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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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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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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韶谷屯》连载

第二十章 盐碱地

韶谷屯东南地是一片凹洼盐碱地,大约五、六百亩。秋冬季,西北风一刮,黄沙飞扬,天昏地暗。大风过后,一层白霜裸露地面,这片盐碱地成为天然的晒盐熬碱原料场,村东拐后姓的祖上世代靠租赁东家老侯家这片地刮土漓盐,偶尔也做些点铜手工艺,赖以生存和维持生计,延计一百余年。

盐,《新唐书·食货志》称:“天下之赋,盐利居半,宫闱服御、军饷、百官俸禄,皆仰给焉。”中国历史上历朝历代都专设盐务衙门,把盐营作为帝国的重要经济命脉,牢牢抓在手里,实行官方垄断。在前清一引盐的正课是一两一钱七分零,但即使在道光年间经过清理整顿后,陆续加上各种杂课后已达十二两。在民国初年,军阀混战,你唱罢他登场,军政各方无不把盐作为重要的经济来源,盐的课税名目繁杂,日益加甚,盐民苦不堪言。

冬闲季,人们用笤帚扫了盐碱土,拉回家,堆了堆。用时,将盐碱土铲进荆条筐,瓢儿添水,盐碱水便顺着筐底的麦秸沥啦啦漓进凳着的红瓦盆。沥出的盐碱水,积存大瓮,明火熬制,析出晶莹剔透的精华,盐咸就成了。

制作小盐、卤土碱是件苦差事,采熬漓晒,其中不乏杂粮作食、烂菜充饥,熬尽裤裆带儿断、熏得人儿红眼黑面。熬制出的小盐土碱要么缴往盐务官衙门,要么在黑市换作钱粮。盐务官衙朝南开,盐民的小盐土碱到了盐务官衙,竹杠儿敲,秤称充满着欺诈,层层受到盘剥,利小收益薄,辛苦一年到底柳条篮子打水一场空。稍有反抗,轻者扒盐池、砸碱锅,成品盐没收充官;重者罚作苦役、坐牢充军、小命不保,不得翻身。盐民在刀刃上过活、烈火中取粟子,稍不慎引祸害身,人财和身家性命不保,老婆改嫁、孩子改姓、家产改人、人命归天。

说起来这事儿,‘滚刀肉’后天启窝了一肚子怨气:“卤碱制盐活计,碰得巧满盆儿宝,弄不好招惹一身刮【1】。黑狗子【2】三天两头查,点【3】不好就抓走嘞。干这行,刀尖尖攮着肚皮哩,心儿经天【4】吊在喉咙眼儿!”话儿说过来:“咱几辈靠这个过生活哩,查归查,抓归抓,做小盐卤土碱活儿不能停。黑狗子明的不让咱干,咱暗地里该做啥就做啥,活人不能让尿憋死不是?人活着就是要寻找出路、踏出生路。”村长高太祥可忙活的不轻,提醒道:“天启,得悠着点儿,我这个村长当嘞,既不能得罪乡邻乡亲胳膊肘往外拐,又不能不顾官府衙门等着吃官司坐牢房。恁叔呀,难着哩!”

高太祥吃着官家的、拿着盐民的还端着老东家侯家的饭碗儿,左右为难,又八面通风,都不吃罪【5】。他这村长,自有自个的法儿。养了十几只鸽子,平时就关了笼子里,衙门盐官来了,打开鸽子笼,放了“飞盘”,鸽子群飞,冲上天空,围绕高太祥的院落,一再盘旋,渐盘渐高,直薄云宵,翩翩如蝶,三起三落,苇笛声在高空犀利传檄,悦耳动听。盐民听得鸽子笛声,瞬间,盐民化整为零、藏匿逃遁。顷刻,鸽子群徐徐盘旋而下,齐落瓦当。

高村长借机以鸽子食为名,向盐民和侯老东家收费供养、以谋私利。盐民与侯老东家心知肚明,两权相利取其重,两权相害取其轻,对于高太祥的这种做派也就见怪不怪地默许了。

他的儿子高振典却是个直诚人【6】,对他爹的做事做人甚为不满。高振典是个走厨,小了侯懋政一伐儿,平日里租种些老侯家的几亩田,闲时也到盐田去帮工,多少讨些零花,顾得上一家老小吃的。高振典经常与后家盐锅头老三‘滚刀肉’后天启混搅一起。‘滚刀肉’后天启大高振典五、六生【7】,都是性情中人,能说到一坨儿,也就不分了岁数,白个天,使死使活刮盐土、熬卤碱;夜晚,赌博大天老明,大碗喝酒、大块儿吃肉。

侯家四掌柜侯懋政是韶谷屯的头面人物,也免不了俗,年唻节了,来到后家东拐,蹭上一桌,看好火候,摇上几锅、推上几把、兜上几局,到了时间点,无论输赢,清了当面账,拔腿就走。

这一天,后家老三天启夜晚赌博赌到天亮,白天又到盐碱地忙活,不知不觉困得睡了着。高村长放了鸽子“走趟儿”,两只鸽飞起,鸽笛儿拉响,鸽子儿飞翔回旋,急上、疾冲,打了鬼翅儿,奔向他方。鸽笛儿刺耳的脆鸣声丝毫没有惊醒酣睡的‘滚刀肉’后天启。官府盐务巡查把‘滚刀肉’后天启逮了个正着,把他的盐没收了不说,还把他的盐灶掀了七零八乱,碱锅砸碎、盐池捣毁。昨夜个黑又赌得输的底朝天,罚金缴不上,盐务巡查将人细绳捆绑,拴在马后,牵‘滚刀肉’后天启到了官衙牢房。

‘滚刀肉’后天启的家人可赊了慌。高振典找着【8】侯懋政想办法。凑、借、贷,先把人从官衙牢房捞出来。侯懋政当然拿了大头,盐民的各个锅头尽了所能,多多少少凑了一些,‘滚刀肉’后天启的家人向亲戚家借了少许,还是凑不够数。无奈,想到了代书老师爷‘衙门神通’刘长庚,刘师爷是个放高利贷的主,利高些就高些吧,钱是人挣的,只要人能出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刘师爷长庚见侯懋政、走厨高振典作保,铁了心,随即按一分五厘银利放了贷。

高振典领着侯懋政套了辆马车进了县城,打通了关节,缴了罚银,找人作了保,‘滚刀肉’后天启从官衙牢房被放了出来。

侯懋政与高振典在村里要了几个小菜,为‘滚刀肉’后天启接风,村里的盐锅头们都来助兴。‘滚刀肉’后天启咽不下这口气,众伙们边喝着酒边聊着,你一言、我一语,开着玩笑孬贬【9】着他,怎么也想不出个长久法儿,‘滚刀肉’后天启喝得索然无味,大醉,众人无果而散。

‘滚刀肉’后天启是个练武人,自小投得县城西玉黄庙村黄枪会会首聂廷轩门下,习得一身好武艺,按说他本人也是黄枪会的体面人物,他琢磨着,个人单打独斗是不行,若请得师父黄枪会会首聂廷轩,这事或许还有些门目。

这一日,‘滚刀肉’后天启带上了礼品,约了几个师兄师弟,一起到了玉皇庙,登门看望师父聂廷轩。聂廷轩听了‘滚刀肉’后天启的原委,捊着胡须沉默许久,不作声。黄枪会众会会徒多是盐民,就连玉黄庙也不例外,玉黄庙和附近的几个村庄种点庄稼之外的营生就是刮卤土、漓卤盐、制作小盐卤土碱。

黄枪会以行镖走江湖,响誉神州,可与官府作对无疑是鸡蛋碰石头,这个事还是谨慎为好。聂廷轩召集全县黄枪会众会首、黄枪会属下镖局掌门镖师商议,以求万全之策。

次日,邀请全县一贯道、洪门等会首,寻求支援。酒过三巡,聂廷轩向一贯道、洪门等会首亮出了底牌,众会首对盐务官衙的行径早已不满,当场表态,愿听聂廷轩号令,全力支持黄枪会行动。封丘、滑县、东明、延津黄枪会收到照会,答应快马等候,随时支援。

农历四月初十,春回大地,冀南长垣大地生意盎然。全县盐农齐聚韶谷屯,大开盐锅,盐灶连绵,大戏三天,各会舞狮、舞龙助兴,祭祀盐神葛洪老祖。侯懋政和高振典在村戏台旁侧,垒起八个大灶、支起八口大锅炸油蒸馍、烩萝卜干菜招待四方来客,他俩按千人估算准备。这天,全县各会盐民如约而至,封丘、滑县、东明、延津黄枪会按时到达,一数人数,竟千把出头,众人有说有笑,按会首安排,准备与盐务官衙门弄事。

小小的韶谷屯哪见过这阵势,‘滚刀肉’后天启也没想能有这么大的场面,眼见村里的四口老井水几近见底,油、面、菜远远不够。侯懋政和高振典急的团团转,连忙指挥人手添加炉灶,就地升火,做黄焖糙米饭。高太祥又组织全村妇女老人,套上牲口去邻村拉水,精壮男子一波人跟着中医郎中高先生到县城购买生猪,另一波人随侯懋政到谷库,开仓运粮。

教堂的叶由根神父也忙碌了起来,他与几个教徒在人群中窜来窜去,传播着他的福音。很快,叶由根神父的举动传到了会首的耳朵里,见师父聂廷轩面色有了愠怒,‘滚刀肉’后天启轩立刻为叶由根神父解围;几个会首得知这个洋人乐善好施、济壶救人,还养了一群无家的孤儿,是个好人,一嘀咕,传令下去,不加制止,随他的便。

每年这天祭祀盐神,韶谷屯邀请盐务官衙门首当其冲,今天,破了例,压根把盐务官衙摒弃九宵云外。盐务官衙门闻了信,巡盐警察局局长胡占海大怒,带上巡盐警察局所有人马,全副武装,快马疾蹄兴师动众抵达韶谷屯,前来寻茬滋事。

众人见得气势汹汹巡盐马队,并不理会。‘滚刀肉’后天启在师父的授意下,跨上戏台,立在戏台舞台中央。舞台下人山人海,黑压压一片又一片,净是青年精壮,中间黑衣人群个个手持长杆黄缨枪,头顶红包头,衣服里穿红肚兜,腰里别个攮子匕首,左侧褐衣人群人人手立鬼头马刀,右侧黄衣人群每人手握火铳,䬇风习习,会场两侧彩旗飘动。

‘滚刀肉’后天启顿时有些头晕,看向坐在台下人群中间的师父,师父聂廷轩环视一下桌四周的各会首,朝向‘滚刀肉’后天启点头示意。‘滚刀肉’后天启壮了胆,定了定神,大声念道:“凤花亭,高溪庵,马溪庙,明主传宗,今夜歃血拜盟,结为同胞兄弟,永无二心。今将同盟姓名开列于左。本原异姓缔结,同洪生不共父,义胜同胞共乳,似管、鲍之忠,刘、关、张为义,汝吾视同一家。自今既盟后,前有私仇挟恨,尽泻于江海之中,更加和好。有善相劝,有过相规,缓急相济,患难相扶,我等兄弟须当循规守法,不可借势冒为,恃强欺弱,横凶作歹,故违誓约。”当念到:“成立盐民自救会!”台下呼声如雷,花炮声连天。会主,副会主,长老,内务使,工务使,精英,帮众等职称一应俱全。

巡盐局局长胡占海拍打着马鞭溜边儿踅摸【10】了一会儿,看出了门道,骚骚脑袋,硬着头皮走上前去与聂廷轩打招面,聂廷轩等人稳坐着喝着茶并不理采。此时,黄枪马刀阵列呼号震天,黄衣人群乌黑的火铳寒气逼人,马队头儿胡占海惊了呆,愣了又愣,醒了神,今个哩阵势嗔是大着呢!

胡占海将马鞭掖进腰间武装带,向聂廷轩作了揖,说了声:“打扰、打扰,聂会主今个办嘞盐会可排场着呢!”言罢,招呼众弟兄收起枪枝武器。聂廷轩直起身子抱拳向胡占海说道:“草民混口饭吃,说不上排场不排场,若有得罪还请胡长官包涵。”胡占海连声:“不敢、不敢,过些天兄弟请聂会首过府吃酒,今个先告辞!”聂廷轩言道:“折杀老朽哩!天启,胡长官冇雅致拜盐祖,你代盐会送一下客哩。”

‘滚刀肉’后天启到了胡占海跟前,软中带硬地说了声:“胡长官,恁盐务衙门牢房里地铺硌哩慌哎!”说着拉了胡占海出场子,胡占海大盖帽脑袋上渗出了明晃晃地汗珠,由众盐巡护卫着,小步后退,拢在一起,解下缰绳,打马而归。此后,盐务官衙门盐巡警察局规矩了很多,既使下了乡,也是走走过场,吆喝、吆喝了事。

‘滚刀肉’后天启经历这次大事在韶谷屯成为炙手可热的人物。‘衙门神通’刘长庚不再小觑,小心上门讨要贷款,被后天启连推带搡轰出了门槛。刘长庚眼看贷款打了水漂,拿着白纸黑字,找到作保的侯懋政和走厨高振典。经侯懋政和走厨高振典说和,后天启还本金,利息由侯懋政承担,刘长庚才算心头落了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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