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北风当时雨,夜晴没好天等不到鸡叫唤。
雨水过后,黑灯半夜,老侯家的猫儿乱叫,扰得心慌,侯懋政起了身点了灯。他心里搁不住事儿,顺着嘴儿对何氏的讲道:“庄户人有句俗语叫做:老鼠搬家猪狂奔,猫狗乱叫心不安。心里头慌慌,眼皮儿跳,莫非要出啥事唻?”何氏睁开了眼儿,吵道:“当家的,甭胡说,猫儿叫春,你神神忉忉还当作事儿呢!你净多想【1】,咒人咒已都不好呢!咱家儿不是好好的吗?”侯懋政:“你看,我觉儿连着好几夜儿都睡不着,总觉得有啥儿事哩?”何氏吹灭了灯,拉了盖体被面儿道:“整天絮絮道道,该不会魂了叫灵仙摄走了罢?你可是操的是哪门心呐!或是老了哩,胡乱想哩呗,快些儿睡觉吧。”
天亮,有人传信儿来。侄子侯元洪在开封出了事。这侯元洪是二哥勤政家的老三,他趋了任镇嵩军任永歧副官的堂哥侯元勋之便,反复走关过隘,夹带私货走私。这次,他听了堂哥侯元勋的信儿,到河南省城开封送货。为保险送达,侯元洪在家中,购得一车春冬瓜,把冬瓜切一小口,掏去内瓤,将私存鸦片藏于其中,赶着瓜车混进开封城,却被守城士兵拦下,人赃俱获,侯元勋替其开脱不得,隔日侯元洪遭到枪决。
侯懋政觉得很奇怪:“元洪小子老实本分,为人憨厚,向来做事恣腻,士兵咋能一眼看得出?他多暂去装的鸦片?啥会儿进的开封城?多晌让抓住哩?”懋政二哥说道:“半夜时分。”侯懋政上上下下思量一回,问道:“这事还有谁知道?”老二勤政起身要走,又见老四问他,腿缩回了屋里回道:“他媳妇儿知道。”侯懋政一惊:“事儿严丝合缝,元洪机警着呢,不会是漏风了吧?”一语未了,外面响了脚步声,是元洪的媳妇赵柳儿来了。
赵柳儿稍瘦,眉头闪了几缕乱发,乱发掩不住她那清秀脸庞,脸框直直下切,突然收窄,一副大眼儿几乎遮占了她小半个瓜子儿脸。她穿着一身白翯翯,问了声四叔好,随即哭了:“我哩命嗔苦唻,恁狠心地侄子撇下俺,今后俺可咋着过哩?”赵柳儿怀中的还未过百岁的女孩儿亦大哭。懋政的二哥道:“老四可甭囔囔【2】咧!办后事吧。”侯懋政:“事到了这,先办后事罢!”何氏对赵柳儿道:“你把孩子抪好,可别把孩子给摔了啊!”赵柳儿应着向上搊了搊孩儿。何氏又对侯懋政道:“当家哩!一会回家,你甭忘了抪一抱柴火回来,晌午做饭烧。”侯懋政回道:“我晌午在二哥这吃唻,你回家收拾收拾,横晌午儿天来吧!”何氏应着,掂了小脚朝家走了。
侯懋政虽怀疑侯元洪的事儿另有隐情,但苦无证据,也只是猜测,只好作罢。
临八月,玉蜀黍穗儿【3】顶满了嫩芽儿。晚上,一坨吃伙计饭的边干着活边合计着咋个去偷侯家庄稼,回家下锅当饭吃。这天,天儿大黑,刘蛤蟆叫屎妞一块儿去,屎妞难为情,人在道上混,不能不入绺,冇法,随大流去了。天很黑,他俩跑到村西柳青河,进了侯家的一块玉蜀黍地儿。他俩弓腰压背,一边瓣一边看人儿,凭借一丝星光,能看见有冇黑影过来。正瓣着,刘蛤蟆小声儿说:“屎妞,快跑,有人来了!”说着他跑了冇影儿。屎妞儿外地人,路不熟,眼神也不好,跑着跑着,扑通,掉进半截井里!后面撵的人,一见有人落井,上去将屎妞拉出枯井。天儿黑,打了火机,可着亮光,打眼一瞅:尹大虎、乔大劯。这俩人也是来偷侯家玉蜀黍穗哩!尹大虎对屎妞说道:“你看你身上脏唻,赶紧抪拉抪拉。”刘蛤蟆跑了半天见屎妞冇跟上,硬着头皮找过来,四人碰了正着,走到避静处,让尹大虎、乔大劯好一顿数落。
又一个夜儿天,伙计们干完了活,冇了事,聚了一坨,开了赌。后天启、尹大虎、乔大劯、刘蛤蟆几个老手打牌九,雪儿、粪妞、郭大个一边儿看着‘钓鱼儿’。乔大劯一连输了两三把,袋子里的钱所剩无几,吵吵着:“这个玩法,不过隐!不如兜色子痛快!”说罢,他亮出了色子,他这言语正中了刘蛤蟆、后天启的下怀,乔大劯这会儿忘记了这俩人是干啥吃的!乖乖,乔大劯甩了上衣,将色子用碗扣了,咣当咣当响过,“开!”碗口儿一揭,乔大劯又是大瞪眼。乔大劯赌输了钱,欠了一屁股债,被伙计们逼债冇了法,动了歪心眼儿,偷了牲口院农具卖了,换成钱,凑合还上些。
临明,乔大劯怕露了马脚,不好交差,瞒天过海地放了一把火烧了农具房。着了的农具房,连了羊屋,火儿在人儿齐手泼水下,断了势,熄了火。羊屋屋儿隔段空墙,冇连着其它屋,失火烧死三十来只羊,几头病弱的大牲口,幸好冇伤着人。
不久,刘蛤蟆莫名其妙地发了迹,长工活干得不上心。他在侯家长工中,可是个能人。好人出在嘴上,好马出在腿上。刘蛤蟆与侯懋政同庚、刘家闾长,会说话儿,会办事,逢人减岁、遇物加钱。少时跟着中药铺高老掌柜跑药材,学得一身泡药的本事;加上得到他爹爹刘尚进老蚂蚱的真传,会杂耍,会气功,运起气来,肚儿鼓得蛤蟆样儿,为这,他得了个‘蛤蟆’的名头。村里或邻村唱大戏,同活伙计喊他一起去看,他说:“我就不去了,反正还是孬人死。”在饭场儿吃饭,他蒸馍里卷了一根葱,每咬一口蒸馍,把葱往下面拉拉,一个蒸馍吃完,葱冇吃,同活伙计问他:“蛤蟆,你咋这个吃法?”他一板正经地说道:“菜这个东西,就是个引食儿,把饭引下去就好了,吃不吃一个样儿!”说罢,煞有其事地吧唧吧唧嘴儿,鼓鼓肚儿,诙谐的样子,引得人捂腹大笑。
侯元洪死了,刘蛤蟆好比七月七,堂而皇之登堂入室,牛郎织女会彩河。床事行过,赵柳儿道:“你真坑人。人家都乱问我,你是咋回事,我咋答理吔?”刘蛤蟆穿着衣服道:“问就问罢!谁问着,你就答:爱咋着就咋着,青梗肥地有人耩总比荒草胡棵晾着没人管强?蛤蟆耩地技术好,俺就喜欢他,咋得?谁要他是俺家的好伙计呢!”赵柳儿听罢叹了一声:“到今个,俺这张脸皮也攉出去哩!他老侯家如今骡子的家伙事儿——大而无用。不比每叜,也不能把我咋着?”刘蛤蟆不舍得走,俩人搂了一坨,刘蛤蟆道:“俺这回可着啥是:故乡土他乡菜、玲珑的女人老鳖盖哩!”温存着,趄了会儿,恋恋不舍地离开了赵柳儿。
后院的果树下起了一层地衣,何氏揪了一小筐,洗了干净,准备晌午炒菜吃。赵柳儿的事,娘们家咂摸嘴儿,妯娌宋二姐道:“鸡一嘴,鸭一舌,老鹞子要夺凤凰窝。一个四十如虎,一个三十如狼!”风儿传到了何氏耳朵窟窿眼里。何氏说道:“他嫂,前几天,天突变,俺遭了风刮,头疼发热目晕,去中药铺子拿药。拿了药回家走,遇见赵柳儿,她见了俺连婶儿也不叫,俺喊了她,她立即翻眼把俺瞅。哎,她这是干啥哩!原由是她心里有鬼,嫌俺碍她的好事儿,尅烦她这个婶母娘咧。”
宋二姐的话儿,何氏回家对当家的侯懋政讲了,侯懋政一愣,水烟袋子丢了地上。他发了会癔症,对何氏讲道:“憋死心里也不能提。柳儿那是你的亲侄媳妇,都是一家人,这事要是传出去,让人前咋站立,还不让人把咱得脊梁骨戳塌皮。还不够丢人现眼,千不念,万不为,为我这张老脸。”何氏道:“事到了这,蛤蟆小媳妇得瘟病死了有了年把【4】!倒如今,这个年岁,往后头这过日子比槐树叶儿都稠,不如成全了他们,免得再有人拿话向,这样在佛祖跟前也胜造三级浮屠哩!”侯懋政听了,觉得是这个理儿,托了媒人,去俩方说合。
刘蛤蟆赵柳儿到了媒人家,刘蛤蟆早已使了银洋,让媒李婆设了酒席:“今个,客来了家,跟到了自个家一样,甭拘束。你想吃就吃,想喝就喝,可别作假!”赵柳儿婆婶娘何氏是清亮人,找了借口,说了几句儿客套话儿,抬腿儿走人。媒李婆儿心知肚儿明,知是走个场儿,也就看破不说破,说了俩人的八字:“哎哟!我得肚子痛,出去上趟茅房,恁俩儿在这儿说话儿,甭管我。”赵柳儿有点难为情,对媒李婆说道:“恁可要快点来!”媒李婆:“恁俩在这儿多喝两杯儿,我去去就来!”
媒李婆看透了事躲了走,俩人喝了几杯,使情把眼勾,又是亲嘴又是搂,赵柳儿心里不好受,提醒道:“蛤蟆,你可着这在哪寏哩?俺让西头张老瞎卜了一卦,卦相说是不好哩。说俺八月初八的生日,男人占八骑大马,女人占八守大寡;命里:无凳木梯最难上,蛛网套鱼没指望,碾盘播种白费力,命中一尺难求丈。 聚一回就犯一回错误,其实每次相聚我心中都猫儿抓似的,这也是我迟迟不想让你来的原因,总觉得老天在看着我们犯错,会受到惩罚!”
刘蛤蟆道:“柳儿,我就不信张老瞎那一套。他能算的灵,他自个咋不给瞎眼算好咧?吆寏【5】还不是瞎着呐?你净想些啥啊?心里一点都不强大。”
赵柳儿一听是这个理,摄了小拳头轻轻打了蛤蟆一下,笑着说道:“你都不办让我心里强大的事,心虚啊!”刘蛤蟆要脱赵柳儿的衣服,赵柳儿不从,她的嘴儿说道:“这辈子还能办啥大事呀,平庸度过,平安就好吧!”刘蛤蟆一边动手,一边跟赵柳儿说道:“媒李婆是俺娘姨咧,她伶仃地就一个人儿,在这寏儿,跟自个家一样样!”赵柳儿听了这话儿,心儿放了下,火儿上了来,干脆跟他来了顺河行船。
事后,侯家张罗着,依了老理儿,让赵柳儿进了刘家。刘蛤蟆挦了赵柳儿,自知冇脸面,自觉作了了断,离开了侯家,自开门面做中药泡材。赵柳儿缠足小脚,会识文断字,能说会道,有点见识,不做农活,会操持家务,头几年刘蛤蟆对赵柳儿唯唯喏喏,毕恭毕敬地伺候,像敬神一样供着。
农闲时节,韶谷屯的人们踏麦青野外溜狗儿捉兔子玩。这年,刘哈蟆逮了条狼狗养,个大,黑背,弓腰,条顺;后天启的黑狗,个小,通黑,白爪,敦实。论捉兔子,刘哈蟆的狼狗总是赢。众人投向羡慕的眼光。
今年,后天启见刘蛤蟆抢了他的风头,不解地问:“哈蟆,你这是啥狗?嗔厉害!”刘哈蟆拉了拉狼狗绳儿,不屑地说:“天启,俺的这条不是狗,是牧羊犬。”围众一脸懵然。黑狗冲着刘蛤蟆的狼狗汪汪叫,刘蛤蟆伸出手指着后天启的狗道:“恁那一玩艺儿叫狗。看看,看着冇?恁家的狗耳朵朝下耷拉着,俺家的犬耳朵朝上支棱着,这就是不同。狗咋能与犬比呢?”围众打眼一瞧,还真是。后天启略显尴尬,他有所悟地道:“唔,怨不着这些狗撵不上兔子,只有你的能撵上!原是你养哩不是狗,是犬。”
改天,后天启找了两个铜钱塞进自个的黑狗儿耳朵,这下耳朵支棱了起来。与刘蛤蟆碰了头,后天启煞有介事地说道:“哎,哈蟆,你看看,我的狗也变成‘犬’哩!”“嗨,恁甭说,还真是。”看稀罕的长工凑着说道。刘蛤蟆盯着仔细看看,黑土狗耳朵真的支棱着,也只好点了点头。黑土狗儿耳朵塞着铜钱不好受,它不住气得扑闪脑儿。刘蛤蟆问:“天启,恁这‘犬’嗔不安生,一气地摇头是咋回事?”后天启一看,铜钱快掉了出来,他眼儿瞟了刘蛤蟆一眼,斜了手儿指着黑狗吷道:“王八照镜子——看那鳖孙形,芝麻地里撒黄豆——杂种,它就是仗着有俩臭钱。谝啥谝,等它冇了钱,还得变成狗。”众长工哑然失笑。
刘蛤蟆躁得一脸枣红,也不敢还嘴,便无趣地牵狗回了家。
这边,侯家长工屎妞一转眼干了有三年,这年临近年根跟,他给东家说:“东家,俺出来俩三年哩,趁年根,想回家看看!”侯懋政着屎妞是好孩儿,对他说道:“都说家是根,人是藤,藤长得再长,也得归根。三年哩,时候不短了,恁家里不啅结记成啥样哩?该回去看看嘞!”走的时候东家给他拿足了银洋,嘱咐道:“路上小些心儿!甭走小道,甭走夜路。趁好,村西头张家要去恁老家一带走镖,我给张家说好了,你随着他家的镖车,会牢稳些。屎妞孩要是想回来,你就回来,韶谷屯就是你的家!”屎妞扛了包袱点头道:“恁老放心吧,俺都记着哩!”
屎妞趁着张家镖车到了河南霍邱县,进了家门,满眼破败,院子里荒草乱挡,进了房屋儿结满了蜘蛛网儿,脚下老鼠儿胡窜,问了邻居:“家里人都上哪寏哩?”邻居道:“前年个闹饥荒,恁爹娘跟孩子全饿死啦!剩下媳妇跟人讨饭走喽,冇了回音!”屎妞让邻居领着,给爹娘上了坟,磕了头,头也不回,又随张家镖车回了韶谷屯。
屎妞见了东家侯懋政跪着不起,大哭,侯懋政将屎妞拉起:“屎妞喂!男人呐,是风信的种子,种子落到在那寏【6】儿,那就是家。你家也冇了人,依我看,往后你也甭回去啦!你若不嫌气,甭把自个当外人,定下心,扎下根,就把韶谷屯当作家吧!”
侯懋政收留了屎妞,将领养的闺女说了给他,找高太祥划了片院子,出资盖了三间土坯房,就在韶谷屯安家哩,屎妞也姓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