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三十清个起,三五成群鸟儿在院落的上空飞旋,稍后落进了院子里,一只落的近,瞥见是一只燕子。侯懋政纳闷:燕子不是去了南方的吗?这个季节咋能见的到?也许燕子怜惜它的雏燕的幼小,不舍得离开这里的家巢。
侯懋政顾不得这些,招呼人挂了大红灯笼,贴了对子,纳了福,院里的影背墙、老枣树、大水缸、屋里头的瓮,牲畜栏,满仓堆,水井旁都贴上了红红地“福”字。一个长长天竹杆矗立院中间,天竹顶头斗大的腥红灯笼插了柏树枝,灯笼被黄黄的腊烛火苗光映出清晰可见的颜体“侯”字,一串火红地小灯笼自天竹杆顶端顺直而下,贴着大灯笼微微舞动;邻居村舍,大街小巷到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一时间成了红的海洋,整个韶谷屯浸醉在喜庆的氛围之中。
晌午头吃了饺子饭,侯懋政和宗亲等人又忙活前往墓地请祖宗,也叫迎家堂。坟地透着一派肃穆,这坟地里,一棵草,一只鸟,一抔土,一滴水,都可能是祖先生命的一部分。如同,终有一天,我们也将归于大地,而所有死去的,百转千回,终又化作世界的一部分,继续明媚。侯懋政和宗亲冲着墓群摆正案几,摆了果盘,放了香炉,打开火镰,点燃了一柱榆木香,放了鞭炮,斟酒三巡,供上“口福”,搁筷子置于 “口福”的盆上,恭请祖宗用膳,嘴中念道:“过年唻!爹娘、爷奶、老爷老奶各位老了哎,恁都回家吧!”仪式过后,侯懋政叫人合上祖宗轴,焚香持灯笼,手捧祖宗神轴,举过头顶,出了祖墓地,迎请祖宗回家。
请了祖宗,进了门,年夜,侯家掌柜懋政抻了个摊,备了桌,依了‘菜不摆三,筷不成五,席不成六’规矩,早早请了村长高太祥、高振典、‘滚刀肉’后天启、高华晨、柳永正、‘衙门神通’刘长庚、张大年、柳景西等韶谷屯村有头有面地人物吃年夜饭。
天黑色刚下,侯家掌柜懋政安排了“守家堂”的人,等众人入了席,他端上两盅,走了礼节,就转到老院西屋开喝了。酒是家自酿的高粱烧、菜是自家现成种的绿豆粉皮、红薯粉条、干菜萝卜和自个养的牛羊猪鸡鸭鹅,高振典既是宾客还是主厨,笼上蒸的、锅儿里烹的、手抄凉拌的,一出手激流呼啦就料理出了十八盘儿加八个碗。侯家掌柜最拿手的倒酒,端起酒权,念念有词:“一心一意,好事成双,三星高照,四季发财。”“第一杯不是我倒的,再陪上一杯。”明三暗五,一次下来,六个小酒,你倒罢,我上场,一圈下来,众人半醉半酣。
鱼头酒更是讲究,鱼头对准谁,谁就是今天的贵客。高太祥先喝三杯酒。喝鱼头酒的高太祥先动筷子将鱼眼挖出放在左右两侧主陪侯家掌柜和‘衙门神通’刘长庚的盘中,意为“高看一眼”;又送‘衙门神通’刘长庚吃了鱼唇各喝了一酒。倏尔,东家侯懋政把了酒权,把鱼脸给了高华晨,高华晨喝了两杯,此谓“赏个脸面”。接下来,东家侯懋政送了鱼左右两腮给了柳永正、张大年便是四杯酒。柳景西获得鱼背鳍“一帆风顺”,喝三杯。‘滚刀肉’后天启、高振典得了鱼肚子与东家懋政同饮两杯,意为“肝胆相照”。众人起哄:“懋政可不敢欺客加私嘞?!”东家懋政顿了一下,掐了鱼尾递了侯成碗里、又从鱼肚子里夹出一块肉来送与侯安,侯成侯安喝了四杯,才算作罢。
上了年岁的高太祥、刘长庚几轮下来,喝得差了不多,离席而去。房屋外,这边还没响完,那边儿又响了起来,分不清那个家那个村的霹雳啪啦震天响作一块,村里头钻天启火飕飕作响,天空窜成火红一片,炮火映得院落通红。席间,轮到后天启将酒权拿到了手,发了口令:“喝大杯是龙饮,喝半杯是虎吞,喝小口是犬添。喝还是不喝看着弄!”先是楼上楼,一只手端三杯,一饮而尽,滴酒不洒。又有神龙献甘霖,用嘴叼起高脚杯下沿,来了个龙王三点头……,到了高振典变了法,划拳定输赢。
一更梆声响过,正闹着,“嘭嘭,嘭嘭,嘭嘭……”引来几声狗嚎。脚步声急切而近,只见三哥赢政折急折慌推开了门,拉了懋政一边言语道:“老四,元逢孩小吊死咧!”懋政听得一怔,安排侯成、侯安两个照应着,拉了三哥手急慌着出了门,直奔侄子元逢家而去。
侄子元逢家临着大路,要账的围破了门。懋政哥俩进了门,侄子元逢一家人正围着直挺在床铺上面目盖着黄裱纸的尸首哭天抢地。元逢的事,懋政这个作叔的早已得知了:腊月里,他在郑县赌博让人抽了老千,将郑县火车站粮油店赌了进去,整个家眼糊董了进去,一个人光了屁股没了彩回了家。正踅摸【1】着过了年,说和说和、帮衬帮衬侄儿渡一渡这个难,没承想着出了这一铺儿事。
懋政问:“这是咋着嘞?”老二哥勤政道了声:“丢人呐,今白个在后家东拐赌,给闺女输了东郭寨咱家哩觅汉光棍郭大个唻!”懋政道:“咱爹不是说过,赌场净能人,贪财坏良心;赌场净坑人,破财成贫民。”又问:“糊弄里【2】多少个大洋?”答:“抵了五十块!”懋政甩了甩手“支五十块不得了!?”勤政答:“有字据写着嘞!我觉着这不是拿两钱的事,觅汉郭大个说啥不要钱,要唻是人哩。”懋政顿时冰凉渣牙,倒吸了一口冷气,“哎”地叹息了一长声。勤政问:“这可咋个办哟?”懋政急了一跺脚:“大年歇,还能咋个办?!用了俺二嫂哩喜棺材连夜埋了再说。”说罢,众人分头行动忙活去了。
这个时候,二更梆声已响,整个韶谷屯响成了炮仗的火海。很快,忙活的一行人淹没在村外的黑暗世界,奔向侯家祖坟墓地。
埋了侄子元逢到了家,天已微微亮。依规矩,要到祖庙祠堂“上红丁”。侯懋政率领族人,在祠堂里点燃香烛祭祀祭祀先祖,然后将各房各枝保管的家谱请到祠堂,进行“迎谱”。先由各房长房用红纸写下各房当年出生的男丁、女口生庚年月时辰,然后经过孩子爹娘校对无误,将拟添丁的生庚年月时辰,誊写在族谱空白页,或者直接红纸插入其爹娘所在家谱的页面,以备今后重修族谱时正式录入家谱之中。
誊谱之后,由侯懋政带领族人燃香烛祭祀先祖,再由各长房将自己保存的家谱领回,简称“送谱”。随后,添丁人家抱着入谱的孩子来到祠堂,祭祀祖先。添谱仪式结束,上红丁的人家早已准备好的餐食,族人入坐,好烟好酒好菜开怼,谓之喝“上红丁酒”。
喝过“上红丁酒”,拜年的节奏到来了。侯家掌柜老四懋政和夫人何氏端坐在东厢房,厢房正中间挂着祖宗轴,祖宗轴案几上摆了鸡鸭鱼三样祭品,案前铺了蒲草编织垫子。
拜年的人来了,前街道的后姓瘪肚娃和宋二刚来了个大早。这俩个送来一个蒲团儿,蒲团儿是从庙偷来的,侯懋政接过来,喜欢地不得了。这有说头,依着老年规矩,有人腊月或正月里去庙内,不为拜佛、求签,而是为了偷红、偷蒲团。这种妙手空空的行为大多出自半大小孩,或衣冠楚楚温饱之家的年轻人,女人们绝不能动手。所谓‘偷’,也只不过和尚有意装瞎,让‘小偷’取下观音菩萨头上的红纱、拜垫的蒲团,藏在长衫下拿走。自然也没有人喊捉贼,因为那人‘偷’去也必然是送与无子之家:“给恁求了个儿回来!”受惠者便谢神、许愿、酬以酒食。假如缺牙巴齿咬虱子——碰了巧,真生了儿子,受惠者就免不了要再往庙里烧香、还愿。你推想,主家能会吝啬这笔功德钱?难怪和尚要装聋作哑,菩萨也自然乐得做顺水人情了……
随后,佃户和长工也就到了。后天启、尹大虎、乔大劯、刘蛤蟆、高金丙、高铁牛、赵云科、后二祥,他们脚上罕见地穿上布鞋,排了两排跪下将带有侯字印字的白面袋高高举过头顶,高呼:“给东家拜大年喽!”“起来、起来,给俺折寿哩!”侯家掌柜懋政说着,又给大家伙让了烟丝。大辈的只作揖不拜年,只嚷着:“爷们儿过年好!”侯家掌柜懋政赶紧起了身:“老贴叔好哇,四小儿给您拜年。”说罢,要下跪,被止了住:“东家这可使不得,免了、免了!”
第一茬刚过了去,第二茬又接着了来。不多久,白面袋在堂前摞成了小山儿。
“给四爷四奶拜年喽!”我曾祖母何氏定晴一看,拜年的是大哥家二包孩儿家里的大小子瑞轩,自家人来了,我曾祖母何氏赶紧拉了身边、握着细瘦小瑞轩手,话儿来了:“冷不冷小哦?”侯瑞轩答话:“奶,不冷!”我曾祖母何氏又问:“几个来得?”瑞轩道:“夜个黑儿!”我曾祖母何氏再问:“在哪个地儿做啥嘞?”我曾祖父何氏打断妻子何氏的问话:“你糊涂唻,轩小儿在开封汴京城学厨呢!”我曾祖母何氏应道:“啅啅啅,嗔小地孩儿学厨嘞,受罪嘞哟小哎!”瑞轩应道:“奶哎,俺不受罪,甭偈记【3】俺!”我曾祖母何氏嘱咐道:“啅啅啅,天冷穿厚实点……”
“叔、婶在家了冇?”前院堂兄弟家的孩儿们拜年来了,带头地是狗蛋侯元炯,不老大,十五六岁模样。我曾祖母何氏应道:“在呐在呐,咦,狗蛋儿恁几个赶紧进屋儿。”
狗蛋他们进了屋,冲着祖宗轴嗑了头,侧了身:“给四叔四婶磕头了昂!”我曾祖父侯懋政、曾祖母何氏应道:“䞧唻【4】䞧唻,瞧弄挪裤腿儿上挪土,年轻人不兴这了,赶紧,吃瓜子、骆生角儿……”狗蛋等人:“不吃了昂不吃了才在家吃了,四叔、四婶你今年咋样儿?”我曾祖母何氏:“乖,好着唻,不赖!就是光忘事些儿。”狗蛋:“叔恁身体好㗑?”我曾祖父侯懋政:“中,今年不赖!蛋你年前去哪儿做活儿来?”狗蛋:“年前跟俺爹在山西做木工,活儿不多。”我曾祖父侯懋政:“中,喏就中,今年大长了啊。”我曾祖母何氏:“你挦好了冇?”狗蛋:“冇嘞,还小着呢!”我曾祖母何氏:“晌午就在这儿吧,我给小恁做得啥吃吃再走罢,都是现成的。”狗蛋:“甭了,还有好几家呢,俺再去转转昂。一会儿,还得跟俺四叔去东头咱家祠堂献祭哩。”我曾祖母何氏:“喏中㗑,娘哎,都长嗔大了。”狗蛋等人:“四叔、四婶恁䞧出来了,外头冷!”我曾祖母何氏:“中,恁都可慢点些儿昂。”
应酬了拜年的,早饭还冇扒拉嘴里,侯家掌柜懋政又张罗起关老爷庙献祭的事。内人何氏提了醒:“这年景不能抹下点?”侯懋政说道:“说过了的,抺不得!”何氏讲:“俺姨娘家邵占郜家上个年都往下抺【5】嘞!”侯懋政言道:“他抺他的,咱家要是抺秃噜【6】了,咱老侯家在韶谷场咋站咧!?”“咱这日头白过了!”曾祖母何氏一个劲抹着嘟噜壶【7】,在场的三哥也卖着孬道:“咱二哥家都这样咧,你还寒冬腊月茅坑里拉屎硬撑哩!”侯家掌柜懋政听着媳妇儿嘟噜和三哥卖孬儿地话心里头嘚唻慌,默默地忙活着,不作理会。
这一头肥猪、两羊肥羊、三石谷子,着侯成、侯安等家中壮劳力抬了去。说是献祭,其实是给‘滚刀肉’后天启、张大年舞狮子、摆龙头、踩高翘地劳资礼,这劳资礼每家都要出,多则不限、少的一升面或几个铜板儿,面子上得过得去。何况,年头‘滚刀肉’后天启、张大年舞狮子在长垣城云集大会拔了头筹,为韶谷屯争了大光彩。甭说要年祭,这些出了大力、流了大汉的人,要光洋赏钱也不过份嘞!
侯成将一盘舞鞭缠在身上,点了着,舞动着,烟雾腾腾“呲呼老叫”乱窜的鞭花儿在前面开着路,一家人吹打着浩浩荡荡在东头侯家祠堂作了供飨,又到村北关老爷庙献了祭;接着,夹在舞狮、舞龙、高翘人流涌进村中韶谷场。打谷场上,锣鼓震天,打谷场舞狮、舞龙、高翘继续热闹着,在老师爷‘衙门神通’刘长庚的主持下,侯家掌柜懋政依仪式在戏楼台摆了祭品,村长高太祥点了祭品,宣了年告。舞狮的黄枪会‘滚刀肉’后天启正与舞龙洪门武把式张大年、柳景西逞着强、斗着狠,侯懋政无心思揽杂这场合,挨着圈儿捧着手向大伙作了揖,一个人回了家。
侯家过大年必须吃五道菜。白菜炒肉,喻意‘来年发百财’;韭黄炒鸡蛋,喻意‘久久发财’;鱼,无论炸鱼炖鱼,还是清蒸鱼,只要是鱼就中,必须是一条完整的鱼,喻意‘年年有余’;蒸肉碗,四五寸的大肥膘,肥腻诱人,喻意‘富得流油’;炸豆腐丸子,喻意‘兜着福,全家团团圆圆’!
吃了大年晌午饭,侯懋政招呼人草草送了家堂。他心里头抓二挠三,静不下来,正寻思二哥家的事儿,二嫂儿踮着小脚急火火跑了来,哭着道:“天杀的,老东西趁着我眯了会觉,抺了我手脖上地金鐲儿,揪了俺头上哩银花镝镝,又去东拐儿赌嘞!”懋政听着,抬起了腿,撤丫儿到了‘滚刀肉’后天启家。
这年头,钱少,值钱。赌的人还多,得赶场;去的晚了,就没地方哩。韶谷屯一帮穷庄稼汉㨮色子【8】,钱数不多,一般小子儿下注。赌场,在一二盏高悬的蓖麻油灯下,庄家坐在桌边,主管操作赌锅、兑现输赢,若赢的多了,输的少了,庄家要负责补上;反之,输多赢少,庄家就赚。赌家争勇斗狠,气氛热烈,吆喝声不断,个个眼晴瞪得如牛眸一般,押赢的,手舞足蹈,摩拳擦掌喝着彩;押错的,耷拉着脑袋,唉声叹气,连骂运气背。村保长高太祥时常带人抓赌。但晚上有外人进院,后家恶狗嚎声一叫,场内闻声,立时散了摊,跳窗爬墙,冇了人影,压根抓不住。
这老二侯勤政赌瘾大,每当后街东拐后家聚赌,他若似让吸了魂魄,腿儿不当自个的家,不由得前去。甭看他病瓤瓤的样儿,到了赌场就来精神,红光满面,大呼小叫,异常兴奋。你看他,手撩长衫,脸面肌抽动,嘬着嘴儿,小胡子上翘,眼珠儿随着色子转动,自以为看了准,下了注。赢了,便自夸道:“你看,我没看错啊!”输了,就说道:“再来一盘就是。”赌场内,几家欢喜几家愁。赢钱的,大手大脚,要吃要喝的,出的抽头也大方,后天启的媳妇儿殷勤地应付着;输钱的,垂头丧气,斤斤计较,愈加小气,讨债要钱的站在面前,几句不合,就打起架来,主家出头拉开摆平。
老二侯勤政输多赢少,他出手大气,不赖账,不红脸,粻家的钱大半丢进了赌窟窿,是个大弄家。他输了钱,家里头孩子埋怨、女人骂,发誓不再赌,再赌就砍手;但只要上街,进赌场无异,他长年欠着人家的赌债。有时,上街赶场,常见他将债主拉在一边,对人家小声说:“欠你的钱,下场一定还。唉,我还是运气太背了。”
侯懋政进了赌场,撒眼一瞧:大年歇,‘滚刀肉’后天启家真个热闹哟!堂屋、东厢房、西厢房人满满的,推牌九在东厢房三个桌、抖骰子的在西厢房两张桌,个个、张张围得水泄不透,哗啦啦声、吆喝声、助威声、喝彩声、叹气声彼此起伏,交织一起!堂屋是‘衙门神通’刘长庚几个老庄家坐着、呷着茶等着输件家贷利哩。
侯懋政跟刘长庚打着招呼,径直到了堂屋问后天启:“天启,二哥呐?”天启皱起眉头回道:“我不盱顾【9】勤政爷们唻!”一旁的二刚妞袖着手儿肘头儿一指:“二爷在西屋里头。”懋政扒开众人,找到了二哥勤政,看二哥坐庄正抖得起劲,双扣的碗儿在他手中上下翻飞,骰子在碗里“咣当咣当”作响,瞬间,他的手一放,碗静止地停在桌子上。大家伙儿们屏住了呼吸,怦怦地看着二哥勤政的手,二哥勤政喊了一声:“开!”上扣碗扬过了头顶。“二四点。”一瞪眼一咋舌:“奶奶地,完唻!”老四懋政紧拽着他的手,压他将碗儿放了下来,说:“回家去,说事。”二哥勤政央求道:“再摇一锅儿就走!”老四懋政大声喝道:“走吧,家里都成喷喷叉【10】了!”高铁杆和众人拦着嚷嚷:“二掌柜可不能走嘞!”老四懋政打开高铁杆的手:“咋着哩嘛?”高铁杆窟蜷在地,死死抱了侯勤政的腿:“二掌柜玩输了还冇给钱哩!四大当家哩恁可不能仗富欺负人!”众人附和说道:“老侯家恁可不能这个弄,财不算就走人嘞!”懋政看了二哥勤政,气愤问:“输了多少?”勤政嫣儿吧唧答道:“北地十八亩菜园地输哩。”懋政“哎”地一声,道:“你呀,丢人打家伙,大片汤,咋个说你嘞?但凡有点心眼,也不能把家全董光【11】喽!”懋政央求众人:“地不能给,十八亩菜园可折合成现大洋。”‘滚刀肉’后天启打了圆场:“咱全村唻人吃得用得都是人家老侯家的,四掌柜跟前,咱可白过份喽。”
高铁杆和众人见后天户说了话,松了手,当场算了账。高铁杆等人接了字据,也顺磨下驴说了软话:“赌场无情,四当家哩恁可耽待点!二掌柜哩恁都七十的人唻甭玩咧?”二哥勤政应着被四弟懋政拽了回家。
回了家,老三侯赢政点缀二哥勤政道:“不主贵哩很!高低说不听!家都赌死人哩,孙女赌卖唻,还去赌,见过这一家片汤的有冇?!”“念哩圣贤书都哪儿去嘞?‘三戒三畏九思’斯文让狗吃嘞?!数你念哩书多,咱爹活着唻时候咋栽派【12】你哩!吆寏,你弄咧是啥吔?你到底弄咧啥?!”二哥勤政闷着头,可劲地抽着玉杆子嘴旱烟锅儿,耷拉着头,嘟囔着脸,不答腔。
“咋个办哩?”老三赢政发问,老四懋政亮了话:“东北地二百亩淤泥地给了他。”老三赢政接了话茬儿:“地权归老四,老二恁只领租利,租利从老伙这儿支,地不兴抵呷还不兴贷、赁、粜。”老四懋政言道:“成亲戚哩,让郭寨觅汉郭大个来老院扛个长工,自个家人,也好有个照应。”二哥勤政应着,立了契约,挨了红指印,当面念了遍,字真意清,末了,老二勤政被老二嫂数落着回了家。
四掌柜懋政在当街碰着本家侄子侯朝槐,侯朝槐听得四叔的话箱【13】,掐了指头,抓了四掌柜懋政提醒道:“四叔,咱妞属羊,命克丈夫,终当寡妇。前头享福,后头要遭罪哩!”四掌柜懋政拉了朝槐的手:“二侄子,咱要有点法星,也不会这个办哟!眼望有啥好法?你想个呗。”侯朝槐言了数语,四掌柜懋政听了,摇了摇头:“命由在天!”背着手走开了。
街头,一群儿童吹着讨来的泥咕咕,单放着炮仗,碰了头,兴高采烈地撑着兜儿,比多少。
侯家四掌柜懋政处理好这档子事,天下起了小雪,他歪着身子在堂屋睡着了。过了一阵,侯懋政醒了,内当家何氏拿掉他身上的褥子,絮叨道:“你是牤牛,牤牛也有歇脚的时候,天天劳累着,病成这样了,也不把自个地心操!”侯懋政想起了自个,咳嗽发烧好多天,没顾上抓付药,今个是个空档,不能再耽搁了,摸了长衫袋子,抄了烟袋,抖开一把油伞,抬腿高郎中家中药铺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