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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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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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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韶谷屯》连载

第二十二章 赁妻

柳家本是住在韶谷屯姥娘家的外甥,先辈在侯家作佃户,后辈有人入了厨行,一来二去,枝叶繁茂,到了柳永正这一代成了韶谷屯的大姓。柳永正挦了一房妻黄四姑,天生痨病,几年光㬌竟然连着生下两个儿子。

转眼,儿子长大成人,韶谷屯几铺永恒大事儿,娶妻、生子、盖房、办白事,柳永正照样逃不掉这臼窝,一铺铺、一件件摊在了头上。灾荒年,柳永正花了两布袋绿豆加半袋子新麦,给大儿子社秋换得一房妻,名儿叫凌枝。二儿连秋在侯家扛觅汉,也到了挦媳妇的坎儿,柳永正这个当爹爹眼看着别人家儿子娶媳妇贴喜字,心里冇办法干着急。黄四姑的死,无异于使柳永正脆弱的家雪上加霜。

黄四姑也是穷家,娘家在兰考铜瓦厢。柳永正当年相家时三十来岁,他家在黄河口跑芦苇脚的大姨夫给他说了一个媳妇。见面时已临近春节,家家户户都包饺子过年。可那时条件差,全家人只包了一剂饺子,晾在锅筚上。大姨和大姨夫俩口在见面前来了韶谷屯一趟,大姨夫说:“这样不中,饺子太少。”又让他全家人用泥捏了一锅筚饺子,洒上面,放到柜子上,来人能看到但摸不到。果然,黄四姑见过回去后说:这家不穷,过年包了很多饺子。

柳永正的亲事也成了,不料黄四姑有肺痨病。

老猫屋上睡,一辈传一辈。社秋害了他娘的遗传病是个肺痨病壳瘘,一年四季离不开汤药,小儿连秋病轻点也咳咳不断。这肺痨病看病不是病,看人不是人,眼见一条个一个大汉子,就是不能干重活。幸好,柳家席编有家传,针孔里寻铜板是个营生,多多少少有点儿赚头。大儿社秋守着媳妇儿在家编席,爹爹柳永正外面跑脚挣俩辛苦钱,一年到头这药费开支占了大头。吃饭张口的多,挣的少,将社秋生的头生闺女卖了。

柳永正一家人不温不饱这个样凑合往前过着。

这天,柳永正赶王家堤大集,同牲口牙行经纪张家宝拉了呱。张家宝弟兄俩,自小死了爹娘,弟兄俩相依为命靠着五田亩过着,顾个温饱,那个还有添张白张嘴吃白饭的心思,一来二往耽搁了,张家哥俩一个四十露头一个三十七八,眼见年纪过了埂,吃得上饭了,挦媳妇的事儿成了事。前些年,哥哥张家宝收了一个要饭的女人,三人三间房屋两头住,窝棚养了一头骡子马,暖暖和和过日子眼看要红火。过着过着,突然有一天,不知何因,这女人不辞而别失踪了,也无留下一男半女。

柳永正回到家有了琢磨。大儿社秋在编篾席儿,手儿巧、做工细,可就卖不上价儿。这席编行家好编,外行看着热闹,冇得十年八年磨练,想干这活儿根本不沾板【1】。这活儿,先将春高粱蜀黍秫秸阴了干,去了头,剥了叶儿,截了尾,切成一般般齐整,圆鼓溜丢,大小粗细均匀,红的、白的、黄的,摞码束捆,存放使用。

你看社秋,他嘴里嚼着野生桑黄,手儿变魔术般圆鼓溜溜地秫秸秆儿,用小刀破开,随即弯弯的篾刀在左手虎口处,顺着秫秸正中,裂着嘴角,咔咔,一泄而下,身子一仰一合,整棵秫秸一分为二,宽窄一致,动作流畅而又干练。篾子劈好,刮净去瓤,放到在背阴处,洒水洇透、轧熟,再次用篾刀把余瓤割刮,篾子光洁而成。篾子备好,按了:“先放趟子,后揽口子,然后装角传篾子。中间传,两头装,编下边,用细梢。挑一粗杆,梢挑一根,一根压三根。编上边,梢挑四根,一根压三根。”的套路,先纵向铺好经蔑,再从席子的中心对角挑二压二,随后横向加蔑,两边逐渐递减呈直角状;尔后,用同样手法,反复叠加,待收角、压边,一领席子便大功告成。这篾席子红的是红皮的,黄的是黄皮的,白的是白皮的,合着编就是花色的。干得久了,社秋咳嗽、咳痰、咯血、胸痛、气急。

瓦蓝的天空,飘着朵朵白云。柳家里的鸡儿“嘎嘎哒”嬎着蛋,瓦砾堆里,一条长虫,缓缓蠕动,小土狗巡圈儿“汪汪”叫。社秋与凌枝刚过俩岁的儿子青儿,拉着一根高粱秫秸秆儿骑大马,数嘚小曲儿:“小家雀儿,过门槛儿。过去门槛儿一口屋,一个小孩在那哭。哭得啥?哭得哥哥无媳妇。找了媳妇干啥?做鞋,做袜,拉呱,说话。”

老话儿常说‘久病成医’,凌枝合着杏仁、百部、茯苓、薏米、当归、五味子、枸杞、黄精、百合、白及、白果、三七、川贝、蛤蚧、黄瓜子和菠菜籽,用温火熬煎,滗了砂药锅残渣儿,端了碗,让了社秋:“青他爹儿歇会吧,趁热把这汤药喽!”社秋吐了嘴中的桑黄,接了碗,尝了口,不烫不凉“啊!嗔苦唻?”凌枝道:“傻了不是,药儿不苦能治病?”社秋听了媳妇的劝,一口气喝下。社秋还着药碗,不忘瞅了凌枝一眼,他这媳妇儿个儿高挑,长得十分俊俏,脸庞儿垂下几缕黄发,整个人儿略显憔悴。社秋嘿嘿一笑,指了媳妇说道:“枝儿,你脸上有黑灰!”凌枝笑了:“烧火蹭的,不当紧【2】!”社秋猛地“喀喀儿”又咳嗽起来,凌枝赶紧给他捶打后背:“不中了,咱再到高先儿那儿瞧瞧㗑?”社秋听了咳嗽着连连摆手:“老毛病哩,还瞧个啥?扛扛就好哩。”

柳永正带孙子青儿玩,来了内急,去茅房方便。谁知小孙子青儿也跟了去,在茅房青儿蹲下看爷爷撒尿,看着看着,青儿突然站起来走了。快到屋门口的时候,看到了妈妈凌枝,随即边走边喊了起来:“妈,妈,俺爷爷屁股上长胡子咧。”凌枝听得脸上一阵白一阵红,气儿涌上来,甩给青儿一个嘴巴呱。青儿委屈得哭将起来:“俺说咧是真哩,恁不信去看看嘞!”社秋劝道:“凌枝,孩子家啅个啥,甭给他飙气力。”凌枝也觉得过了火,将青儿抱进怀亲了亲:“青儿,还痛吗?”青儿怔怔地看看妈妈不知如何应答,将脸儿板在了一边儿。

门外一阵吵噪,骟猪的来了,爹爹柳永正跳进粪坑,抓了早起在王家堤大集逮的猪娃儿,骟猪去了。只见骟猪匠把猪按倒在地,操刀攉开,从叫唤的小猪后腿间抪麟口剜出两块肉球,小猪儿叫声撕心裂肺;骟猪匠骟净,放手那猪娃儿,猪娃儿立即止了嚎叫,蹬腿而起。

柳永正捡了猪娃儿肉蛋子儿,提了骟好了的猪娃儿,回了家。他用蓖麻叶子裹了猪娃儿肉蛋子,放进熬药留下尚有余燃的柴灰,不大会,便熟了。柳永正喊了孙子青儿,抱着,解开焦碎了的蓖麻叶儿,一股肉香膨胀开来,问:“想吃吗?”青儿:“想!”柳永正:“叫爷爷!”青儿:“爷爷!”柳永正:“叫点亲些。”青儿:“爷爷、爷爷!”柳永正:“哎,我地乖乖孙孙儿!”柳永正又问:“香吗?”青儿:“香!”柳永正:“亲亲爷爷!”呱叽,青儿趴在柳永正脸上亲了几口,亲得他满怀欢喜。

青儿吃完,爷孙俩玩了起来:“打囤囤,卖粉粉,买了个骨头咱俩啃。爷爷啃的多,孙子啃的少,打起架来冇完冇了;打箩箩,买箩箩,下来麦子蒸蒸馍蒸馍。蒸了蒸馍蒸馍给谁吃,给俺宝宝过生日。”一会儿,青儿跟着柳永正出门拉瞎呱,爷爷微微倾着腰、背着手,有样学样,青儿也倒背起手亦步亦趋,憨态可掬地像只小狗跟在屁股后面,前面爷爷说一句,后头孙子学一句:“哈巴狗,戴铃铛,哐啷哐啷到集上。买菠菜,买白菜,哐啷哐啷又回来。”爷孙俩传来嘎嘎笑声。

春儿来了,一双燕儿在柳永正屋檐底下垒了窝,社秋的痨病儿却一天天加重起来。“喀喀儿——喀喀儿——”社秋吐出一口血水,他停下席编,喝了口水,凌枝心痛得:“不干了,不干了,咱进屋歇着”进了屋,躺在热炕,症状稍好了一些,社秋欠意地对媳妇说道:“凌枝,这个家让你受累了!”凌枝:“冇啥,家儿好着呢!”说着,一股鼻子酸,她转身到了旁屋低声抽泣。

公爹柳永正叹了声,央着二儿子连秋给凌枝热了碗姜汤,端了去。

社秋的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柳永正为了这个穷家,戒了烟,他野逛游荡,谁也弄不清到底干的啥,啥行当儿赚钱就做啥,做啥都不长捻,光出本儿不见进项,反正到头来都是赔钱的买卖。

媳妇凌枝信命儿,一日她凑了空打扮得利利索索,穿着光明净眼地找张瞎子占卜一卦。人哪,有眼是天堂,无眼是地狱,没眼就是不得劲。张瞎子生来没见过爹,瞎时没见过娘。街坊邻里看他可怜,春秋天拿蒸馍又端汤,冬天施舍棉夏天施舍单衣,十冬腊月送衣裳。这张瞎子也就奇,三十多岁没妻房,十岁去学艺,四年去算卦,兜子里挣得鼓囊囊。

见柳家媳妇找上了门,张瞎子停了手中荆编,掐了凌枝的手相,又摸了凌枝的骨相,口中念念有词,手里“哗啦啦、哗啦啦”抖动筒中签儿,噗儿,一个签儿落了地。凌枝捡起签儿递了张瞎子,张瞎子将签儿把在手中反复抪捻半天,又卜了一课;他问了生辰八字掐了手指,倒吸了一口气,抬了头,䀯睁着瞎眼儿,对凌枝说道:“闺女,你哩命好命儿,只是,只是……”凌枝急迫地问道:“俺唻叔哎,只是啥哩呀?你倒是说呀!”张瞎子道:“妞儿哎,按说天机不可泄漏,你哩卦相少找,骨相奇异,不同常人。今儿哩,为了你俺破了行规一回啵!”凌枝着急道:“瞎叔,恁就快说了呗!”张瞎子拉了凌枝的手儿画了十字,说道:“你的命里有运,劫数渡九重,劫后运来生。你是老鼠拉风匣——大头儿在后头!”凌枝不解问道:“啥是劫数呀?”张瞎子道:“傻妞儿,劫数即灾难。”凌枝惊怵道:“恁可有破解的法儿?”张瞎子摆摆头,凌枝付了费懵懂离去。

“磨剪子唻——戗菜刀——!”柳永正心里烦,拾缀了几把旧刀,牵了孙子青儿的手儿去了街上。街上一个老汉扛着一条板凳,板凳一头挂着一个小铁皮桶,桶里有水,板凳另一头是一块被磨成月牙状的磨刀石,板凳上挂一个藤编的篮子;柳永正谈兑了价钱,磨刀匠接了旧刀骑在条凳上,从小铅皮桶里蘸了水,呲呲地磨起来。

不大会,卖糖葫芦的吆喝着挑着担子走过来,青儿闹着要吃。柳永正手儿伸进旧袄怀里,摸了半天,也冇摸出一个子来,青儿大哭。柳永正几经哄劝,青儿馋嘴瘾上了来,咋劝都不起作用。磨刀匠看着青儿哭得怪可怜,抬手拿了串,递了青儿:“甭跟恁爷爷亲,抠屁眼唆指头——抠酸儿!”青儿破涕为笑。青儿吃着、玩着,柳永正蹲下身子,寻了个空儿,向磨刀老头儿说出了自个家里的盆盆罐罐。

磨刀匠孙庄头是个细发人,听得柳永正的倾诉,立在他的耳朵边,说了一番话儿。柳永正惊得跳立起来:“这可中?”磨刀匠孙庄头:“拿你有的,换你要的。中不中,恁自个家合磨着㗑。”磨刀匠孙庄头说完起了身,到旁处转悠去了。剩下柳永正怔怔地愣在那儿,青儿小手儿拽着他的衣角叫道:“爷爷,爷爷,咱回家吧!”柳永正回过气,掂了磨好的刀儿,抱起青儿往家走:“青儿乖,糖葫芦还剩下这么多,都叫谁吃呀?”青儿脆声响铃般答道:“你一个,俺二叔一个,还有俺爹俺娘一人一个!”柳永正笑道:“青儿真乖,可是爷的好孙孙。”吧唧儿,亲了孙子青儿一口。

家里面,社秋几乎直不起身子,为了给儿子买药治病,一家人紧衣缩食,日子越发艰险。连秋嗷嗷叫着要吃的,灶火断了顿无粮下锅,凌枝挦了一瓢子糠,搅活着野菜放了点盐儿勉强煮了一锅糠菜粥。连秋道:“爹,借着吃也不是个法哩!”爹爹柳永正:“冇法星【3】,凑合着罢。”凌枝给社秋搲了一碗,不吃,他挣扎起来:“爹,恁都甭为我下气力了!冇用哩。”凌枝:“青他爹,你说唻啥?你这病再难也要治。明个儿,俺到娘家瞧瞧。”

次日,凌枝大早儿安扯好家里,提了点物件就赶路了。进了娘家村,已到日头偏向东南,她娘家西门桥闹‘冲喜’,看热闹的人儿挤满了桥头。凌枝错过热闹,进了娘家门。她的娘家境况略好一些,好说歹说,娘给了她一点私存;嘴儿磨屋皮,家哥贾兆镥在嫂儿的哆啰下,给了一小袋子过季了的育秧苗红薯儿。临走,凌枝跟自儿闺女说道:“闺女呀!这过日子,得磨。不管多苦,心里要跟自个说:好日子在后面,熬过去就好了;有些人的福气在后面,别走死胡同想不开,心里憋屈了就回来跟娘唠叨唠叨,谁走了死胡同,那才是傻子唻。”

大黑空中夜星儿繁,凌枝疾步推车赶回家。家的院子里围了许多人儿,乱吵吵,见凌枝她来了,纷纷躲去。一问究竟,原是丈夫社秋悬梁自尽,被人瞅了着,救了命,正躺在炕上,缓着气儿。门外边,要账地人儿都挤成了一疙瘩,凌枝见了,脆弱的心儿再也揞奈不住,放声大哭。娘凌枝儿哭、孩子青儿哭、丈夫社秋也在哭,一家三口哭搅了一坨。众人动了情,左邻右舍女人们七嘴八舌劝说着,这个说:“钱的事儿往后搁搁,先甭急。”那个说:“心里头闷,哭了出来就亮堂了。”也有人说:“甭哭了,心里甭搁着,有啥说出来。”还有人说:“枝儿,想开点,这事甭往心里搁,社秋就这个样儿了!”

公爹柳永正又抄起了老烟杆,冇烟叶儿冇火儿在嘴里干噙着,他想起了磨刀匠孙庄头的耳边话儿来……。此刻,天儿假腥腥地滴起星儿来。

过了夜黑儿,天儿又是大晴。哗啦哗啦,一阵铁串儿拍打,铁皮补锅匠进了村,柳永正提着壶出了院;打眼一瞧,补锅的人堆场旁边,磨刀匠孙庄头竟然也开着张。会儿不小,人儿掂锅的掂锅、裹刀的裹刀离了场,柳永正小声儿跟磨刀匠孙庄头提了那事儿。磨刀匠孙庄头眉头一皱,放了旱烟:“这事俺倒忘记得起讫的,你一提,倒想起来了。”柳永正:“放心,办好了,少不了恁的好处!”磨刀匠孙庄头:“好说,好说,只要你那头说好,这头交给俺!”

不几天,磨刀匠孙庄头领着人来了。柳永正:“唉!这不是张家寨老张嘛?老熟人哩。”磨刀匠孙庄头:“哦,原来恁俩认识?认识好,认识就好!省得俺费口舌哩。”磨刀匠孙庄头问:“恁家这头说好了冇?”柳永正:“说得差不哩了,先初死活不愿意,这会不作声,想是想透亮嘞。”磨刀匠孙庄头:“那个,那咱就闲话少说,签字画押立契约!”

赁妻契约:立写永远再不寻事生非文约人柳永正、柳连秋等。情因柳社秋娶妻贾氏,近来年岁饥馑,日食难度,兼子社秋身带痨疾,无力顾持,供养不起,父子弟兄商议,自行请媒孙庄说和,情愿将旺妻赁与张家宝生儿育女,三面言明赁价,计京谷一千三百斤,另壹拾块大洋。贾氏赁出之后,所有男女产生应归张家宝抚养,长大成人,接续张氏宗。生育男女,暂由旺妻贾氏乳哺,候周岁后,再由家宝带归抚育。

自今之后永无异言。倘后有柳姓亲疏人等及内亲外戚在贾姓称说或寻事生非,另生枝节,一面有柳社秋家清承担。此系柳永正父子、社秋连秋弟兄心甘意愿,再不异言。财理(礼) 身价凭媒证一手交过清楚,并无下欠。恐口无凭,特立永杜后非一纸为据。其下,具年月日及夫、妻、中人画押。

签下契约,张家宝选定了黄道吉日,张家、柳家两家分头答谢了老媒红孙庄头儿,这事儿才办了妥贴。

韶谷屯的后街十字街,传来张瞎子吱吱吜吜的二胡声响:

立春阳气转,雨水沿河边,惊蛰乌鸦叫,春分地皮干,清明忙种麦,谷雨种大田。

立夏鹅毛住,小满雀来全,芒种开了铲,夏至不拿棉,小暑不算热,大暑三伏天。

立秋忙打甸,处暑动刀镰,白露烟上架,秋分不生田,寒露不算冷,霜降变了天。

立冬交十月,小雪地封严,大雪江茬上,冬至不行船,小寒近腊月,大寒整一年……

大清早儿,张家宝来接人。柳社秋强立了身子,给凌枝装了包袱;凌枝给社秋做了碗炒鸡蛋捞面条,又偷偷将张家宝给的两块银元见面礼儿给了社秋:“这点钱,俺不在身边的时候,你就做点啥好嘞吃吃罢!”交待完话儿,拎起包袱,看了睡着了的青儿一眼,哭涕涕随张家宝坐上红喜字骡子车,去了张家寨过生活。

凌枝到了张家寨,张家宝的家三间泥巴房,四处土墙上面长满了刺儿仙人掌,屋外头一个灶火棚,墙边儿垛着一堆柴禾,屋窗下垒着一个简陋地鸡窝儿,院子的粪坑边种着几丛筣竹已经爆出了芦花。

夜,凌枝与张家宝家行了合卺礼,张家宝欲做男女之事,凌枝死活不从。半夜,二弟张家生在隔壁总能听到俩人打斗,凌枝哭啼涟涟。凌枝打归打闹归闹,白天还要过日子,张家宝弟兄俩主外、凌枝主内,一家三口凑凑和和共同生活。日子久了,凌枝生了情接受了张家宝,半夜,二弟张家生听到隔壁房间凌枝和哥张家宝在床上有说有笑了。

张家寨的张家宝家俩光棍儿,弟张家生守着家,张家宝仍旧外跑做事儿。凌枝偷偷跑回家两三回,带了些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给青儿,张家宝有意无意地给了些凌枝的零花钱,也让她积攒着,趁着往回跑给了丈夫社秋的这个家。

按说,赁妻的女人在赁期不准回自个家。知情的二弟张家生和邻居将凌枝偷偷回家的事给张家宝讲了,张家宝实在爱这个女人,着了这个事儿,冇打冇吷,碍于脸面,借着喝黑介汤面对面对凌枝点了个卯,也就算了。

俩三月儿,凌枝的肚儿鼓了起来。常言道:儿是冤孽女是愁,八辈子才积个绝户头。张家宝张家生弟兄俩可乐坏了!对凌枝儿可是吃凉哩怕她肚子难受,吃热哩又害怕烫伤喉咙,她要是要花生,你给她抓把豆,吊下脸儿不理你,闹得你呀,搬倒葫芦洒了油。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哇哇,声声啼哭,凌枝生了一大白胖小子。“生了一个男孩子,叫什么名呢?”张家宝张家生俩大老爷们犯了滴沽,哥俩一商量:“按了老辈的法儿,出门去撞名!”撞名,出门看见啥物件,孩子就叫啥名儿。寒冬腊月,哥俩出门一看,大雪封门,大地银装素裹,啥都看不见,哥哥张家宝脚下一滑,出律,摔了个平沙落雁屁股开花,脑袋一下撞在了院门口的碾盘上。张家宝:“咦?有了,咱儿子就叫碾盘吧,模样结结实实的好。”

契约如期,公爹柳永正、二弟连秋套了牛车儿,把凌枝接了将家回。儿是娘身上的肉,咋能娘走儿不随,凌枝痛哭涟涟,那哭泣声儿令人悲痛,就是铁打的人,眼内也要流出铁汁子泪来。

社秋盼媳妇儿,眼窝塌成了坑。打天掉下个席篓子,最亲还是两口子。过了两年,凌枝女人劲儿正旺,白儿个,夜黑头,甭管劈不劈篾子,编不编席儿,她不分场合缠着要,有时让小叔子连秋、公爹永正撞了着,也不觉得害羞了呢。小叔子连秋、公爹永正也知趣儿,领了青儿到一边,不搅扰凌枝跟社秋的好事儿。除了来红哪几天,凌枝儿跟社秋儿的黏糊事儿冇断过。

一天,夜里事儿过得急,社秋一头攮【4】在了地上。凌枝一摸,冇了气。凌枝哭得死去活来,平空来了一场祸,她的心里实兜兜塞进半截砖,想到社秋痛她护她过日头,心中又似那锥子锥。张婶子来劝她:“社秋一伸腿了了去,留下你孤儿寡母还要过日子,可甭伤了自个身子,你呀年纪轻轻后头日子还长着哩!”她哭诉道不断说怨言:“千埋怨万埋怨,俺不该多贪那‘半顿饭’,逞能拉着他来‘犁地’,对着身子骨打下催命鞭。”公爹柳永正来劝慰:“甭哭了,老大社秋不在了,咱还有青儿呢?”凌枝她急得直瞪眼,哭着道:“你光说,俺的青儿这么小,啥时候能长的和跟他爹样啊?”

办过白事,凌枝瞒着家人,去三十里张家寨找张家宝。碰了巧,这天张家寨大集儿,张家宝有事出了远门不在家,儿子碾盘在门口和人过家家,邻里都认得她,都过来打招呼,问碾盘:“碾盘,这人你认识啵?”碾盘摇摇头,邻里大婶说道:“可怜得冇娘孩子呀,她就是你的娘哎!”碾盘在大娘婶儿好说好劝下,怯生生被凌枝抱了怀里。凌枝应付了左邻右舍,带了儿子碾盘买了炸油饼,又给孩儿截了身新衣,一晌午娘儿俩有说有笑过得真快活。

突然,张家生出了现,上前夺了碾盘,对着凌枝破口大骂:“碾盘是张家的种,你这个骚娘们休想给他抱走!”骂着,张家生剥了碾盘身上的新衣,扔了在地,啐了几口,觉着还不解恨,又剁上几脚,碾盘哇哇大哭喊着要娘。大集上,立即围观了一片,一个个不明真相,不明事理地对着凌枝指指点点,凌枝捂了脸儿哭着,扭身消失在人群的异样的视觉之中。

凌枝自张家寨回了头,去了趟娘家。娘家嫂子们,不来实的,就会满嘴胡磕哒。这个劝她快点走,那个劝她快改嫁。凌枝娘看见她呀,心痛的泪哗哗,她说:“我的受苦妮啊,你的命咋恁苦呀!和尚靠寺庙,伙计靠东家,你哥他靠庄稼,人人都有靠。我儿你抓啥?不如另改嫁,好赖有个家儿。”凌枝听着就可烦,贫穷家心贱如狗,自个家自个知,旁人猜不透,凌枝对这个家又爱又恨放不下。她当着娘的脸儿说:“亏得你还是老了的呢,你咋说得净是糊涂话,社秋不在,还有青儿呐,跟他拉扯大,俺这也算报了他爹人生债,你教的做人有骨气,做事要咬牙,到如今你咋忘得没了一星儿啦!”她的哥说:“在家从父母,出嫁从夫家,夫死从儿子,你家还有一公爹哪?”她兄弟听此话,咧着嘴跐着牙。凌枝一见就心头恼,抓住兄弟照脸上“噼啪”煽了几耳光:“谁敢再放闲屁,谁敢跐咧牙,轻的将你骂,重的去告他!”回娘家一天没住,又转回自个家。

回到家,青儿跟着爷爷睡,半夜里“咔嚓嚓”,一个接着一个大响雷。“妈呀!”吓得凌枝头皮发麻,想起社秋来,她禁不住哭出声儿来。公爹推了老二连秋一把说:“连秋,你去到恁嫂屋里去看看,到底她又咋着哩?”连秋敲开嫂的门,到了床边坐着,一言不发,揞了一夜。

凌枝想找个人作个伴,不中啊,还怕人家说闲话。公爹柳永正有心计,夜里头,哄着老二连秋三天两头去看凌枝儿。凌枝见了连秋又进了屋,禁不住向着他哭诉道:“连秋呀!恁说,你嫂地命咋就嗔苦哩。说起来恁家有五田亩地,你哥光吃药欠人家一笸箩。你哥临死才对我讲,那地皮还在人家手里押。抍人家几拾大子儿,每月利息拿。银洋钱驴打滚,逼得我没办法。那死鬼没给俺撇任啥,就有那二田亩场,坟头就有七八个。连秋,你看这屋里头,那里像个家。这一把烂桑叉,杈刺只有两,这锅儿光补丁好两三,你看这三间房子眼看着就要倒塌,山墙裂多远,没办法顶了个树柯叉。今后的日子可咋着过?”

这连秋,人儿老实,默不作声。凌枝哭啼过,来了精神气,眼火火看着小叔连秋儿,连秋儿三十好几冇尝过女人滋味,害羞得了头。凌枝上了前,咬着牙:“连秋,恁哥死了,这家你得撑着!”喀拉,给连秋衣了扯了下,连秋肌体阳具上了劲,直挺挺竖在那儿。那凌枝拉了连秋上了炕,急火火自个褪了光,火燎燎骑了连秋身上,她的秘私接了男人根,可劲地抽动,半个时刻,连秋一阵抽搐,退下阵来。连秋尝过甜头,穿了衣服要走,被嫂儿凌枝一把拽住,搂了被窝儿,捂着睡了。

临近天明,凌枝趋了连秋的躯干一阵儿摩擦,连秋按压不住体内的百万雄兵,一把抓了嫂子凌枝,拉了炕边,冲了进去,凌枝叫声连连,她尽情地享受着,那块遮羞布早让她抛出了九霄云外。俩人干得正得劲,公爹柳永正敲打了窗棂【5】儿:“连秋,该起坑上工哩!”连秋“噌”地将雄兵放了凌枝的体内,大汗淋淋,软在了嫂子凌枝白生生的躯体之上。

日子久了,这嫂跟小叔子生了情,爷们仨人闭门一商量,干脆连秋凌枝搬到一坨过。凌枝的身躯和灵魂深处如同久旱的田地遇到了渴望的甘霖,让她又燃起了对生活的希冀。

连秋搬到了凌枝的屋里,青儿瞪大了眼儿问:“娘,咱给二叔睡一坨,门口小孩儿光笑话。”凌枝:“青儿,你二叔呀,往后就是你的爹,他们爱咋笑就咋笑,咱要过好日子哩!”凌枝说着拔簪刺窗偷眼望,顿觉得引来青翠一线香。春色浓,天还凉,细观瞧,牵牛花儿情切切倒拖花瓣儿上了东墙;春天儿真好,她想着倒不如出门去放眼观望。她想着,带了青儿㨤篮子迈出门,到了村西头河儿边,顿觉得天高眼宽花更香;只见那牧童牛背上短笛吹响,呶啾啾、呶啾啾……

凌枝听着、听着恍惚间又回到了童年的时光,她兴奋地对儿子说道:“青儿这儿真好呀,你可着劲撒欢吧!”这青儿东跑跑西跑跑,左转一圈,右转一圈,原地再蹦跶蹦跶,扑了蝴蝶,又捉蛐蛐儿。凌枝撒眼看,这野菜可真多,河沿上,树萌下,菜儿小绿茫茫连着天边的大世界,这菜儿肉多多,多多肉,多得无处搁,顿觉得神清气儿爽。

不多时,天儿不作美,一阵闷雷滚过,雨儿下了起来。凌枝娘儿俩躲在一棵枝叶繁茂榆树儿下背雨儿,濛濛细雨,一个孩子戴着斗笠全身缩在独轮车的斗篷里,他的娘亲披着褐色蓑衣,肩上斜挎着一包儿,她双眉紧蹙,嘴里咬着蓑帽颈绳儿,暴露雨水中的两臂使劲推着独轮车儿,一步一个脚印,踏过那片片落青……。雨中,一个老头儿,一边撑伞儿,一边推着独轮车儿往前行,那木的车把上晃着一捆馋人的油条儿。凌枝娘俩个背雨的榆树下,停放着一架老牛车,不见了主人,车厢内落了几多青叶儿,车的旁边满眼墨青,不多会,这落叶儿就被过往的行人儿碾成了路泥的颜色……。雨水冇停的迹像,凌枝头儿顶着荆篮,一手遮在青儿头上,娘俩快步往家赶。

过了一年,残霞殿雨,皞气入窗扉,这凌枝又把儿子生。公爹柳永正心想:“凌枝肚皮怪争气,又生了个带把的,这回叫啥呢?”来到院子里,看到猪圈墙上搠着一杆粪杈,“唉!有了,俺就叫粪杈!”青儿懂了事,央着人去了外地给人做学徒去了,饥不着饿不住,穿的暖住的软,风刮不着雨淋不着;一家儿五口人,其乐融融,还了债,积了底,想吃啥就做点啥,再不用为着饥饿去犯愁,小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过。

好景儿不长远,倒霉事儿临了头。那老二连秋,在一冬天咳了血,他为了不连累这个家,不进药铺,不瞧郎中,不喝汤药,有啥吃啥、有啥喝啥,撑到来年开了春,拉了嫂嫂凌枝的手儿,命撒了丫。

凌枝再次死了丈夫,顿时整个人儿好像遭霜打一样儿,了无生机,蔫儿吧唧,心里又冇了着落。她摸着连秋的内衣,闻着他的气息儿,越想越生气,多天儿米面不进,一天天儿干耗着。凌枝家又出了这铺白事儿,娘家哥贾兆镥来看妹妹,顺便给二娃外甥上了三生儿长命锁,吃了顿饭儿,贾兆镥见妹妹家里死气沉沉,便把外甥粪杈接了去。

夜深,屋外狂风大暴雨,公爹柳永正托着雨布盖着的托盘儿,把做好的热气腾腾的烧汤和馏的蒸馍儿送给凌枝吃,他在雨水中敲打凌枝的门儿:“门开开,我是你公爹,让我先进去,俺给你端来了烧好汤馏好了蒸馍。”凌枝听清了是公爹,外面正着大雨,公爹还怪心疼咱自个,想想这个家,过到这个份上,也真是不容易,想着公爹的好、念着家中的难,心儿也就冇往歪处想,就开了门。

公爹柳永正进了儿媳的屋里,浑身淋了透,凌枝怯声声说:“爹,看恁为了俺送饭,恁淋了湿,恁把托盘搁这儿,恁回去了换衣睡了罢!”公爹柳永正抹了一把脸儿,甩了一雨水,温馨地劝道:“凌枝,这电打雷鸣的,俺可放心不你呐!”凌枝道:“俺啅呢,这大雨水天儿,可真着让俺怕了呢!活到这份上,俺还不如随着社秋连秋他哥俩去了哟!”柳永正说道:“凌枝儿,想开点,你可是俩孩的娘呢!为了俩孩儿你不能胡瞎想。”凌枝道:“俺可不想,如今儿能有着啥个法嘞?”柳永正:“枝儿乖,咱得身子骨要紧,甭去受死人的累,咱可不能让吃奶孩儿冇了娘。常言道:冇娘的孩是风里的草,有娘的孩儿是块宝。”“来,乖儿枝,吃点吧!”说着,柳永正抄了筷子往凌枝嘴里喂,凌枝吃了口,她突然想起来过去作那难呀,鼻子一阵阵酸楚难奈,不自禁扑在了公爹的怀里:“老天爷呀,恁跟俺说说,俺这辈咋就嗔难呐!”

“砰”,柳永正手中碗儿掉了地,眼泪雪嘣似的倾泄而下,俩人抚摸着、爱抚着、抱着哭成了一坨。凌枝她那富有弹性洁白耸立的双峰,随着抽泣在柳永正的怀里上下踊动,燥得柳永正男根儿砰然勃起,他闻着凌枝身上崩发的青春气息,那强硬顶立的男根触着凌枝这圆润的臀部,蠢蠢欲动,蓄势必发;凌枝儿想着反抗,但已了无气力,她在这男人剧烈的抽动中不可收留,使唤出本能地的欲望,大口大口地侨喘,她忘情地享受着这人世间仅有的快感,似乎完全忘记了本来她存在着的这个世界;几十会合下来,赤祼着的凌枝瘫在公爹柳永正猛虎刺般的长枪之上。

风云过后,凌枝意识到了失态,捶打着要挣脱,柳永正的手似虎钳子死死地钳住了她,凌枝儿无了反抗;柳永正揉摸着凌枝那颤动了的白晳晳地乳房,柴灰复燃,性情大开,挺上去又来一番,凌枝躯体和灵魂完全陷落在俩人的惬意局阵之中,久久不能自拔。

随后几日,凌枝总想抗拒,体内的欲望已不听从了她的驱使,享受情伦之乐的她每每欲罢不能。完了事,她的内心在苦苦挣扎:“爹,俺快受不了了,求求恁饶了我吧!”柳永正一把搂了她,亲着说道:“枝儿,肥水不流外人田,好肉烂到自家锅。如今家儿这个样,不搀杂外人更热和。”时间一久,凌枝与公爹的事儿生米做成了熟饭,也不顾了外面的闲话儿。

张家寨张家宝听了说,让弟弟张家生赶着车,带了来儿子碾盘找凌枝商量一起过生活。柳永正挡了正当间:“老弟恁来了,有啥事你快说!”张家宝:“老哥,俺要带凌枝回家过日子。”柳永正:“老弟,过与不过,这事儿得俺孩她娘凌枝来说!”张家宝拉了凌枝一边来说合,碾盘在一旁:“娘啊,娘啊!”叫着,凌枝摸着碾盘脸儿,哭着对着张家宝说道:“张家宝啊,张家宝啊!该你来的时候,你不来,不该你来的时候,你倒出了现。你要来,要早来,今个儿,黄花菜都等了凉,这孩儿都是俺身上掉的肉,哪个舍得、哪个舍不得!嗔些年,熬成这一家人家,可不能为了你,过了一家,拆一家。到如今,孩儿都还小,这边儿更离不了娘。恁快走吧!”说着,凌枝铁着心儿,一把将张家宝爷们仨推了出门。

凌枝与公爹的事说不清、道不白,公爹柳永正为了她,挨着路人吷,邻人骂,也挨过打。凌枝她自个为这事,从未走出过院门,也好多年冇走过娘家。不管咋着,事儿就这样一天天过了去。

一天,喝罢汤,凌枝还不睡,端起女红筐做起针线活。凌枝做着针线活儿对公爹永正说道:“爹,咱俩这事吧,到了这地步,得讲个礼节,须娘家说得说得!免得外头落话项。”柳永正道:“枝儿,你说得是理。常言道:好男不能分家地,好女不要嫁时衣。贫富本无常,事儿都是变着的。俺都这把年纪哩,在这屋里头还能活到那一天。俺正想着呐,赶明儿带上三聘九礼去恁舅家一趟,保个明媒,序个辈儿,讨个说法,给你个名份。”俩人想到了一块,凌枝心头石头有了着落,兴致来了,免不得又云雨一番。

不几天,柳永正腾了空儿,上得大集置买了一头生猪、一只公鸡,外加伍拾块大洋,雇了媒红磨刀匠孙庄头儿一同去说合。娘家舅侯长德一家老小十几口人,时常吃了上顿找不着下顿儿,对凌枝的家事儿他这当舅的懒得管着。

柳永正进了门,见凌枝哥也在着,于是施了礼道:“俺的三个娃儿一个还冇成家,另俩个还都小着呐,既然恁老夫少妻住了一坨,孬孬好好要过日子,今个当着媒红孙庄头的面,恁给俺俩应了啵!”凌枝的哥贾兆镥,吸嗒着旱烟儿,一声不吭;只听得贾兆镥老婆依着门框子直咳咳,贾兆镥也就顺磨下了驴子套:“这事了娘舅说了算!”娘舅侯长德接了礼说道:“永正,常言说:好事多磨才是好夫妻,这凌枝已是恁柳家人,只要你对得住、看得起凌枝就妥喽!”

柳永正到了家,宴请了族长柳洪升、村长高太祥、代书‘衙门神通’刘长庚、乡绅侯懋政、郎中高华重、闾长刘蛤蟆,他跟凌枝的事儿在韶谷屯才入了正序,告了段落。

时隔一年,柳家再添一子。

据韶谷屯柳氏家谱记载:二十四世祖,社秋公取贾氏,生一子一女;贾氏转房连秋公;二十四世祖连秋公配贾氏,由社秋公转房,生一男;贾氏再转房二十三世祖永正公,生一子。

23.长工

这日,前杜村侯家族亲侯长德的泥水匠班冇了活计,他在老本宗亲侯懋政处接了点零散活儿。侯长德带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年青劳力【1】,这年轻劳力名儿叫屎妞,到了开饭点,他一个人吃了六个大蒸馍,光肥猪肉菜就吃了小半盆,能吃就能干。经介绍,这年轻人是从霍邱县逃荒来的,可能干,干着,侯懋政看上了,打算给他留下作长工。说实在的,侯家这些年光四面八方逃荒来的,就收留二十多口,柳、宋、尹小姓可都是每叜【2】冲着侯家来的,扛了长工,娶妻生子,落了户,在韶谷屯扎了根。

侯家长工有二十来号人,觅汉不计数,随用随找,让长工带着干。长工劳力大都是本村人,犁耙耩种技术儿拿手,样样精通。他们收入要比觅汉稳定,也得的多,多数儿祖辈袭传,老辈儿多多少少跟侯家沾点亲带些故。

侯家长工们,有的家里种几亩烂田边角地,多因人口多,弟兄分了家,自家田地打粮食一星半点,不够吃,做了长工;有的会点手艺,挣不几个钱,不够养活家,为接济家用,扛了长工;有的家无寸田,顾不上吃的,从小就寄侯家屋檐下,糊口热饭,图个肚儿圆。长工们靠给东家卖力气,农活、家务活、看家护院掏力活,啥活都干,工钱一年一算,青黄不济时,可预支,或给粮或给钱,自个儿挑。

专活儿的长工干时候长了,就成了长工的头儿,俗称:把头。季节一把火,时间不让人;打铁看火候,庄稼看时候。种庄稼不抓住农时就要减产,特别是夏收夏种,一定要抓紧。夏收不抓紧,雨季提前到来,小麦就可能烂在地里,一季绝收,白抓瞎。夏种不抓紧,直接影响收成,有些庄稼,早上播种和晚上播种都不一样。长工把头都在壮年,做地里的农活那是一把好手,耕、耩、耙、耘、赶车、扬场,样样拿手、样样精通。

侯家的耕种耩地,把头是铁定的扶耧手,无论是单腿耧耩谷子,还是双腿耧耩高粱、大豆,亦或是四腿耧耩麦子,每亩地把握的下种量都很有准头,经把头耩出来的庄稼,既不断拢,还不扎簇,不稠不稀,不多不少,均匀满苗,鼓捣啥庄稼长得都是出奇的好,是东家离不开的依仗。

长工们也就遇上侯家这主儿,可是烧了高香。侯懋政自个舍不得吃喝,抠酸唆指头——紧手过日子,但他对长工、觅汉冇啥说的。他吃差的,让长工、觅汉吃好儿:吃小米干饭大白蒸馍就肉菜。家里人喝小米稀饭吃黑窝窝头儿就咸菜,家里半大不小的孩儿说了:“恁咋给长工觅汉劳力吃呐好哩?”侯懋政眼儿一瞪,拍打着胯,冲孩儿说道:“败家子儿,麦抢一晌,秋收一季。抢麦子若打仗,不让人家吃好哩,咋有劲上阵干活嘞。恁都小,不下地儿,吃什哩时候长着呢!”在秋麦忙时候,炸油蒸馍、炖肉好吃物,都紧着长工、觅汉先吃,自个捡吃剩下的。

侯家的长工有远近,分高低。僻如,东边粮食院,是长工们的禁区,除了侯家自家人,也只能侯安侯成兄弟出入自如。粮食院尊贵地安放着石碾子,它只在秋来天忙碌或平时侯家自个用。这石碾子单个大石盤上横一个石磙,叫驴蒙上碍眼,拉动石磙,高粱、谷子、黍子谷物蜕去壳皮,一两个时辰下去碾成了圆簸箩糁儿或面儿,过了箩,就可以做什吃了。

现时,侯家有几个长工把头。侯家的用工、活计,长工把头把控着,有少许些抽头。侯家农忙时节、行活儿、专活儿、大活儿,有用工的事,用多少工、多长时候、咋样计价儿,按惯例要先与把头商议。新来的长工和觅汉是要拜把头的,揣上一包烟叶、杀只鸡,或提溜酒儿,弄盘猪头肉、花生儿趁个摊儿喝上贰两。碍于东家侯懋政的面皮,长工把头后天启、尹大虎、乔大劯试了屎妞的活,看着还中,是个庄稼手,点了头,收了屎妞。

屎妞初来乍到,少不了给长工把头上供享,他的东家牲口院便是去处。牲口院子里两架大轱辘车被七八辆木轱辘架子车簇拥着,静候在月明地儿。牲口院农具屋的坯墙上,挂着木掀、扫把、木叉子和木耙儿。独轮手推车、翻土的犁、耩地的耧、载拉犁子耧子的拖车,三个轮的碾地石砘子、专用轧谷物跟平整场地的石磙和清除谷物颗粒中的糠秕扇车围在一起,像是集合的人群在开会儿。簸箕、圆簸箩、筛子和方簸箩静静躺着,一声不响,在旁边儿偷听着。

靠西墙的牲口屋有一盘石磨儿,常年供本村的乡亲免费使用,连大牲口也是白用的。磨房来了人,石磨两个圆石紧密咬合,小米、麦、豆儿自中间圆孔灌入,驴子转动磨盘,“呼隆呼隆”作响,片刻间,粮食磨成了粉儿。磨面的乡亲,拿炊帚将面粉扫进布袋子,给支应这一差的伙计郭大个让上一锅子旱烟儿,这事就妥了。石磨用一遭,长工郭大个卸开石磨,用炊帚一扫,好面就有八九两,故此有“饿死石碾,吃饱石磨”的说法。

牲口院的草料屋,整齐地竖着几口铡刀,宽大的刀刃儿磨得铮亮。天临横黑,乔大劯喊了屎妞挪动铡刀,他把着长杆草平铺在木铡板儿刀口,屎妞握住刀柄,寸草铡三刀,把好火候,猛地惯力下切,一张一合,歘歘歘,噌噌噌,断了的杆草儿齐刷刷落下。乔大劯边忙着边唠叨着屎妞:“你才学喂牲口得招呼点儿。一个槽上不能拴俩叫驴,光闹槽!犁地甭拉偏喽,使头福要把一头驴搁当间,牛搁两边。地墒沟鼓肚凹腰不好看不说,还囊工【3】。记结实啰!”屎妞使劲轧着草,一头雾水地应着:“记着了。”接着,这一指长的草料,过了水,用大铁笊篱捞出,扣进牲口槽;咯嘣咯嘣,栓在横木上牛马驴骡,一齐儿拱在牲口槽,一头头、一匹匹,悠悠哉哉,享受着青香的草料美餐。

老侯家使唤长工劳力可不让闲着,干完农活,冬里天,打开场面,侯家牲口院随即成了草柳编作坊。草编、柳编活儿,伙计们拈手即来。粪妞一边儿偷偷看了,后天启、尹大虎、乔大劯、刘蛤蟆一人带了一帮伙计,屋分两头,坐了小凳儿,掊着物件,开始忙活。

尹大虎领的是草编。草编的主料是麦秸葶儿。他让帮工伙计,选了上好麦秸葶儿,用喂猪的泔水浸了,他抽出泡过麦葶儿,捻着七根,掐成辫子,放了边儿,作编草帽用。草帽编开头不出活,掐好了的长短不一的辫子,成了规模,用针线细角缝连,敹好,一顶顶宽檐草帽儿,出出溜溜出了手,金灿灿地立成长柱子。

乔大劯这一波,打了东家柳青河柳条荆条做篮筐。这篮筐农户家拾柴拾粪㨤东西用得着。乔大劯手头正做的荆篮坯子,用柳树枝干作背梁、中不溜地柳条荆条作经纬,在乔大劯等人手里活似一只只会翻动的豪猪。大点儿的柳条柳棍荆条制作荆箩筐,一根扁担两个土筐,用于庄稼地里挑粪,可得劲儿。细小的柳条经麻线交叉编接,编出簸箩、簸箕,小的簸箩盛放针线、旱烟叶,大的簸箩晾晒粮食;至于簸箕是农家分选粮食和杂物的家什,扬场、粮食装袋方便实用,家家户户离不了。编篮筐剩下的细柳条儿用来编笊篱,往往是生手练手儿的,大的牲口屋料草淘水笊篱、小的灶厨屋水里捞操物件炊具,应有尽有。

刘蛤蟆用了秋季收获的高粱,削了高粱葶杆,编些篦帘、盖帘。大号的篦帘,可作锅盖;小号的篦子,用来盛放干粮和蒸馒头。

郭大个的拿手活是编席,他的花席是集上的抢手货。你看他,一个人埋着头,手用篾刀,犁开洇润过的高粱葶杆儿,剖成篾片;使慌哩,歇了会,抽完一锅子旱烟,“红字福”花席在他手中灵动起来。屋里的墙上,编好了的花席捆卷着,已经排放了好几十领。

雪儿,采了玉蜀黍皮儿,跟着老长工编织蒲垫。蒲垫软活、实用,农家人随手一抻,铺了地上,老太太小媳妇大姑娘盘腿坐上,烧火拉风箱、摇纺车纺线,舒展着哩。一张张,一片片,蒲垫摞了一坨,不几天,摞了好几摞。

尹大虎打了照面问粪妞:“粪妞,东家可不养吃白饭哩,你会编啥?”粪妞搔搔头腼腆地说道:“在家缚过笤帚、炊帚!”尹大虎道:“哪都中!你就缚笤帚吧。”说着,手一指,粪妞去了黍头堆。脱了粒的黍子头,缚笤帚、炊帚,这物件用来扫地、扫炕,好使哩很。看样子粪妞干这活儿还中,他到了黍头堆堆开始做活,他捡了一把黍头杆子,顺便在腰间和双脚之间扯一根牛皮筋,绕在黍子桔上勒紧,再用细麻绳捆扎,手法娴熟,一个时刻,缚了好几把。一连几天,他身旁积了一大堆儿。

雪儿跟人打了个招呼,说是上趟茅私。不大会,听到侯家赵柳儿破口大吷道:“雪儿小你个舅揍哩,大闺女养活哩,不知道谁家裤裆破了掉出来得熊幌子儿,灰布兜袋还没掉,都学会爬墙头【4】了!你爹娘要是啅你干这样缺德屙血的事,咋,咋抬头?还不得把头塞到裤裆里去!你将才【5】看清亮了吗?那就是养活你爹、你娘、你祖宗的地方!要是没看清,回家找你娘,你娘的可能镶着金边,更好看!不然咋咋养活出你这瞎熊王八孙揍的玩意?”雪儿灰溜溜回到院里。后天启问:“咋回事?”雪儿脸红通通,憋着声不吭。

后天启笑了道:“长毛了嘢,想女人喽!”后天启拉了雪儿:“给我搭把手!”后天启打着麻线绳,给侄子雪儿说:“我泼个谜儿你猜猜,猜准了给一块糖吃,猜不准就没有糖吃。”雪儿哧咪带笑:“啐!你说的谜儿,我不用想就能破出来。龠【6】谜,龠糖。”后天启:“中。咱就龠谜龠糖。”

后天启见雪儿嗔大的口气,不免嗬嗬一笑道:“麻屋子,红帐子,里面住着俩白胖子。”雪儿道:“骆生角儿。”后天启掏出烟袋锅儿,装上一锅,又开口:“一物生得怪,胡须满脑袋,解开衣裳看,珍珠抱满怀。”雪儿稍作停顿,脱口而出:“玉蜀黍。”后天启点头认可。

他吧嗒几下烟袋锅儿,又泼了:“两条大白狗,蹲在家门口,五个大将军,拧着就走。”雪儿想了片刻,摇摇头。后天启磕了烟袋锅儿,一思索,又开了口:“远看一朵花,近瞧满脸麻,围着太阳转,成天笑哈哈。”雪儿怔了,破不出。

后天启“呸”朝地吐了几口干痰,清了清腔子,说道:“象桃不是桃,肚里长白毛,剥开毛来看,还有小黑桃;红公鸡,绿尾巴,一头栽在地底下;鸭的嘴,长虫腰,不吃粮食光喝水;兄弟成一伙,围着柱子过,听说要分家,衣裳都扯破;白又白,嫩又嫩,能做菜,能做汤,豆子是它爹和娘,它和爹娘不一样。”雪儿问:“叔,几个谜?”后天启抹了一下脸儿:“七个。”雪儿骚头弄姿,不好作答,只猜出个大蒜。

旁边的乔大劯、尹大虎、尹大虎听得,撑得头皮痛,也冇破出一个。雪儿破不出,在心里面硌得难受,后天启看着侄子雪儿天真的怂样儿,不觉得笑了:“擤鼻涕、油葵、棉花、胡萝卜、豆芽、豆腐。”

说完,后天启并不反诲,又撩起烟袋锅儿,敲了雪儿的脑袋道:“孩儿,糖是金贵的东西,可有些话儿比糖还要金贵哩。做人呐,要懂得‘浅茶满酒’的理儿诶,一罐不满——半罐儿咣当,可不中嘞!”他伸手从身旁褡裢抓了一把糖果儿分给了众伙计,剩下的全塞给了雪儿。

雪儿啅亲叔后天启的话儿中听,吃着糖,做起了活儿。

东家侯懋政也不闲着,大伙看到东家推了一小土车进了院。小土车堆满了已经焯熟并晾干了的老葫芦,他进了牲口屋,找全了干活的家伙,将大衫儿往腰中一掖,活儿忙活起来。他手操锯子,将老葫芦一劈两瓣,又顺了葫芦底,大腿儿紧紧夹住,操使锥子,錾钻出或圆或方的孔洞,作漏瓢【7】,这玩意,过了冬至,漏红薯粉条儿用得着。余剩下长把葫芦,侯懋政选做趁葫芦【8】。家里制作香油,磨好的芝麻放入大锅,趁葫芦排上用场,它在锅里上下趁动,使油、渣分离,选趁出纯正的香油。他哈哈笑着,对来人说道:“好不好,坏不坏,也不指望着它能卖上个钱,是个物件,留作自个家用。”说罢,将钻好的葫芦瓢,用麻绳串了一坨。

侯懋政侄子媳妇赵柳儿头胎是个闺女,她的婆儿也是侯懋政的二嫂子撅着嘴,在牲口院转悠。几个长工挤眉弄眼,一个长工小声嘀咕道:前不久,赵柳儿二回肚子鼓了起,嗵嗵,小家伙在赵柳儿肚子里踢腾着,她男人侯元洪抚摸着赵柳儿光滑地肚皮,说道:“柳儿,这次一定是个茶壶挂红辣椒——大劳力哩。”可孩子生下来,又是一个女孩。

赵柳儿顿感乌云密布。男人侯元洪听不了闲话,忍不住埋怨赵柳儿:“你咋连着净生女孩呢?咱家要是绝了后,可不中呢!”话虽说的轻飘飘,可份量重。赵柳儿担不起,便回道:“傻瓜,亏你也是个庄稼人。不啅黄土地里长东西种啥得啥吗?你种的青稞却想收获麦子,那不是做梦吗?”男人侯元洪说道:“我把青稞麦子都种了,你咋光长青稞不长麦子呢?”赵柳儿生着气回道:“你在地里种了瘪麦子【9】能发芽吗?”男人侯元洪自知理亏,吭吭吃吃,无以言对。

长工雪儿小声道:“糠了,地壮犁头豁、田肥种子秕罢!”听罢,长工们忍不住哧哧偷笑了起来。赵柳儿婆婆瞥了一眼,点嘟着怀中的孙女吷道:“王八孙,恁这些臭劳力纵使有斗糠劲也就那点事,天下男人冇一个好东西!”听了赵柳儿婆婆的吷,雪儿伸了伸舌头。长工们怔了一下,低下头相互间交换了眼神,都默不作声又干起活来。

锄地是稀汤带水,人儿都懒意洋洋。田地的苗儿高低不一、稀稀拉拉,高处半人高,低处尺把高,不尽人意的苗儿如同爷爷领着孙儿。锄着,锄着,刘蛤蟆不仅叹息:稠密处的苗儿,即便长的再壮实,再肥硕,也必须剔去,因为苗多挤在一处,必然影响秋天的收成。而稀少处,即便是苗儿瘦黄矮小,也金贵有加,想方设法定要让它做鼎力一苗。他不禁感慨:人同庄稼苗儿,生不逢时,命运岂能自定!

一天,侯元洪遇到刘蛤蟆,刘蛤蟆刚添了一个小子,如今,大唻是闺女,最小的是小子,老早就有俩小子和一个闺女、仨孩子了。侯元洪有点眼气,他说道:“蛤蟆小,你命还怪好【10】哩,儿女都双全啦,又要了一个儿,可知足吧!”刘蛤蟆“少爷,俺咋不知足哩,知足喽!”刘蛤蟆心眼一疙瘩一蛋,他听了元洪的心事,哧眯带笑:“元洪少爷,恁的身子骨八成是躿【11】啦!生男生女的事儿,俺倒是有个法。”侯元洪眼光一亮,抓了刘蛤蟆的手:“蛤蟆,啥法?快说。”刘蛤蟆:“生男生女口诀:男单女双,七七四十九,问娘何月有;除去母年庚,再加一十九。紧要的是?”刘蛤蟆招呼侯元洪附过耳朵,对他说了个方子。侯元洪喜不自禁如获珍宝般拍了拍刘蛤蟆:“高,实在高!”不料,侯元洪这一弄,引出了 ‘如捻青梅窥少俊,似骑红杏出墙头’的萧蔷之祸。

再说老侯家的牲口院里,临头的一间屋子里,有粮有油有锅灶,有大袋的豆腐渣,啥都现成儿。活计干到一半儿,把头后天启就派刘蛤蟆做饭,这人取了钥匙,就去张罗。捞小米干饭、高粱米干饭,家常便饭,冇别的,就是图个饱、图个痛快。菜嘛!白菜豆腐,晚夏的拉秧黄瓜,早秋的上架豆角,路边的野灰菜、毛根、阴柳、苦苦菜、千头棵、米米蒿、八宝株、咯吧根、水摆子,择罢择罢,有啥吃啥。热的,戗锅铲翻一翻,出了锅,凉的,扙些盐,搅拌几下,都成了菜。

这天,夜幕下,长工们大活儿干完,成群的蝙蝠翩翩起舞,幽灵似的来回游荡,搅动得这闷热的天儿更加烦燥不安。收了工,屎妞破了费,提着食盒,买了几样荤菜。牲口院草料屋长工刘蛤蟆选了个大屋,抻了个摊儿,约上后天启、尹大虎、乔大劯几个把头,又招呼来大长工,十来个人喝上唻!有几个实称的长工不凑摊,回家去了。

月明星稀,牲口院碗筷不多,仅有的两三个碗用作喝酒用,粗实人不太讲究,牲口屋摆着的大小水瓢、盛豆浆舀子都派上了用场。筷子不够用,撅两根高粱秫秸“梗档”筷子就有了。

‘滚刀肉’后天启显然是这儿的头,众人围着他拉了个圈儿,蹲的蹲站的站,稀哩哗啦,咋唬嘹叫【12】,你一碗我一口的相互劝酒,尽着兴头儿,一气儿喝到一更梆子响。

月儿早已不见了踪影。酒后话多,人多嘴杂,事儿就多。尹大虎呛不住,塌蒙着眼儿,去厕所吐了,回到屋接着喝。乔大劯喝得有点高些,他晃晃荡荡上厕所,不小心摔了个仰八叉,趴在了茅坑里。爬起来,满身是屎,臭气熏天,出了厕所,众人哄笑。乔大劯恼羞成怒:“乖乖儿,恁几个敢笑话我!”来了狂气,上前把酒摊儿掀了,弄得大家惊慌失措。

后天启脸儿一沉:“乔大劯,你个龟孙,不想活喽!”飞上一脚,将乔大劯揣倒在地。乔大劯哼哼咄咄在地上叫唤着,后天启看了一眼:“宁喝顺心汤两碗,不饮皱眉酒半壶。去,把他给我硩【13】了,甭让他在这儿作挠人,我看见就干哕。”众人听得命令,一捅而上,七手八脚儿把乔大劯摁住,找了身衣服给他换上,捆了,抬着扔西屋牛圈里,门一锁,关了起来。

“狗娘养的,年三十晚拾只兔子,有他过年,冇他也过年。”后天启让刘蛤蟆整新菜,摆上,大家又不分你我地重新痛饮。

屎妞殷勤地倒着酒,后天启喝得气儿顺,他对屎妞道:“狗好不在翼巴上。能咬会护主才是好狗儿!端人碗、受人管。咱,都是老侯东家使唤的狗。”他问屎妞:“屎妞,你啅老侯家发家靠啥?”屎妞摇摇头,后天启打了酒嗝,说道:“老侯家发家靠紧手、靠行好。比如:秋麦忙时候,自个不舍得吃喝,紧着伙计吃,这叫‘精’。碰到灾年,缺粮的时候,侯家眰故意留些麦子‘留头’让穷人捡拾,自个有吃的,也不能让穷人饿死。去年麦收晒麦,东家上麦场溜跶,路上,顶头碰着高铁牛偷麦。铁牛见是东家,愣住,放下了沉甸甸麦布袋。东家扭头钻进天麻地,佯装冇瞧见。铁牛满脸愧疚,立在原地不敢动弹。茫茫麻林若蒸笼一般,捂得东家撑不住,他等得急了眼,在麻林里大喊:铁牛,你个王八羔还不赶紧扛家去,想热死我啊!铁牛如梦方醒,麻溜地扛麦子跑了。啅不?人家东家,这叫‘善’。”

后天启又问道:“屎妞,咱扛长工的靠啥?”屎妞道:“靠力气。”郭大个插了嘴:“咱穷家,一天三晌,该吃吃该喝喝。不吃不喝,黄河发了洪,大水一冲,屌毛不落!”后天启笑了:“你个郭大个,木多生任性正直,能屈能伸大丈夫,富不高攀穷不踩,香香便意你不图,钻尖取巧你不会,占人便宜你不能。认可直中取四两,不向弯中求半斤。人家都说你是二百五,胡刮风,看来真不冤枉你哩!”听了后天启数落郭大个的话儿,众伙儿哗然笑将起来。

稍后,后天启放下酒碗,扫了众伙计一眼,收敛了脸儿说道:“屎妞说的也不对!啥叫年青穷不是穷,临老穷一世穷?壮劳力有力气的一把抓,可甭做活摞戏台【14】,年轻时能干,到老喽,戏到临了塌了架,喝西北风去?”屎妞一脸懵然。

这个节口,刘蛤蟆递给后天启一柄圆蒲扇,后天启道:“端多大的碗,就吃多少的饭。东家种地靠咱干长工,要的是真本事。你看蛤蟆,在高家中药堂学得一手好药材,小病小灾的都能治,在东家脸前可吃香哩!”刘蛤蟆接了话儿:“这可都托恁老的福哩。跟着恁干,吃不了亏!”后天启掀开上褂,拍打着肚儿皮:“比如咱,春冬卤盐碱,夏秋扛活干,凭的啥?咱使得一手好镰刀,黄天焦麦,一弯腰,就是一晌;尅着两个劳力干活,这飚活谁不会干?俺年岁五十好几,还吃着香,为啥老侯家依仗咱?自古君王打天下,定国安邦靠啥?得靠军师。种庄稼开春、署伏、入秋、过冬要看物候,物候看节气。咱就是吃这碗饭哩!这跟诸葛孔明辅助刘皇叔一个理哩!”

说着,后天启抄起眼前的水瓤喝了一口,呛了喉咙,刘蛤蟆上前给后天启捶打背儿:“老大,趁兴儿,恁的绝活给大伙说说罢?”其它伙计也嚷道:“老大,恁说说呗?”“说说就说说!”后天启干脆将蓝上褂脱了,说道:“庄稼,种也在人,收也在人。庄稼活路三样狠,挖泥、打草、扯棉梗、摇耧耩谷子。单说摇耧耩谷子,耩谷子分平耩、沟耩或垄耩,平耩适宜平畦地保墒,沟耩适宜旱坡地,保肥、保墒,垄耩好通风、不倒穰。阴土换阳土,一亩顶二亩,再说,这地块,哪一块耩谷?哪一块种豆?能不能重茬?该不该套种?咋重茬?该咋套种?都有说头。”

郭大个脖头儿一梗,问道:“种个庄稼能有啥说头?”后天启愣了他一眼:“甭看种庄稼,这里说头多咧:地种五土,犁在深土、耙在油土、种在湿土、锄在浮土、制造粪土!”他接了气说道:“僻如,过了年,春到惊蛰节,耕地不能歇;头伏芝麻、二伏粟、三伏的红绿豆;小暑吃粟,大暑吃谷。秋禾夜雨强似粪,一场夜雨一场肥;地尽其力田不荒,合理密植多打粮;两三钱浅,六七钱深,四五钱准。妻好一半福,秧好一半谷;稀谷秀大穗,来年长好麦。麦种深,谷种浅,荞麦芝麻盖半脸;谷出不怕连阴雨,麦出不怕火烧天。”

说到这儿,后天启歇了口气,透了口烟儿,又接着说道:“谷子是咱的命根子,咱还说摇耧耩谷子。好地耩前十天,谷种子要在阳光下晾晒一、两天,不能暴晒,最好用稀盐水精选。碱往岗上拱,种沟不种埂。盐碱地就不要用稀盐水喽!出苗后,要是缺苗断垄,可用温水浸泡催芽的种子进行补种。谷子苗耐旱,不需要浇水。耩前保好墒,就能苗全苗旺。蹲苗,墒情差,要浇水。老话儿说:稠倒高梁稀倒谷。谷子出苗后,在晌午头幼苗叶片打卷,太阳落山前能恢复正常挺立为止,少浇水,促根、壮杆。压青苗。对土壤肥力高、长势旺的幼苗,在三个片叶时用磙子压青苗,使谷苗茎基部变粗,提高谷子抗倒伏。间苗定苗,按去弱留壮的法,长到四片叶,疏除密集弱苗、枯心苗;五、六片叶,根据稀稠定苗。拔节,谷子耐旱性差,要浇水,促细穗。抽穗、灌浆,隔垄轻浇;雨季,要防涝。小谷苗,结合间苗定苗进行头回中耕、除草,锄谷时‘头遍浅,二遍深,三遍不伤根’。拔节期,结合追肥浇水、细清垄,进行第二回中耕浅培土。孕穗,结合除草进行第三回中耕高培土。这都弄好了,秋里定是好收成。”后天启一连气说着,越说越来劲,众伙计一个劲地叫儿。

后天启接了刘蛤蟆递来的酒碗,小抿了一口。雪儿嚷道:“三叔,今儿立秋,恁给说说节气呗。”后天启拍打着雪儿的头道:“连这都不啅,咋能成庄户人呢?”雪儿抢白道:“我可听俺爹说过:三月怕三七,俺娘听见就烦,说:啥三七、五七,乱七八糟哩,净说些冇用地,能当饭吃?”后天启哈哈大笑,笑过说道:“雪小儿,咱家租种东家盐堿地,冬卤盐,春夏种粮食,还给侯家扛把头,不误农时,靠的就是这个!”

后天启吃了几粒花生仁,看着众伙计愿听,他亮开了嗓门儿:“三月怕三七。三月桃花开,要春种,谷子一年成不成,主要看春种,这春种有说头。三月份,初七、十七、二十七这三个带有‘七’的日子里头都不下雨,谷子出不齐苗,缺苗少垄,稀溜巴楞,到秋来里就会大减产。春雨贵如油,这时节春雨下得好,整个年景也差不哪儿去。四月怕初一。四月牡丹花开,老辈儿经验,甭愁冇雨;相反,四月初一就下大雨,整个月会阴雨绵绵,甚至大暴雨;雨水大喽,庄稼会倒苗,粮食减产厉害,弄不好,一季麦子全抓瞎。因此,老辈儿有了:三月怕三七,四月怕初一,初一初七都不怕,就怕四月十二下,四月十二湿了老鸹毛,麦子水里捞的俗语。应了这年景,你就得给东家支招,解大活,给老天爷打个别扭,好好下劲摆持哩!”

后天启说完,直起身子去了趟茅屋。尹大虎抢了话头,把酒碗放下,给伙计们说道:“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收与不收在于水,收多收少在于肥。深耕浅种。深耕可以使地壤疏松,便于庄稼生根,也有利于保墒,增加地劲。浅种说明播种不能太深,单叶庄稼如小麦玉米不能超过一指半,双子叶如豆类,不能超过一指。太深,幼芽钻不出地面,勉强出芽,稀流巴楞;太浅,幼芽趁不了墒,也不发根,秃秃斑斑。

歇地如歇马。侯家地多,为少下肥料老本,可以让地歇一季或一年,这叫轮作。地壤里的养分被庄稼吃喝后,冇了劲,歇一季或一年,便可让地壤攒攒劲,晒晒太阳光,积积水气,使地壤养得肥肥哩,成了壮地。马儿歇得了,跑得更快;地歇好了,长庄稼更来劲。

你有一块地,直到大暑才腾出茬口。这时候,种秋熟庄稼已经晚了。大豆之类的肯定不能种。不种吧,土地闲着太可惜。想种又不啅种啥。冇事,老话儿会给你说咋办。谚云:立秋鸭爪,三角到老。可以种绿豆,大暑播种绿豆,立秋长出像鸭爪那样的一个叶片,每棵绿豆还可以结三五个豆荚,合理密植一下,一亩地儿还能收个一百多斤绿豆,也能卖几个钱。

小麦播种期比较长,俗语说,秋风早,霜降迟,寒露种麦最相宜。要是特殊原因,过了最佳播种期,还能不能种麦了呢?可以啊。农谚说,种麦种到冬,看你什么工,种麦种到年,看你什么田,小杏塞鼻眼,种麦还不晚。冬指冬至。冬至种麦,只要肥料上足,也会有些收成,就是春节种麦,只要地壤肥沃,虽然减产,但多多少少还是有收成的。为什么小麦播种太迟会减产呢?老话说,立冬种麦不倒桠。意思是立冬种麦麦苗就不会铺在地面,没有分蘖,一个麦粒只长一棵小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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