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谷屯高家中药堂的后面就是天主教堂。教堂占的是韶谷屯老侯家的打谷场,在侯懋政的默认下,村中教民多年无偿占用着,规模不断扩大和增改。
这日,侯懋政来教堂送孩子,孩子是时来绣的。自时来绣离世,她的孩子就寄养在侯懋政门下,不是一个缸的酱菜,酸辣咸不一样,来绣的孩子在侯家经常遭到排斥,闲话袭来,侯懋政抵架不住,就将这孩送到了村中教堂。
这些年,经历了无数磨难的韶谷屯,教堂的地位越加凸显。改建后的教堂设了孤儿院,专门收留了劫后村中无家的孤儿。叶由根神父十天半月来一次,由他倡导的在孤寡残弱信徒中间开展共帮互助的善举,像吹风的风信子,不经意间徐徐落入平凡的百姓心坎上,人们似细流般不断涌入教堂,村中信基督耶稣的人多了起来。
教堂可是侯家媳妇宋二姐、后家东拐红枪会后天启的对头儿。平时,韶谷屯教堂的事务叶由根神父交由辅教宋时卿和助教陶红樱管理。俩人在教堂的肩脈头一样高,不能说谁听谁的,辅教宋时卿负责教务,助教陶红樱管理杂务。宋时卿有家室,陶红樱是刘家的媳妇,两人既识字,又恳学,耳闻目染,她俩《圣经》宣讲、礼拜主持、祈祷洗礼这些活儿拿得起,轻轻松松,不在话下。
宋时卿、陶红樱俩人在叶由根神父熏陶下懂了些医术,结合着土法,平日里能诊治一些简单的头疼发热小病儿。教堂里夏秋季备了绿豆汤,来教堂做礼拜的,哪一个口渴了,舀上一瓢,续上一碗,喝了既解乏,又解渴;谁有个头疼发热病,受点寒,着点风,她就熬上两块生姜两棵葱做了姜汤水儿,让着人坐下,喝口热汤除除风。
高家中药堂不乐意,认为教堂这样做在搅他家的生意,一恼怒,找人砌了墙,封了胡同,断绝了与教堂的来往。
宋时卿刻板,不随和,原有一个管文书的差事,多少会些洋文,不知为啥,他辞去了内黄县的官差营生,来到了老家,随了基督教,一心一意同叶由根神父做起事来。陶红樱热心肠儿,是个碾死个蚂蚁都要心疼半天的主儿。陶红樱娘家是县城西陶行村的,打小跟爹娘信基督,有点文化儿,识些字,能断些章句,二十岁时,丈夫头个媳妇遭了瘟,撇下一对儿女,经人牵线,她来韶谷屯续了弦。宋时卿家中有几亩薄田,有些零星收入,媳妇儿倒通情达理,她对丈夫信基督教的事儿是风刮离线的风筝随他去。
陶红樱有个婆婆,是个厉害角色,对信基督教百般阻拦。越是到了礼拜天,陶红樱的婆婆越是撂砖瓦片儿【1】,使着点子,安排这活儿,支使哪活,眰故意儿找茬子。稍微不如意,找上教堂门儿,指着儿媳陶红樱叫骂:“这小贱人陶红樱,气嘞俺牙根疼。养个母鸡能抱个窝,家里地花狸猫还叫春哩,一男半女不生一个,正经活不干,像了个狗皮儿膏药,一天到晚,黏着了教堂来搅活。这教堂哪有你哩事?恁说说,你在家,也有爹娘,咋就这个样?想着就生气。”“她婆母,行行好,积积德,红樱做的是善事,抬头三尺有神灵,上天基督都看着哩,你可不能这个样糟蹋人。”上年纪的信徒们劝和着。
陶红樱实在难,忍气吞声,不和婆婆计较,赔了不是,回来家,拿了家伙什干起拉下的活儿。她为人谦诚,随她爹娘,对继儿继女心痛着呢,自个不舍得吃,不舍得穿,也要紧着她俩个。她这对儿女实在好,俩个孩儿让陶红樱收拾得利利索索,穿着光明净眼儿【2】,到了大街上玩儿,前后邻居婆儿们都眼气,心想着自个的儿咋就冇摊上嗔好的媳妇儿。
有些话儿不能说。这俩个儿女,其实不是她丈夫亲生的。她的丈夫俩岁时那个东西被家猫咬了去,自小没了功能,解小手如同女人要蹲着。这事儿,瞒也瞒不住,三里五村的眶也眶不着,陶红樱不为别的,是为了基督,才嫁给了他。他丈夫长得高大,白白净净,手脚利索;可就是娘娘腔儿,性儿好,不随他老爹,纳鞋底、绣花儿、摇纺锤、纺棉花、捻棉絮,净干些女红活儿,一副女人做派。他的一双儿女是他的前旺媳妇和表哥生的。
常言道:儿是冤孽女是愁,八辈子才积个绝户头。那一个敢笑话,陶红樱的婆婆掂起小脚骂大街:“奶那个腿娘那个脚,谁说俺的孙儿俺的孙女是野生得?是恁看见嘞,还是恁爷爷的种儿!”骂得一个个憋缩着,那个都不敢回腔儿。越是这,婆婆越是小心眼儿,平日里可对陶红樱看得紧,生怕有人戳伤窝【3】。
神父叶由根欲找陶红樱婆婆去说说,宋时卿拦着劝道:“咦!恁可不啅。家家有难念的经,她家的事可特别,您可白掺和。”神父叶由根听了宋时卿的劝,只好作罢。
宋时卿是个高度近视眼儿,教堂的孤儿孩子们背后叫他‘宋瞎子’,宋时卿心眼儿小,平日里对这群孤儿管教严,孤儿头儿后学宝经常想尽法儿捉弄他,不是在唱诗班里出个怪腔调,就是找着机会作个恶作剧。
大夏天儿一个午后,宋时卿在教堂前的法国梧桐树下乘凉儿,打了瞌睡,后学宝几个顽皮孩儿蹑手蹑脚摘了他的眼镜,爬上一搂粗【4】的法国梧桐树,骑在树栝叉枝上,对着宋时卿脑袋“哗啦啦”撒尿儿,浇醒的宋时卿知晓了咋回事,气得围着树儿打转转,后学宝在树上强忍着笑、憋着气儿、不吭声。冬天,下大雪,孤儿们堆雪人,打雪仗,疯完了,玩累了,这伙儿熊孩子在后学宝指挥下,躲在暗影处,一声令下,雪蛋儿冰雹似的飞向宋时卿,砸得宋时卿从头到脚满身是碎雪儿,他受了惊,左顾右盼,瞻前顾后,一副落魄狼狈相,让孩子们啼笑不止。
后学宝这孩子十四、五正处生理叛逆期,平日看着宋时卿不顺眼儿,故意找茬儿跟宋时卿作对头,时不时给宋时卿弄个事,让他出丑儿。后学宝是教堂孤儿们的老大,男孩子们轮流为他洗衣涮鞋子,胁迫着小不点磓儿、张小丢两个小跟班儿,借着扫地清洁卫生,踅摸宋时卿的猫惺儿。磓儿为了在大哥面前表现,他偷了宋时卿写满字的纸儿,纸上全是《圣经》文,他上了不几天学,字儿不识几个,和张小丢俩人看不懂,随即给了老大哥后学宝。后学宝看了,如获珍宝,心中暗喜,这回可抓住宋瞎子的把柄了,这纸儿是宋时卿写给助教陶红樱的情书,满纸儿写着:红樱,神啊,求你按照你的慈爱怜恤我,按你丰盛的慈爱涂抹我的过犯。耶路撒冷的众女子啊,我虽然黑,却是秀美,如同基达的帐棚,好像所罗门的幔子,不要因日头把我晒黑了就轻看我。你在何处牧羊,晌午在何处使羊歇卧。我何必在你同伴的羊群旁边,好像蒙着脸的人呢?耶路撒冷的众女子啊,我指着羚羊或田野的母鹿嘱咐你们,不要惊动,不要叫醒我所亲爱的,等他自己情愿。愿你吸引我,我们就快跑跟随你。
宋时卿上过了茅房,回到了自己的屋,桌上刚写的纸儿不翼而飞,横竖找不着,急头恼火。轮到宋时卿给孩子们上《圣经》课,后学宝突然站了起,背诵起宋时卿丢失情书的段子,宋时卿脸儿上一会红来、一会白,满头大汗,㕳叫着将后学宝轰了出去。
陶红樱是教堂的内管家,管着孩子们的吃喝拉撒,还和宋时卿一道辅助叶由根神父主持做礼拜。别看陶红樱是个妇女,她可真能干,干了家里的,干教堂里的,教堂的孩子吃的是教会拔的救济粮老侯家例捐的,吃的菜儿全是陶红樱在教堂院前院后边开辟闲地自个种的,棵棵白菜秋里种,一年三季有黄瓜、南瓜、丝瓜和大葱,青白萝卜儿绿盈盈,还有那新鲜的雪里红,鲜嫩的荆芥一把把,小青菜儿一处处嫩和和,给教堂里节省不少钱。教堂里的孤儿都把她当成了宽大仁慈无所不在的上帝派来的使者、圣子基督耶稣专门为她们在人间准备的妈妈。她们划着十字架,吃着陶红樱做的饭食,跟着陶红樱做礼拜、唱基督赞歌,也帮着做些教堂里力所能及的活儿。
夜间,陶红樱和宋时卿一递一天轮班儿住。孤儿男孩子五六个、女孩儿三四个,还有病的弱的残的,男孩子一个屋,女孩子一个屋,一人一张床,铺的白布单,盖的是白布被子儿,枕头儿也是清一色的白布枕儿还印着数字儿,孩子们还一人一个格格柜儿,平时衣物就叠放这柜儿里,洗漱的东西摆在各自的床头,整整齐齐。
孤儿里有个弱男孩儿叫磓儿,夜间老尿床,尿了怕笑话,尿汲陀螺湿成一片开了一团团圈儿,他用被子捂着,陶红樱对他格外上心,清早起,一准摸他的被窝。还有一身体赢弱的,叫瘪娃儿。大了点的女孩叫芹子,来了红,老害羞。陶红樱是个细心人,拿了布料教着缝制例假带,一个月用过那几天,清洗过了,凉干,藏起来,下个月循环用。女孩爱了美,陶红樱连起针线做起肚兜儿,肚兜儿上面红绳儿系在脖颈上,下面两边有带子系于腰间,红肚兜儿在身上,可美哩!
女孩儿夜间出入不方便,陶红樱做了桶儿,不太高,也不矮,自个描了龙绣了凤,坐着解手可舒坦。第二天冷清明儿,趁着夜色倒掉,清洗好,不让旁剩人看见去笑话。洗澡更是私事儿,教堂里陶红樱让人做的这澡盆腰儿都很深,孩儿们蹲着能容纳下整个人,几个孩儿配合着,把烧好的洗澡水倒了进去,撒了把鲜花花瓣,香气袭人,别有一番情趣。
这一日,陶红樱的婆婆过生儿。陶红樱起了个大早在教堂收拾好,回到了自个家里。问婆婆:“恁老哩,今个过生哩,想吃个啥,俺去赶个集,回来给恁做去。”婆婆冇好气,瞟了她一眼,刁难道:“老身年逾花甲脖子见土,好比蛮闲地半截残烛。今个过生儿,俺想吃三个菜:一个骨包肉;二一个肉包骨;再一个青龙须。也不是当婆哩难为你,弄好了,你上教堂的事俺不再阻拦你。弄不好,从今个你要跟教堂刀切豆腐两清!”陶红樱知了婆婆这是难为她的,听了,冇吱声,与丈夫刘似如牵了后槽的驴,硬了头皮赶集去了。
大夏天,天儿长,陶红樱赶了集油蒸馍果子装满篮,拐弯儿跑了一趟娘家。她娘给她耳语一番,陶红樱带了娘杀的红公鸡,剎了一大筐,丈夫刘似如扶着她骑了驴,俩人高兴地回了家。
中午时分,陶红樱做了长寿面,炖了鸡,桌面上了三样:骨包肉,肉包骨,青龙须,还加一个汤儿。丈夫刘似如很好奇,打开罩儿,映入眼幕,九个煮熟透了的红皮鸡蛋满满摆放在盘子里,给这个寿辰增添了几分喜庆;鲜棱棱的寿桃山似的堆满了陶红瓦盆,鲜棱诱人;一盆凉拌的南瓜嫩尖儿带着须儿可口喜人,用玉米须和生姜熬的汤儿飘着韭菜花挑动着人的食欲。旁边的桌上整齐地放着陶红樱先前缝制好的一双绣花鞋子、一身青色对襟衣,婆婆见了冇啥可说的,摸了软软和和地衣儿,喜在心里,拿了红皮鸡蛋一人一个分了,用筷子接了家人挑来的长寿面,乐和和地吃了。
陶红樱平稳地过了婆婆这一关。
教堂里十来个孤儿也不省心,陶红樱忙了家里的忙教堂里的。今个清早两个男孩子为昨日偷狗的事儿打了架,受委屈的张小丢鼻青脸肿,打人的后学宝挨了宋时卿一顿吵,跑了冇踪影。
秋来天,进八月,邻居枣树红枣子喜盈盈地挂满了枝头,几枝出墙的枝儿,诱惑着这些不谙世事的孩子。孩娃头后学宝鬼点子多,找了一个长杆子,带了几个男孩儿,趁着大晌午头,跑到高家胡同口偷枣儿。后学宝个儿高,他挥舞手中长杆子使劲捁【5】,枣子圆滚滚落满了地,几小跟班儿蹲了身儿满地儿争抢着,高家的牙狗狂嚎,狗叫声惊醒了高家人,这家大人连吷带骂撵了出来。撵到了教堂,找上了宋时卿,问了这些孩子都不承认,宋时卿赔脸说尽了好话,高家才算了了结。
这事还不算,教堂多日不吃腥荤,孩子们嫌伙食清淡,嘴儿馋,偷罢了枣儿,想着鲜点儿,解嘴馋。他们趁着教堂做礼拜,大人们在忙活,几人迷钓了高家恶牙狗【6】,宰杀洗净,溜进食堂伙房,炖着吃,香味弥漫,让宋时卿逮了个正着。
这次宋时卿找到了借口,不依不饶,要揪出元凶有个说法,孩子们一个一个耷拉脑袋不作声,他一个个叫了问,刚来教堂的张小丢怯生生说了实话,把后学宝供了出来。
宋时卿倍感事态重大,如实告诉了叶由根神父。叶由根神父先找了韶谷屯头面人物侯懋政、‘衙门神通’刘长庚、高振典等人从中作了说和,又择日带了教堂神职人员,诚挚登门,给中药铺老高家赔不是,出了高价钱作了赔偿。
后学宝被叶由根神父关了暗室思过大半天,后学宝又是气又是恼,瞅了空,逮了张小丢就揍打起来。长腿的磓儿飞快向宋时卿打了报告,后学宝怕再次关进暗室,撒腿跑出了教堂门儿。挨打的男孩子张小丢,是个闷壶,三脚踹不出个屁,赖在地上哭啼啼不起来。出去办事的陶红樱进了教堂门,见了哭泣的张小丢,一声:“小丢,白赖地上,快自个起来!”张小丢一听冇了指望,哼哧、哼哧,爬哧了起来。陶红樱让金贵带张小丢去洗了脸儿,换洗了一身衣服。
陶红樱安顿好张小丢,又去寻找闹事打人的后学宝。她问了后学宝要好的刘荿,弄清了后学宝藏到了他大爷家的二哥后学仁家里面。
陶红樱还没等着找上家门儿,半路碰上了后学仁的爹爹后天文走了来,这后天文气呼呼地一手拉扯着一闪一扭的侄子,一手抄着烟袋锅儿。陶红樱接过了捣蛋孩后学宝,一摸头儿,这孩子又是扭滚,又是调肚儿,不情愿跟着陶红樱走。陶红樱轻轻拽着后学宝,一边走一边和后学宝说着话:“学宝,万物生灵都归耶稣基督,你呀,是上帝撒在人世间的种子,正茁壮往上长,可不能让魔鬼撒旦迷了你哩心窍儿。”
三个人到了教堂,后天文老头儿扬起烟袋锅儿,当着陶红樱的面儿,对宋时卿发了话:“俺这侄儿可是俺家的宝贝疙瘩,恁教堂里得好好养着,掉了半点毛皮,我可不轻饶恁!”宋时卿没好气,不愿搭理他,看在上帝的份上,依然忍耐着,说道:“学宝是主哩孩儿,俺教堂以基督的名义照料他,应他的吃,应他的穿,热不着,冻不着,恁老哩就放心吧。”后天文老头儿放下烟袋锅儿说道:“这还差不多,有你嘞,你可听清喽,俺这孩儿有啥事就冲你来。”说着敲着侄儿后学宝的脑袋瓜儿:“记着喽,小哎,哪个要是敢强凌【7】你,你回家跟我说,看我不给他家哩锅㩁八瓣儿!”说完,将烟袋锅儿掖了腰,转了身,背了手,挪着那营养不良瘦弱的身躯,往回自个家走了。
进了教堂,陶红樱端了饭让饿着肚子的后学宝吃了,翻了《圣经》页子,给后学宝、张小丢教读福音:“亲爱的弟兄,我们总要彼此相爱,因为爱是出于上帝的。凡有爱心的,都已经从上帝而生,得以认识上帝。……没有爱心的,就还没有认识上帝,因为上帝就是爱。爱是含忍的,爱是慈祥的,爱不嫉妒,不夸张,不自大,不作无礼的事,不求己益,不动怒,不图谋恶事,不以不义为乐,却与真理同乐: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长久忍耐、和蔼仁慈的。爱不嫉妒,不吹嘘,不自大,不罔顾规矩,不求自己的利益,不轻易动怒,不计较别人所加的伤害……”默默向基督耶稣忏悔,对俩个孩儿作了祈祷。
陶红樱护着宋时卿,又对后学宝讲起了小道理:“提起今日事叫人生气,你听我给你说详细,宋辅教为人耿直,他不会弄假虚,为教堂一心一意,从没有想来顾自己,为咱教堂他逢人领教跑东问西,教育你他是好意,不知道这个理,将来谁还管教你。高家恶言恶语欺负咱,硬说教堂是贼窝儿,专门给他中药铺儿过不去,白天闹了一场气,气得宋辅教,饭不吃,觉不睡,半夜来到教堂里。给他送饭,他不用,完全倒给恁这些孩子吃。想想情来,想想理,谁嘞对来,谁的非,恁再这样闹下去,谁还为咱教堂操劳出力。”教堂经常无端受欺负,后学宝早看在眼里,心里头鸣不平,经陶红樱这么一说,对宋时卿倒有了同情感,忿然言道:“冇人不碍眼,有人也不算人,俺早唵不下这口气儿,恁不让俺动弹,这社会说不准那天,天塌地陷,砸死那些坏人!”
在陶红樱的劝导下,后学宝低下头儿,找了宋时卿认了错。回了头,拉了张小丢道了歉。张小丢摆出姿态不理会,被后学宝一把举了起,刺挠【8】了一阵,张小丢破涕为笑,伸出手儿拉了勾,和了好,一溜烟儿进了大屋随着伙伴儿一块背起书来。
芹子和后学宝是同龄人,到了青春期,芹子喜欢后学宝,后学宝喜欢小了几岁的秀秀。秀秀生得水灵,别看她话儿不多,心里面可有主见,后学宝个儿婑,明面个子短,搠着就恁长,秀秀压根儿瞧不上他。柿树底下系鞋带有事没事都有事,这仨人的事儿教堂的孩儿都知道。
陶红樱是过来人,孩子们的那点小心思,她都啅,孩大不由娘,这事还阻不得,读《圣经》时,刻意讲起伊甸园里魔鬼撒旦引诱亚当夏娃偷吃青苹果的故事。秀秀是乖孩子,把芹子姐和她的事儿告诉了陶红樱,陶红樱劝告秀秀:“这事憋死心里也不能提。咱教堂是个家,芹子那是你的亲姐姐,都是上帝生的,这事要是传出去,让人前咋站立,还不让人把咱得脊梁骨戳塌皮。千不念,万不为,为咱这张老脸儿,教堂里的啥事都不能说出去。恁仨个人的事儿,你要走心儿。”秀秀是透灵人,一点,心儿锃亮明镜儿【9】似的。
后学宝三天两头变着法儿给秀秀送东西,秀秀也不拒绝,说声:“谢谢宝子哥,我替俺芹子姐给你收着!”一转眼,将这东西原封不动给了芹子。情人眼里出西施,情郎心痴女知,芹子知道后学宝咋个想的,又爱又恨又放不下,冷了他吧,怕他心里难受,热着他吧,又害怕烫伤了他的野心儿。每先见了面,又笑来又是逗,如今有了心事,这后学宝大老远见了芹子就皱眉摇头,你一说,他给你两瞪眼。
这日,芹子的姨妈‘扇子’杨华来了趟,买了几身衣服:“俺哩外甥女,俺心疼,戳这儿‘妮姑庵’守活寡,一生青春净白流。”要带芹子一块儿走。陶红樱请示了神父叶由根,他不答应,要芹子的姨妈出具个领养的文书。芹子的姨妈抽着洋烟儿掐着腰:“恁这比要饭的强不了哪儿去,逞强哩不是?还要这文书要那文书唻!”说着朝教堂门上啐了几口吐沫,甩了手巾扭动腰儿离去了。
后学宝看到这架势,着了急,要是这芹子走了,心里还真舍不得。后学宝约了芹子。
可笑的芹子为情颠倒,穿上了对襟袄儿,这袄儿是芹子的娘做的嫁衣,面上边她娘亲手绣各样的花草:绿藕池儿游动着红鲤鱼,扑扑啦啦打水皮;一边扎了一棵梧桐树,这边又扎了个芭蕉丛,芭蕉叶上落着一个小蚰子。梧桐树下坐着一个小闺女,小闺女在弹琴,叮咚叮咚真传神,她伸着手蜷着腿,两只眼忽灵灵【10】,偷看着人儿,你若是仔细看哪,她还是双眼皮,活像一个大活人,咧着小嘴喜煞人。芹子穿上扭转着,又将娘临死留给她的钗环带了上,描了眉,上了淡妆。芹子问秀秀:“我好不好看?”秀秀猜透了芹子的心思,笑着说道:“芹姐儿,恁这个打扮,管教情郞见了眼灼灼,把他的魂儿消。”芹子笑着点了秀秀的眉头儿:“鬼丫头,说哩啥话儿!”
夜里,后学宝、芹子俩人出了教堂,到了背影地儿,说话儿。浩瀚的夜空静得可怕,一颗流星好比一弧喷洒的烟火,拖着长长的尾巴,划破东边的天际,须臾间,完全淹没于宇宙汪洋之中。芹子无心暇顾天空瞬间的精彩,她心里想,她和后学宝这件事,窗棂纸捣破为好,要当面鼓对面锣明打直敲挑明说。
芹子小胆儿心里头呯呯乱跳,顾不得脸儿发烧,问后学宝:“你到底想咋着?”后学宝说道:“不咋着,就是想和你说说话儿”芹子郑重其事又问道:“宝子哥,你找我可正好,有句话儿来问你,应与不应我不恼。”“你不该说我不值半分毫,你说我心不灵手不巧,身段不苗条。今儿见了我,仔细把我瞧,你看看我的头、再看看我的脚,看一看小身段短与高,看看我的前面和后面,前前后后任你的性儿挑。”她走一步摆风柳,走两步彩云飘,又走了个连环步,钗环叮铃铃地响。
后学宝心里不是味,七上八下矛盾着,沉默地倚着墙角落吸闷烟。
芹子用手儿用力点了后学宝的额头说道:“你还记得不,儿时玩哩嬉,咱俩个一块做花花饭,你当丈夫,我当媳妇,你用破布裹着长砖头递给我,让我当媳妇怀中得抱个小娃娃!俺怀中抱着娃娃假装从娘家刚到家,你喜得,捡了瓦片当烧饼,撇了枝条作筷子,切了树叶炒作菜,捏个泥窝窝来盛饭,你说到时候长大了,咱一家人就这个样过日子。”憋了许久后学宝开了腔:“芹子,恁是俺的亲姐姐,恁对俺的好,俺都记着哩,要是不走多好哩,看能不能帮你干点啥?今个看见恁姨来了,我心里乱糟糟,一点儿辙都冇有。”芹子讲:“走与不走,这个主意你帮我拿!”后学宝叹声气:“教堂,我们终究要离开的,早离晚走,都得走。”芹子听了,理是这个理儿,可不是她心里面要的结果,芹子心里急,妒儿话说了出:“想咋着这得问你自个,恁和秀秀暗中有瓜葛,俺一条条都记着哩。你那个给她买了抹脸的粉、还给好做了两身花格衣裳。”后学宝回着嘴:“俺俩个不是你想像的那个样。”芹子问:“我只听你一句话儿,你应与不应?”后学宝还是不作声,芹子硬逼不得生了闷气儿,任着后学宝咋哄,就是不搭理。
天也不早了,时候也不小了,俩人一前一后,回了教堂。
第二清早,陶红樱开了教堂的头门儿,一股恶臭扑鼻而来,定睛一看,两扇子的门心糊着黄屎粑粑,陶红樱一阵恶心干哕【11】。宋时卿来接班儿,掩了鼻子问:“这是咋着哩?”左思右想,陶红樱道:“不知得罪哪一个了!”宋时卿提了水,拿了扫把,喊来几个孩子帮着清洗了干净。
过了不多天,后学宝和宋时卿出外办事儿,芹子姨妈带来了领养文书,芹子经不住她姨妈‘扇子’杨华甜嘴劝说,动了心,在叶由根神父的见证下,签了字,画了押。
临走,芹子她将一支簪子送给了陶红樱,又挑了几样私人物品送给了要好的秀秀,向教堂鞠了三个躬,泪水不住地流,狠了心,捂了嘴,抬腿上了毛驴车,慢慢消失在送行人的视线中。
后学宝和宋时卿办事的道儿曲弯弯,村间的道儿两旁,春姑娘加快了轻盈的步伐,树儿草儿变了新模样。你看,昨天玉兰树儿还含苞待放,今个已花枝招展;小蜜蜂、花蝴蝶一只只、一对对,在路边的油菜花、苜蓿花丛中,时而呼闪闪、扑棱棱追逐着,时而停下嗫着嘴儿采个不停。
等后学宝坐着马车回到了教堂,芹子已走过。后学宝顿感心里空荡荡,他失落地进了教堂的屋,看到床上铺盖被褥拆洗过,晒了太阳软和和,一双新鞋床头搁,一个红包儿掖在枕头窝。他打开了红包儿,一只半旧的银手镯,上面刻着一对小鸳鸯,他拿了镯儿反复摸,思绪拉回了刚到教堂的时刻。
芹子七岁、后学宝六岁。那一天,后学宝被堂伯领着,他有点风刮【12】,齉了鼻【13】儿鼻涕流得大长满脸儿袼褙【14】进了教堂门,芹子见到他,伸手给了他一个红苹果,他羞着躲在大人身后不敢接,在陶红樱助教鼓励下,他才接了着,咬了一口,脆甜水儿流溢了满口腔;多日未吃饱饭的他,初尝了人世间的一缕温暖,芹子看着他吃苹果的样子“嘀嘀”笑得可开心。
心儿拉了回来,他穿上这双鞋,试了试,大小宽窄正合脚。试了鞋,他无精打采的躺了床上,磓儿、金贵来看他,被他一声大嚷:“滚出去,我正烦着呢!”俩人伸伸舌头做着鬼脸退出了屋。
芹子她姨妈 ‘扇子’杨华不是啥好货色,做着姨太太却干的是拐卖人口和拉皮条这一行,她把芹子带了省城大城市天津,转手卖到了妓院,芹子过上了生不如死的生活。叶由根神父听说了芹子的命运,气得直瞪眼,不断说怨言:“千埋怨万埋怨,我不该为多省一个人的口粮钱,在那文书上签字儿,给芹子推进了火海。慈悲的基督啊!请您惩罚我吧!”想想芹子命嗔苦,后学宝心里更难受,心里像塞进半截砖,心似那锥子锥。
教堂传教耶稣基督福音的主业继续着,瘟疫劫后的韶谷屯和临近村庄的残疾人、智障人、痨病人、麻疯病人、孤寡老人、寡妇们纷至沓来,这里成为她们脆弱人生的最后庇护所,她们一个个拖了无助的躯体虔诚地做着礼拜,唱着诗歌,心灵与浊世暂时作了分割,将生的希望全部交由了耶稣基督,村中神婆的家中一时冷落了许多。
平空来了一场祸,神婆宋二姐跳将出来,领了几个徒弟,扯着陶红樱叫骂:“臭婊子,嚼了两口洋蜡烛,真以为自个成神了?你就是个妖孽,妖孽!我是白莲老母朱红灯,天灵灵,地灵灵,天兵天快下界,捉拿妖孽上天庭。”陶红樱的婆婆现了身,带着自家的侄子、孩儿,护了媳妇陶红樱,㳔了宋二姐一递一句对骂着。这俩个,一个是女泼皮、另一个是女老渣皮儿,半斤对八两,掐着腰,呛的分不了上下。急得宋二姐拼了命,一头朝着陶红樱的婆婆拱了头去,两个家的男人怕事儿闹大,各自拉开各自老哩散了伙回了家。
这年,天大旱,蝗虫飞过,芥菜、蓖麻、孜然、小麦、天麻等田地庄稼,立时化作了光杆儿。韶谷屯村红枪会会长‘滚刀肉’后天启集合了队伍,喊着:“天无雨,地焦干,蝗虫来作害,全是基督教堂遮住天!”一群失控人儿,冲进教堂,抓住正在做礼拜的基督信徒,拳打脚踢,胡乱打砸,还不算解气,当即和了泥水,封了教堂的门儿。
后学宝疯了般手拿着棍棒,阻止来人搞破坏。‘滚刀肉’后天启揪了反抗的后学宝的领子:“你这孩儿,枉披人皮无心肝,不啅哪头儿亲,哪头儿近?你能在教堂住上一辈子!反了你,走,跟我回家去。”连拉带扯,把他弄回了家。
宋时卿连夜找上神父叶由根向当地县衙门作出干涉,县衙不敢得罪洋神父,照价赔偿了教堂的损失,对领头的‘滚刀肉’后天启进行了惩罚。
后学宝又冇人了管,一个人,又是饥又是渴,顶上木杠锁上锁,躺在床上想半夜,人家都有家,自个住着三间土泥屋儿露着天,看看人家,比比自个,越想越心酸,想想这日子真是没法过。出了教堂的他懒散了惯,已受不了教堂的清规戒律,不愿再回教堂。
次日,后学宝逃出了韶谷屯,跟了刘长根跑江湖兜售黑虎丸,中道,他阴差阳错在豫晥边界的伏牛山,上了‘老抬’道儿,作了土匪杆子。
张小丢长了大被族人接了出来,续了二伯的嗣子,做了一辈子农民;磓儿考上了京师学堂,留在北平作了教师;金贵送读完县高级师范学堂,参加了革命,后来当上了新社会的干部;秀秀留在了韶谷屯,经陶红樱的撮合,嫁给了张小丢;刘荿让国民政府拉了壮丁当了兵,后期在台湾终了了一生;瘪娃儿长到十七岁,出了教堂,因祸中道殒命;宋时卿半途死了媳妇,陶红樱与丈夫刘似如离了婚,陪伴宋时卿走完了后半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