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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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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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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韶谷屯》连载

第二十三章 长工

这日,前杜村侯家族亲侯长德的泥水匠班冇了活计,他在老本宗亲侯懋政处接了点零散活儿。侯长德带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年青劳力【1】,这年轻劳力名儿叫屎妞,到了开饭点,他一个人吃了六个大蒸馍,光肥猪肉菜就吃了小半盆,能吃就能干。经介绍,这年轻人是从霍邱县逃荒来的,可能干,干着,侯懋政看上了,打算给他留下作长工。说实在的,侯家这些年光四面八方逃荒来的,就收留二十多口,柳、宋、尹小姓可都是每叜【2】冲着侯家来的,扛了长工,娶妻生子,落了户,在韶谷屯扎了根。

侯家长工有二十来号人,觅汉不计数,随用随找,让长工带着干。长工劳力大都是本村人,犁耙耩种技术儿拿手,样样精通。他们收入要比觅汉稳定,也得的多,多数儿祖辈袭传,老辈儿多多少少跟侯家沾点亲带些故。

侯家长工们,有的家里种几亩烂田边角地,多因人口多,弟兄分了家,自家田地打粮食一星半点,不够吃,做了长工;有的会点手艺,挣不几个钱,不够养活家,为接济家用,扛了长工;有的家无寸田,顾不上吃的,从小就寄侯家屋檐下,糊口热饭,图个肚儿圆。长工们靠给东家卖力气,农活、家务活、看家护院掏力活,啥活都干,工钱一年一算,青黄不济时,可预支,或给粮或给钱,自个儿挑。

专活儿的长工干时候长了,就成了长工的头儿,俗称:把头。季节一把火,时间不让人;打铁看火候,庄稼看时候。种庄稼不抓住农时就要减产,特别是夏收夏种,一定要抓紧。夏收不抓紧,雨季提前到来,小麦就可能烂在地里,一季绝收,白抓瞎。夏种不抓紧,直接影响收成,有些庄稼,早上播种和晚上播种都不一样。长工把头都在壮年,做地里的农活那是一把好手,耕、耩、耙、耘、赶车、扬场,样样拿手、样样精通。

侯家的耕种耩地,把头是铁定的扶耧手,无论是单腿耧耩谷子,还是双腿耧耩高粱、大豆,亦或是四腿耧耩麦子,每亩地把握的下种量都很有准头,经把头耩出来的庄稼,既不断拢,还不扎簇,不稠不稀,不多不少,均匀满苗,鼓捣啥庄稼长得都是出奇的好,是东家离不开的依仗。

长工们也就遇上侯家这主儿,可是烧了高香。侯懋政自个舍不得吃喝,抠酸唆指头——紧手过日子,但他对长工、觅汉冇啥说的。他吃差的,让长工、觅汉吃好儿:吃小米干饭大白蒸馍就肉菜。家里人喝小米稀饭吃黑窝窝头儿就咸菜,家里半大不小的孩儿说了:“恁咋给长工觅汉劳力吃呐好哩?”侯懋政眼儿一瞪,拍打着胯,冲孩儿说道:“败家子儿,麦抢一晌,秋收一季。抢麦子若打仗,不让人家吃好哩,咋有劲上阵干活嘞。恁都小,不下地儿,吃什哩时候长着呢!”在秋麦忙时候,炸油蒸馍、炖肉好吃物,都紧着长工、觅汉先吃,自个捡吃剩下的。

侯家的长工有远近,分高低。僻如,东边粮食院,是长工们的禁区,除了侯家自家人,也只能侯安侯成兄弟出入自如。粮食院尊贵地安放着石碾子,它只在秋来天忙碌或平时侯家自个用。这石碾子单个大石盤上横一个石磙,叫驴蒙上碍眼,拉动石磙,高粱、谷子、黍子谷物蜕去壳皮,一两个时辰下去碾成了圆簸箩糁儿或面儿,过了箩,就可以做什吃了。

现时,侯家有几个长工把头。侯家的用工、活计,长工把头把控着,有少许些抽头。侯家农忙时节、行活儿、专活儿、大活儿,有用工的事,用多少工、多长时候、咋样计价儿,按惯例要先与把头商议。新来的长工和觅汉是要拜把头的,揣上一包烟叶、杀只鸡,或提溜酒儿,弄盘猪头肉、花生儿趁个摊儿喝上贰两。碍于东家侯懋政的面皮,长工把头后天启、尹大虎、乔大劯试了屎妞的活,看着还中,是个庄稼手,点了头,收了屎妞。

屎妞初来乍到,少不了给长工把头上供享,他的东家牲口院便是去处。牲口院子里两架大轱辘车被七八辆木轱辘架子车簇拥着,静候在月明地儿。牲口院农具屋的坯墙上,挂着木掀、扫把、木叉子和木耙儿。独轮手推车、翻土的犁、耩地的耧、载拉犁子耧子的拖车,三个轮的碾地石砘子、专用轧谷物跟平整场地的石磙和清除谷物颗粒中的糠秕扇车围在一起,像是集合的人群在开会儿。簸箕、圆簸箩、筛子和方簸箩静静躺着,一声不响,在旁边儿偷听着。

靠西墙的牲口屋有一盘石磨儿,常年供本村的乡亲免费使用,连大牲口也是白用的。磨房来了人,石磨两个圆石紧密咬合,小米、麦、豆儿自中间圆孔灌入,驴子转动磨盘,“呼隆呼隆”作响,片刻间,粮食磨成了粉儿。磨面的乡亲,拿炊帚将面粉扫进布袋子,给支应这一差的伙计郭大个让上一锅子旱烟儿,这事就妥了。石磨用一遭,长工郭大个卸开石磨,用炊帚一扫,好面就有八九两,故此有“饿死石碾,吃饱石磨”的说法。

牲口院的草料屋,整齐地竖着几口铡刀,宽大的刀刃儿磨得铮亮。天临横黑,乔大劯喊了屎妞挪动铡刀,他把着长杆草平铺在木铡板儿刀口,屎妞握住刀柄,寸草铡三刀,把好火候,猛地惯力下切,一张一合,歘歘歘,噌噌噌,断了的杆草儿齐刷刷落下。乔大劯边忙着边唠叨着屎妞:“你才学喂牲口得招呼点儿。一个槽上不能拴俩叫驴,光闹槽!犁地甭拉偏喽,使头福要把一头驴搁当间,牛搁两边。地墒沟鼓肚凹腰不好看不说,还囊工【3】。记结实啰!”屎妞使劲轧着草,一头雾水地应着:“记着了。”接着,这一指长的草料,过了水,用大铁笊篱捞出,扣进牲口槽;咯嘣咯嘣,栓在横木上牛马驴骡,一齐儿拱在牲口槽,一头头、一匹匹,悠悠哉哉,享受着青香的草料美餐。

老侯家使唤长工劳力可不让闲着,干完农活,冬里天,打开场面,侯家牲口院随即成了草柳编作坊。草编、柳编活儿,伙计们拈手即来。粪妞一边儿偷偷看了,后天启、尹大虎、乔大劯、刘蛤蟆一人带了一帮伙计,屋分两头,坐了小凳儿,掊着物件,开始忙活。

尹大虎领的是草编。草编的主料是麦秸葶儿。他让帮工伙计,选了上好麦秸葶儿,用喂猪的泔水浸了,他抽出泡过麦葶儿,捻着七根,掐成辫子,放了边儿,作编草帽用。草帽编开头不出活,掐好了的长短不一的辫子,成了规模,用针线细角缝连,敹好,一顶顶宽檐草帽儿,出出溜溜出了手,金灿灿地立成长柱子。

乔大劯这一波,打了东家柳青河柳条荆条做篮筐。这篮筐农户家拾柴拾粪㨤东西用得着。乔大劯手头正做的荆篮坯子,用柳树枝干作背梁、中不溜地柳条荆条作经纬,在乔大劯等人手里活似一只只会翻动的豪猪。大点儿的柳条柳棍荆条制作荆箩筐,一根扁担两个土筐,用于庄稼地里挑粪,可得劲儿。细小的柳条经麻线交叉编接,编出簸箩、簸箕,小的簸箩盛放针线、旱烟叶,大的簸箩晾晒粮食;至于簸箕是农家分选粮食和杂物的家什,扬场、粮食装袋方便实用,家家户户离不了。编篮筐剩下的细柳条儿用来编笊篱,往往是生手练手儿的,大的牲口屋料草淘水笊篱、小的灶厨屋水里捞操物件炊具,应有尽有。

刘蛤蟆用了秋季收获的高粱,削了高粱葶杆,编些篦帘、盖帘。大号的篦帘,可作锅盖;小号的篦子,用来盛放干粮和蒸馒头。

郭大个的拿手活是编席,他的花席是集上的抢手货。你看他,一个人埋着头,手用篾刀,犁开洇润过的高粱葶杆儿,剖成篾片;使慌哩,歇了会,抽完一锅子旱烟,“红字福”花席在他手中灵动起来。屋里的墙上,编好了的花席捆卷着,已经排放了好几十领。

雪儿,采了玉蜀黍皮儿,跟着老长工编织蒲垫。蒲垫软活、实用,农家人随手一抻,铺了地上,老太太小媳妇大姑娘盘腿坐上,烧火拉风箱、摇纺车纺线,舒展着哩。一张张,一片片,蒲垫摞了一坨,不几天,摞了好几摞。

尹大虎打了照面问粪妞:“粪妞,东家可不养吃白饭哩,你会编啥?”粪妞搔搔头腼腆地说道:“在家缚过笤帚、炊帚!”尹大虎道:“哪都中!你就缚笤帚吧。”说着,手一指,粪妞去了黍头堆。脱了粒的黍子头,缚笤帚、炊帚,这物件用来扫地、扫炕,好使哩很。看样子粪妞干这活儿还中,他到了黍头堆堆开始做活,他捡了一把黍头杆子,顺便在腰间和双脚之间扯一根牛皮筋,绕在黍子桔上勒紧,再用细麻绳捆扎,手法娴熟,一个时刻,缚了好几把。一连几天,他身旁积了一大堆儿。

雪儿跟人打了个招呼,说是上趟茅私。不大会,听到侯家赵柳儿破口大吷道:“雪儿小你个舅揍哩,大闺女养活哩,不知道谁家裤裆破了掉出来得熊幌子儿,灰布兜袋还没掉,都学会爬墙头【4】了!你爹娘要是啅你干这样缺德屙血的事,咋,咋抬头?还不得把头塞到裤裆里去!你将才【5】看清亮了吗?那就是养活你爹、你娘、你祖宗的地方!要是没看清,回家找你娘,你娘的可能镶着金边,更好看!不然咋咋养活出你这瞎熊王八孙揍的玩意?”雪儿灰溜溜回到院里。后天启问:“咋回事?”雪儿脸红通通,憋着声不吭。

后天启笑了道:“长毛了嘢,想女人喽!”后天启拉了雪儿:“给我搭把手!”后天启打着麻线绳,给侄子雪儿说:“我泼个谜儿你猜猜,猜准了给一块糖吃,猜不准就没有糖吃。”雪儿哧咪带笑:“啐!你说的谜儿,我不用想就能破出来。龠【6】谜,龠糖。”后天启:“中。咱就龠谜龠糖。”

后天启见雪儿嗔大的口气,不免嗬嗬一笑道:“麻屋子,红帐子,里面住着俩白胖子。”雪儿道:“骆生角儿。”后天启掏出烟袋锅儿,装上一锅,又开口:“一物生得怪,胡须满脑袋,解开衣裳看,珍珠抱满怀。”雪儿稍作停顿,脱口而出:“玉蜀黍。”后天启点头认可。

他吧嗒几下烟袋锅儿,又泼了:“两条大白狗,蹲在家门口,五个大将军,拧着就走。”雪儿想了片刻,摇摇头。后天启磕了烟袋锅儿,一思索,又开了口:“远看一朵花,近瞧满脸麻,围着太阳转,成天笑哈哈。”雪儿怔了,破不出。

后天启“呸”朝地吐了几口干痰,清了清腔子,说道:“象桃不是桃,肚里长白毛,剥开毛来看,还有小黑桃;红公鸡,绿尾巴,一头栽在地底下;鸭的嘴,长虫腰,不吃粮食光喝水;兄弟成一伙,围着柱子过,听说要分家,衣裳都扯破;白又白,嫩又嫩,能做菜,能做汤,豆子是它爹和娘,它和爹娘不一样。”雪儿问:“叔,几个谜?”后天启抹了一下脸儿:“七个。”雪儿骚头弄姿,不好作答,只猜出个大蒜。

旁边的乔大劯、尹大虎、尹大虎听得,撑得头皮痛,也冇破出一个。雪儿破不出,在心里面硌得难受,后天启看着侄子雪儿天真的怂样儿,不觉得笑了:“擤鼻涕、油葵、棉花、胡萝卜、豆芽、豆腐。”

说完,后天启并不反诲,又撩起烟袋锅儿,敲了雪儿的脑袋道:“孩儿,糖是金贵的东西,可有些话儿比糖还要金贵哩。做人呐,要懂得‘浅茶满酒’的理儿诶,一罐不满——半罐儿咣当,可不中嘞!”他伸手从身旁褡裢抓了一把糖果儿分给了众伙计,剩下的全塞给了雪儿。

雪儿啅亲叔后天启的话儿中听,吃着糖,做起了活儿。

东家侯懋政也不闲着,大伙看到东家推了一小土车进了院。小土车堆满了已经焯熟并晾干了的老葫芦,他进了牲口屋,找全了干活的家伙,将大衫儿往腰中一掖,活儿忙活起来。他手操锯子,将老葫芦一劈两瓣,又顺了葫芦底,大腿儿紧紧夹住,操使锥子,錾钻出或圆或方的孔洞,作漏瓢【7】,这玩意,过了冬至,漏红薯粉条儿用得着。余剩下长把葫芦,侯懋政选做趁葫芦【8】。家里制作香油,磨好的芝麻放入大锅,趁葫芦排上用场,它在锅里上下趁动,使油、渣分离,选趁出纯正的香油。他哈哈笑着,对来人说道:“好不好,坏不坏,也不指望着它能卖上个钱,是个物件,留作自个家用。”说罢,将钻好的葫芦瓢,用麻绳串了一坨。

侯懋政侄子媳妇赵柳儿头胎是个闺女,她的婆儿也是侯懋政的二嫂子撅着嘴,在牲口院转悠。几个长工挤眉弄眼,一个长工小声嘀咕道:前不久,赵柳儿二回肚子鼓了起,嗵嗵,小家伙在赵柳儿肚子里踢腾着,她男人侯元洪抚摸着赵柳儿光滑地肚皮,说道:“柳儿,这次一定是个茶壶挂红辣椒——大劳力哩。”可孩子生下来,又是一个女孩。

赵柳儿顿感乌云密布。男人侯元洪听不了闲话,忍不住埋怨赵柳儿:“你咋连着净生女孩呢?咱家要是绝了后,可不中呢!”话虽说的轻飘飘,可份量重。赵柳儿担不起,便回道:“傻瓜,亏你也是个庄稼人。不啅黄土地里长东西种啥得啥吗?你种的青稞却想收获麦子,那不是做梦吗?”男人侯元洪说道:“我把青稞麦子都种了,你咋光长青稞不长麦子呢?”赵柳儿生着气回道:“你在地里种了瘪麦子【9】能发芽吗?”男人侯元洪自知理亏,吭吭吃吃,无以言对。

长工雪儿小声道:“糠了,地壮犁头豁、田肥种子秕罢!”听罢,长工们忍不住哧哧偷笑了起来。赵柳儿婆婆瞥了一眼,点嘟着怀中的孙女吷道:“王八孙,恁这些臭劳力纵使有斗糠劲也就那点事,天下男人冇一个好东西!”听了赵柳儿婆婆的吷,雪儿伸了伸舌头。长工们怔了一下,低下头相互间交换了眼神,都默不作声又干起活来。

锄地是稀汤带水,人儿都懒意洋洋。田地的苗儿高低不一、稀稀拉拉,高处半人高,低处尺把高,不尽人意的苗儿如同爷爷领着孙儿。锄着,锄着,刘蛤蟆不仅叹息:稠密处的苗儿,即便长的再壮实,再肥硕,也必须剔去,因为苗多挤在一处,必然影响秋天的收成。而稀少处,即便是苗儿瘦黄矮小,也金贵有加,想方设法定要让它做鼎力一苗。他不禁感慨:人同庄稼苗儿,生不逢时,命运岂能自定!

一天,侯元洪遇到刘蛤蟆,刘蛤蟆刚添了一个小子,如今,大唻是闺女,最小的是小子,老早就有俩小子和一个闺女、仨孩子了。侯元洪有点眼气,他说道:“蛤蟆小,你命还怪好【10】哩,儿女都双全啦,又要了一个儿,可知足吧!”刘蛤蟆“少爷,俺咋不知足哩,知足喽!”刘蛤蟆心眼一疙瘩一蛋,他听了元洪的心事,哧眯带笑:“元洪少爷,恁的身子骨八成是躿【11】啦!生男生女的事儿,俺倒是有个法。”侯元洪眼光一亮,抓了刘蛤蟆的手:“蛤蟆,啥法?快说。”刘蛤蟆:“生男生女口诀:男单女双,七七四十九,问娘何月有;除去母年庚,再加一十九。紧要的是?”刘蛤蟆招呼侯元洪附过耳朵,对他说了个方子。侯元洪喜不自禁如获珍宝般拍了拍刘蛤蟆:“高,实在高!”不料,侯元洪这一弄,引出了 ‘如捻青梅窥少俊,似骑红杏出墙头’的萧蔷之祸。

再说老侯家的牲口院里,临头的一间屋子里,有粮有油有锅灶,有大袋的豆腐渣,啥都现成儿。活计干到一半儿,把头后天启就派刘蛤蟆做饭,这人取了钥匙,就去张罗。捞小米干饭、高粱米干饭,家常便饭,冇别的,就是图个饱、图个痛快。菜嘛!白菜豆腐,晚夏的拉秧黄瓜,早秋的上架豆角,路边的野灰菜、毛根、阴柳、苦苦菜、千头棵、米米蒿、八宝株、咯吧根、水摆子,择罢择罢,有啥吃啥。热的,戗锅铲翻一翻,出了锅,凉的,扙些盐,搅拌几下,都成了菜。

这天,夜幕下,长工们大活儿干完,成群的蝙蝠翩翩起舞,幽灵似的来回游荡,搅动得这闷热的天儿更加烦燥不安。收了工,屎妞破了费,提着食盒,买了几样荤菜。牲口院草料屋长工刘蛤蟆选了个大屋,抻了个摊儿,约上后天启、尹大虎、乔大劯几个把头,又招呼来大长工,十来个人喝上唻!有几个实称的长工不凑摊,回家去了。

月明星稀,牲口院碗筷不多,仅有的两三个碗用作喝酒用,粗实人不太讲究,牲口屋摆着的大小水瓢、盛豆浆舀子都派上了用场。筷子不够用,撅两根高粱秫秸“梗档”筷子就有了。

‘滚刀肉’后天启显然是这儿的头,众人围着他拉了个圈儿,蹲的蹲站的站,稀哩哗啦,咋唬嘹叫【12】,你一碗我一口的相互劝酒,尽着兴头儿,一气儿喝到一更梆子响。

月儿早已不见了踪影。酒后话多,人多嘴杂,事儿就多。尹大虎呛不住,塌蒙着眼儿,去厕所吐了,回到屋接着喝。乔大劯喝得有点高些,他晃晃荡荡上厕所,不小心摔了个仰八叉,趴在了茅坑里。爬起来,满身是屎,臭气熏天,出了厕所,众人哄笑。乔大劯恼羞成怒:“乖乖儿,恁几个敢笑话我!”来了狂气,上前把酒摊儿掀了,弄得大家惊慌失措。

后天启脸儿一沉:“乔大劯,你个龟孙,不想活喽!”飞上一脚,将乔大劯揣倒在地。乔大劯哼哼咄咄在地上叫唤着,后天启看了一眼:“宁喝顺心汤两碗,不饮皱眉酒半壶。去,把他给我硩【13】了,甭让他在这儿作挠人,我看见就干哕。”众人听得命令,一捅而上,七手八脚儿把乔大劯摁住,找了身衣服给他换上,捆了,抬着扔西屋牛圈里,门一锁,关了起来。

“狗娘养的,年三十晚拾只兔子,有他过年,冇他也过年。”后天启让刘蛤蟆整新菜,摆上,大家又不分你我地重新痛饮。

屎妞殷勤地倒着酒,后天启喝得气儿顺,他对屎妞道:“狗好不在翼巴上。能咬会护主才是好狗儿!端人碗、受人管。咱,都是老侯东家使唤的狗。”他问屎妞:“屎妞,你啅老侯家发家靠啥?”屎妞摇摇头,后天启打了酒嗝,说道:“老侯家发家靠紧手、靠行好。比如:秋麦忙时候,自个不舍得吃喝,紧着伙计吃,这叫‘精’。碰到灾年,缺粮的时候,侯家眰故意留些麦子‘留头’让穷人捡拾,自个有吃的,也不能让穷人饿死。去年麦收晒麦,东家上麦场溜跶,路上,顶头碰着高铁牛偷麦。铁牛见是东家,愣住,放下了沉甸甸麦布袋。东家扭头钻进天麻地,佯装冇瞧见。铁牛满脸愧疚,立在原地不敢动弹。茫茫麻林若蒸笼一般,捂得东家撑不住,他等得急了眼,在麻林里大喊:铁牛,你个王八羔还不赶紧扛家去,想热死我啊!铁牛如梦方醒,麻溜地扛麦子跑了。啅不?人家东家,这叫‘善’。”

后天启又问道:“屎妞,咱扛长工的靠啥?”屎妞道:“靠力气。”郭大个插了嘴:“咱穷家,一天三晌,该吃吃该喝喝。不吃不喝,黄河发了洪,大水一冲,屌毛不落!”后天启笑了:“你个郭大个,木多生任性正直,能屈能伸大丈夫,富不高攀穷不踩,香香便意你不图,钻尖取巧你不会,占人便宜你不能。认可直中取四两,不向弯中求半斤。人家都说你是二百五,胡刮风,看来真不冤枉你哩!”听了后天启数落郭大个的话儿,众伙儿哗然笑将起来。

稍后,后天启放下酒碗,扫了众伙计一眼,收敛了脸儿说道:“屎妞说的也不对!啥叫年青穷不是穷,临老穷一世穷?壮劳力有力气的一把抓,可甭做活摞戏台【14】,年轻时能干,到老喽,戏到临了塌了架,喝西北风去?”屎妞一脸懵然。

这个节口,刘蛤蟆递给后天启一柄圆蒲扇,后天启道:“端多大的碗,就吃多少的饭。东家种地靠咱干长工,要的是真本事。你看蛤蟆,在高家中药堂学得一手好药材,小病小灾的都能治,在东家脸前可吃香哩!”刘蛤蟆接了话儿:“这可都托恁老的福哩。跟着恁干,吃不了亏!”后天启掀开上褂,拍打着肚儿皮:“比如咱,春冬卤盐碱,夏秋扛活干,凭的啥?咱使得一手好镰刀,黄天焦麦,一弯腰,就是一晌;尅着两个劳力干活,这飚活谁不会干?俺年岁五十好几,还吃着香,为啥老侯家依仗咱?自古君王打天下,定国安邦靠啥?得靠军师。种庄稼开春、署伏、入秋、过冬要看物候,物候看节气。咱就是吃这碗饭哩!这跟诸葛孔明辅助刘皇叔一个理哩!”

说着,后天启抄起眼前的水瓤喝了一口,呛了喉咙,刘蛤蟆上前给后天启捶打背儿:“老大,趁兴儿,恁的绝活给大伙说说罢?”其它伙计也嚷道:“老大,恁说说呗?”“说说就说说!”后天启干脆将蓝上褂脱了,说道:“庄稼,种也在人,收也在人。庄稼活路三样狠,挖泥、打草、扯棉梗、摇耧耩谷子。单说摇耧耩谷子,耩谷子分平耩、沟耩或垄耩,平耩适宜平畦地保墒,沟耩适宜旱坡地,保肥、保墒,垄耩好通风、不倒穰。阴土换阳土,一亩顶二亩,再说,这地块,哪一块耩谷?哪一块种豆?能不能重茬?该不该套种?咋重茬?该咋套种?都有说头。”

郭大个脖头儿一梗,问道:“种个庄稼能有啥说头?”后天启愣了他一眼:“甭看种庄稼,这里说头多咧:地种五土,犁在深土、耙在油土、种在湿土、锄在浮土、制造粪土!”他接了气说道:“僻如,过了年,春到惊蛰节,耕地不能歇;头伏芝麻、二伏粟、三伏的红绿豆;小暑吃粟,大暑吃谷。秋禾夜雨强似粪,一场夜雨一场肥;地尽其力田不荒,合理密植多打粮;两三钱浅,六七钱深,四五钱准。妻好一半福,秧好一半谷;稀谷秀大穗,来年长好麦。麦种深,谷种浅,荞麦芝麻盖半脸;谷出不怕连阴雨,麦出不怕火烧天。”

说到这儿,后天启歇了口气,透了口烟儿,又接着说道:“谷子是咱的命根子,咱还说摇耧耩谷子。好地耩前十天,谷种子要在阳光下晾晒一、两天,不能暴晒,最好用稀盐水精选。碱往岗上拱,种沟不种埂。盐碱地就不要用稀盐水喽!出苗后,要是缺苗断垄,可用温水浸泡催芽的种子进行补种。谷子苗耐旱,不需要浇水。耩前保好墒,就能苗全苗旺。蹲苗,墒情差,要浇水。老话儿说:稠倒高梁稀倒谷。谷子出苗后,在晌午头幼苗叶片打卷,太阳落山前能恢复正常挺立为止,少浇水,促根、壮杆。压青苗。对土壤肥力高、长势旺的幼苗,在三个片叶时用磙子压青苗,使谷苗茎基部变粗,提高谷子抗倒伏。间苗定苗,按去弱留壮的法,长到四片叶,疏除密集弱苗、枯心苗;五、六片叶,根据稀稠定苗。拔节,谷子耐旱性差,要浇水,促细穗。抽穗、灌浆,隔垄轻浇;雨季,要防涝。小谷苗,结合间苗定苗进行头回中耕、除草,锄谷时‘头遍浅,二遍深,三遍不伤根’。拔节期,结合追肥浇水、细清垄,进行第二回中耕浅培土。孕穗,结合除草进行第三回中耕高培土。这都弄好了,秋里定是好收成。”后天启一连气说着,越说越来劲,众伙计一个劲地叫儿。

后天启接了刘蛤蟆递来的酒碗,小抿了一口。雪儿嚷道:“三叔,今儿立秋,恁给说说节气呗。”后天启拍打着雪儿的头道:“连这都不啅,咋能成庄户人呢?”雪儿抢白道:“我可听俺爹说过:三月怕三七,俺娘听见就烦,说:啥三七、五七,乱七八糟哩,净说些冇用地,能当饭吃?”后天启哈哈大笑,笑过说道:“雪小儿,咱家租种东家盐堿地,冬卤盐,春夏种粮食,还给侯家扛把头,不误农时,靠的就是这个!”

后天启吃了几粒花生仁,看着众伙计愿听,他亮开了嗓门儿:“三月怕三七。三月桃花开,要春种,谷子一年成不成,主要看春种,这春种有说头。三月份,初七、十七、二十七这三个带有‘七’的日子里头都不下雨,谷子出不齐苗,缺苗少垄,稀溜巴楞,到秋来里就会大减产。春雨贵如油,这时节春雨下得好,整个年景也差不哪儿去。四月怕初一。四月牡丹花开,老辈儿经验,甭愁冇雨;相反,四月初一就下大雨,整个月会阴雨绵绵,甚至大暴雨;雨水大喽,庄稼会倒苗,粮食减产厉害,弄不好,一季麦子全抓瞎。因此,老辈儿有了:三月怕三七,四月怕初一,初一初七都不怕,就怕四月十二下,四月十二湿了老鸹毛,麦子水里捞的俗语。应了这年景,你就得给东家支招,解大活,给老天爷打个别扭,好好下劲摆持哩!”

后天启说完,直起身子去了趟茅屋。尹大虎抢了话头,把酒碗放下,给伙计们说道:“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收与不收在于水,收多收少在于肥。深耕浅种。深耕可以使地壤疏松,便于庄稼生根,也有利于保墒,增加地劲。浅种说明播种不能太深,单叶庄稼如小麦玉米不能超过一指半,双子叶如豆类,不能超过一指。太深,幼芽钻不出地面,勉强出芽,稀流巴楞;太浅,幼芽趁不了墒,也不发根,秃秃斑斑。

歇地如歇马。侯家地多,为少下肥料老本,可以让地歇一季或一年,这叫轮作。地壤里的养分被庄稼吃喝后,冇了劲,歇一季或一年,便可让地壤攒攒劲,晒晒太阳光,积积水气,使地壤养得肥肥哩,成了壮地。马儿歇得了,跑得更快;地歇好了,长庄稼更来劲。

你有一块地,直到大暑才腾出茬口。这时候,种秋熟庄稼已经晚了。大豆之类的肯定不能种。不种吧,土地闲着太可惜。想种又不啅种啥。冇事,老话儿会给你说咋办。谚云:立秋鸭爪,三角到老。可以种绿豆,大暑播种绿豆,立秋长出像鸭爪那样的一个叶片,每棵绿豆还可以结三五个豆荚,合理密植一下,一亩地儿还能收个一百多斤绿豆,也能卖几个钱。

小麦播种期比较长,俗语说,秋风早,霜降迟,寒露种麦最相宜。要是特殊原因,过了最佳播种期,还能不能种麦了呢?可以啊。农谚说,种麦种到冬,看你什么工,种麦种到年,看你什么田,小杏塞鼻眼,种麦还不晚。冬指冬至。冬至种麦,只要肥料上足,也会有些收成,就是春节种麦,只要地壤肥沃,虽然减产,但多多少少还是有收成的。为什么小麦播种太迟会减产呢?老话说,立冬种麦不倒桠。意思是立冬种麦麦苗就不会铺在地面,没有分蘖,一个麦粒只长一棵小麦。那就要加大播种量。依俺的经验,小麦播种迟一点,只要肥力充足,合理密植,收成影响不大。恁可啅:春打六九头,吃水像喝油,春打五九尾,吃油像喝水?”众伙计面面相觑,都只摇头。

咣铛,后天启进了屋,尹大虎欠欠了身子对伙计们说道:“这个,还是让老大说㗑!”众伙计嚷嚷着,又缠向后天启。

后天启没有搭腔,端起酒碗,一扬脖儿,咕咚喝了一大口。他抹了一下嘴,接了尹大虎的撂过来的话茬:“一年四季,二十四节气,什么时候干什么农活,该做啥事,老话儿都说过,农活关键就是一个字:紧。啥叫:春打六九头,吃水像喝油,春打五九尾,吃油像喝水?”众伙计挠了挠头,七零八落地言道:“俺啅是啅,可不啅是个啥理哩!”

后天启抪捰一下身子,扬起高调门儿:“想听吗?”尹大虎道:“天启,你就甭哺挤哩!直接了当地给伙计们说了罢。”后天启摸了摸脑门:“罢了、罢了,今个咱酒劲上来哩,一股脑给恁说了罢!”他开大腔儿说道:“咱老祖宗定唻二十四节气,可不是闹着玩哩!咱不是有句俗语叫做:该冷不冷,难成年景吗?咱这寏儿,冬儿天冷,庄户人笑,冬儿天暖,庄户人哭。天儿越冷,雪儿就多,天寒地冻,蛴螬、蚂蚱、蝈蝈、蛐蛐、金钟儿、蝼蛄儿蟊虫冻了死,庄稼越有奔头哩!”

后天启正说着,抬手接了刘蛤蟆递来的衣服,披了身上,继续说道:“咱可都啅,天儿过了冬至就入了九,数九寒天,咱都认为过完九九冬天才算完,这个认识是错哩!其实,立了春,气温就会回升,立春是在二月四日至二月五日,数九要么在五九尾、要么在六九头,虽然看着只相差一天,但预示着的是不同的年景。春打六九头,吃水像喝油。若立春在六九头一天,那意味着这一年春天的降水少,八成是个干旱年;遇上春打五九尾、吃油像喝水的风调水顺年,粮食收成不会差到哪寏去。正因如此,有一句俗语叫做:春打六九头人人都犯愁、春打五九尾人人都欢喜,说的就是这个理。”伙计们似听天书,是懂非懂。

时候不早,众伙计个个喝得大醉,人人就着牲口院凑合睡了。

天亮,后天启笑纳了一剂刘蛤蟆的人参、蚕蛹、杜仲雄花、山药膳食“焲炮”,随将老侯家掏粪的肥活计派给了刘蛤蟆。没有大粪臭,怎有五谷香?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大粪是农家之宝,牲口院丰厚的粪源变就成了刘蛤蟆的一笔不小的捞头。尝到甜头的刘蛤蟆心里更加明析:软柿子,无非是让人捏来捏去的那种,说白了讲,就是挨欺负,不当软柿子的最好途径,就是让自己变得更强大,努力改变自己的现状。

白儿天,侯家壮年人碰到一坨说笑话儿:“牛哭呢,猪笑呢,长工老乔偷料呢!”长工们家里头大都紧巴巴,生活不宽裕,往往干点小偷小摸的勾当。

有句话叫:穷不离猪,富不离书。长工家儿养不起大牲口,家儿一般都养猪,年底猪上膘能卖个好价钱。伙计偷饲料这点小伎俩咋能瞒过侯懋政这双鹰眼呢?水至清难养鱼,侯家啅这个理儿,不可杜弊清源,对长工们的做派,只是不计较罢了。侯懋政听罢,大声喝斥:“鸡巴蛋子【15】孩,瞎嚷嚷啥,恁几个懂个鸡子毛?快点儿滚一边去!”侯家壮年人挨了吷,个个怔了脸,转了身,散了群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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