯似的,来的勤去的快,时常找上门来要吃要喝找茬子。大堂政员和大帅府流窜的兵痞儿,明的暗的,隔三岔五敲竹杠。老高老郎中高玉山已过中年,考虑到日头过午,壮年不再,年景每况愈下。俗话讲,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辛辛苦苦大半辈子挣得这些积蓄,不想个万全之策难免保不住,若百年之后,儿孙岂不两手空空?高玉山不由得为三个儿子的将来发愁起来。为作儿孙忧,高玉山与正房作了商议,将财赀若干均分,腊封入瓮,埋入三个院落,标了暗记,以备不防之需。

高玉山在世时,对大儿子高华中言传身教,但经历了几次医患官司,华中心灰意冷,不愿从其父志,一心改行,后来按其母亲的暗示,私自挖掘一处瓮银,资出经商,赔得血本精光;二儿子高华晨主掌药铺,谦躬和善勤学好问,高玉山感到时日无多,处于对大儿子华中的失望,有意将家传之祖业传寄于二儿子华晨,平日里带在身边悉身传教,着重加快对华晨的培养、历练;三儿子华重年幼,侞顺可爱,高玉山恩爱有加。

高家行医遵循“厚德精诚,躬身笃行”祖训,童叟不欺,济壶救生,恩施乡里,多有盈余。三个儿子手掌手背都是心头肉,在高玉山这个当爹的心里不分彼此,鉴于大儿子华中挖掘院中伙银,高玉山将盈余沽均二儿子华晨、三儿子华重,实则是一个锅里搅勺子均平均分,三个儿子都没亏成。高玉山生前,立下文书,三进院落不分嫡长,一子一进,均匀分配,将产业宅院交予三个儿子收管,三儿子华重文契,由三夫人暂作代管。

高玉山的故去,大儿子高华中跳了出来,指责父亲生前偏爱二房三房,分家不均,要求重分中药铺和中药料库房财产。和事人叫来高家族中老上子和村中的几个头面人物。

村中侯懋政、高振典、‘滚刀肉’后天启、村长高太祥的头面人物悉数到了场,在高玉山老屋按尊序坐下,大家你看我、我看你,都不作声。高太祥抽完旱烟,将铁烟杆横着握在手中,干咳两声,打破了众人的沉闷,劝解道:“华中,你是你的,你弟是你弟的,至于家产你爹生前都作了分割文书,清清白白,哪有再有重分的道理?”高家老上子放下手中的茶盏,站起身子附和说道:“我说小哎!咱老高家是韶谷屯的老门老户,郎中祖业传响百里,各家脸前都有儿孙,咱不要头面要脸面,一家人自家事,好说好了,吵闹咧这出咱不兴【5】。”大儿子华中忿不平:“墙上抹泥一板平,一杆秤称来不兴这头高来那头低、偏着谁向着谁!”

高华中认为主事的高太祥偏袒他的两个兄弟,没好气地又言道:“呭呭,爷们,恁这是‘老实牛甩翼巴——显得那门子事哩’。哎,人老要自尊,甭在这瞎摆活,冇人吃你这一套。”高太祥听华中这样的说辞,从椅子上霍然起了身,气愤地说道:“吔,华中你这个剘孙儿【6】孩,不啅大小,狗咬皮影子——没一点人味,一摊烂泥扶不上墙——越架你越往胳膊上屙!你想咋弄、咋弄,恁家这烂破事,俺懒得管!”言罢,披上大氅,拂袖而去。

二夫人、三夫人尚在,亦相互猜忌,互为指责。二夫人言道:“华中,你父在时与你娘入瓮埋银,你都挖掘了去,经了商,赔了本,这个账如何算?”三夫人听的真切扯着嗓子哭道:“哎哟,我哩娘唉!恁两房来的早,埋银挖银的事都少不了,吃亏地是俺这个三小儿嘞!恁都伙着別攮【7】俺哩,每先哩事咱得说得说得,可不能算拉倒!”高华中厚着脸皮讲道:“先前入瓮埋银挖了去的作经商的,才有几个银钱?后来,父亲的积累才是丰厚!”二夫人拍着腿哭道:“你父亲后来挣得的,只是补济家用,谁分得了半点分文?”三夫人接腔厉声喊道:“恁两房吃的喝的都在这个院,入瓮埋银,当家的到老可都没说过,后来你爹挣得的俺院可冇占半分文!”高华中怒道:“俺爹日进千文、月进百元,一家开支的才能花去几文?俺爹见我娘前逝,一把年不进俺东院,所余银钱,净是恁两房占去的。”

母怜子,子疼娘。老的争吵,小的也跟着起哄,一大家人吵闹闹乱哄哄搅在一起麻团似的不可开交。高家老上子、侯懋政、高振典、‘滚刀肉’后天启等人劝解不住,不再三缠搅,使了眼色,找了借口,纷纷离去。

高华中两兄弟求助村中代书师爷‘衙门神通’刘长庚,刘长庚借口冷热病在身,概不接茬。即使听到人议论,刘长庚也借故而避开,躲的远远的,生怕沾惹到高家兄弟家务事的一腥半点。

高华中见状,恐怕对已不利,索性迈过去了刘长庚,将两个兄弟告到了长垣民国政府民事审理厅。华中在诉状中诉告:先时,先父主持我兄弟三人粗分宅院,议定老伙物资账银,日后再作精算。不料,在父亲即将作古弥留之际,二房、三房姨娘伙同二弟,趁本人经商未归之时,以庶歁嫡,以小压大,私分伙银,实属难忍。高华中今呈请公堂,追出老伙银单,公平均分,以断此恶之风。

几个会合,高华中三兄弟各显神通,各使银两贿赂案件审理要害人员,邻里作证都有所保,县民事审理厅推事董见杰理不出头绪,一时难辩。

隔了数月,案件到了县民事审判厅。佘兆魁县长兼审判厅推事,亲自提审高华中三兄弟,审理此案。

高华中厅堂继续讲:“正庶不分,二房、三房私霸伙银,明堂不断,于理难容。”

三房华重代书诉道:“大房、二房私分入瓮埋银,三房冇得分文,实属不均。华重弱冠尚未成年,本该体恤,大房华中反诬二房、三房私霸伙银,情礼难容。”今日上明堂,大堂之下大房、二房应供出入瓮埋银均分,才是公平。

二房华晨代书不甘示弱,强硬诉道:大房长兄华中,自幼从父学医,得了真传,早有私蓄,后掘银弃医经商,本利赔尽,一家大小吃喝老伙多年,这账要明算;三房姨娘服侍先父左右多年,先父逝去,金银细软俱在,拿出均分,以平公愤。

三兄弟堂上说得明白,佘兆魁听得糊里糊涂,休厅,问书记官、检察官和审理厅推事的意见,各有偏袒,一时难以决断。此后,三兄弟互为讦告,各使银钱,反复拉锯,如此争了两、三年。

无奈,高家大房华中告到河北省大名道。大名道兼任道审判推事专员朱正福看了此案大恼:“些小民事案,有啥不可断。分明是长垣干吏收了高家三兄弟的银钱,小案拖大,成了尾大不掉之势。”又不能明说。于是,朱正福以巡察为名到了长垣,翻了先期高家案宗,询了前期接触此案的厅审推事、书记官、检察官,了了之后,又差秘书找来几名当地代书祥解其陈。

代书们到了场,朱专员说明来意,几名代书共推年长的‘衙门神通’刘长庚作为代表首条发言。刘长庚也不客气,顺势接过众代书踢过来的球,报上自个姓名,张着沙哑着嗓门说道:“专员可知长垣大明时戚氏兄弟财产案?专员判高家案,可依此判例。”朱正福听得面前这位老代书的语言,心头大振。仔细端看面前这位老代书,看年纪这个老者七、八十上下,齿口还有两三颗,但气神清爽,精神矍铄,白须飘然,他心中大悦“嘿嘿嘿”笑了数声,说道:“遇到高人咧!”秘书附在耳朵根暗语:“此人是前清落弟的秀才,前清内黄县县衙咧师爷。”朱正福点了点头,心里寻思:“愿不得这位老代书如此熟捻戚氏判例。”心里立时亮堂了许多。

是日,拘高华中在兄弟到堂问事。朱正福听了三方的祥陈,略作思考,故作没辙,让高家三个兄弟在庭丁监视下,清查财产,房舍庭院,家私器物,金银细软,一应登记在册。次日,高家三个兄弟一应众人俱到堂,朱正福作出判决:“旧事不提,现产互换。三房华重接大房华中财产,大房华中接二房华晨财产,二房华晨接三房华重财产。各罚银元伍佰块。堂证等人各罚银元拾元。庭丁监理,限三日交仡。”

三兄弟缴了罚银,换了财产,妻子儿孙仍旧认为自家吃了亏,互相不服气,各憋了一肚子气。不久,三兄弟分别重诉。朱正福料到了三兄弟会再闹这一出,当厅立即判决如下:“三房华重接二房华晨财产,二房华晨接大房华中财产,大房华中接三房华重财产。各罚银元壹仟块。此次到堂证人等各罚银元叁拾元。庭丁监理,限三日交仡。全县公告,以敬效尤。”稍作停顿又接着讲道:“若再不服,罚没高家华中、华晨、华重三家财产,悉数充公,资以军政,不得宽恕。到堂伪证一干人罚作苦役,以示惩戒。”只见厅堂外出现一阵骚动,厅外看稀罕的外人、等听信儿的高家人,搅混在一起,小声嘲讽声、埋怨声、吷骂声隐隐作响。

高华中大为震憾,当厅悔悟,哭泣着说道:“小民刁顽,不服礼化,身为兄长,不作表率,激怒专员,恳请给条生路!”朱正福见状问道:“你可愿作出表率?”华中朗声答道“愿作表率,服从前判,撤去诉讼!”华晨、华重幡然醒悟,撇开代书,哭着附声说道:“恳请专员大人给俺条活路。”

朱正福接着大声道:“你们三兄弟生在中医世家,俱为上过学堂,念过书的人,应兄恭弟谦,作为表率,竟作出如此伤风败俗之事,有辱门庭,忒不像话,实属不赦!”朱正福指着高家老大高华中大声斥诉:“你高华中作为兄长不遵礼教,不作表率,鬼迷心窍,私欲熏心,首作始俑,应罪加一等!”高华中颤颤栗栗、口齿结巴说道:“今承专员教诲,自愿接受惩罚,愿作表率,扶幼敬母,兄恭弟谦。”随即朱正福又把目光移向高家老二华晨、三小华重严厉说道:“你们二人作为兄弟,明知长兄家道秃衰,不加提携,纵使长兄首作在先,你兄弟二人不该火中浇油,互为仇雠,相互攻讦!”华晨哭涕连连抢着说道:“小民知错,愿听专员教诲,兄恭弟谦,团结和睦,亲孝如故。”华重浑身发抖、战战兢兢跟着讲道:“今后听大哥的,好好过日子。”朱正福看着教化已经差不多了,试探讲道:“今后可还反诲?”高家三兄弟打躬作揖异口同声说道:“决不反诲!”

朱正福见火候已到,柔声对高家三兄弟讲道:“惩罚非律条本意,看恁三兄弟三人确有诲意,本专员若恢复各自原产,是否同意?”三兄弟脆声答道:“同意!”朱正福说了声:“好!”接着对左右讲道:“韶谷屯高家三兄弟华中、华晨、华重有诲过情节,可作从轻处理。”三人简短作了一下意见交流,朱正福宣判如下:“经本厅调停,韶谷屯高家三兄弟华中、华晨、华重自愿回归原产,不再诉告,撤本案前辙判决。高华中、高华晨、高华重回归原产,前判决所罚银元不作更改,以敬效尤。”华中、华晨、华重三兄弟听罢,拥在一起抱头痛哭,厅内厅外憾哭声连作一片,在场的人无不为之动容。

长垣县县长佘兆魁和众推事、书记官、检察官等人对朱正福的判决由衷地心悦诚服。

朱正福教化目的已经达到,他把目光转向长垣县县长佘兆魁和推事、书记官、检察官厉声问道:“你们可知明朝长垣乡宦戚世美两子财产纠纷判例?”佘兆魁等人摇头佯作不知。朱正福喝斥道:“你们等人并非不知大明长垣戚氏判例,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怕断了财路,长垣高家三兄弟此民风由尔等始!”佘兆魁等人个个面红耳热、羞愧地垂着脑袋不敢与朱正福正视。

朱正福让秘书念出对长垣县县长佘兆魁和众推事、书记官、检察官《关于长垣县韶谷屯高家三兄弟财产案涉及失职失责人员处理意见书》:“长垣县县长佘兆魁罚没薪水三个月,涉案原长垣县民事审理厅、审判厅推事、书记官、检察员撤职查办。”长垣民风由此好转,延展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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