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儿进了深秋,韶谷屯干旱得厉害,恰逢闰年,看样子,明年没跑【1】是个欠收年。谁想到,老天真好,靠天吃饭的冀南平原长垣县的农家,本来认为今年种不上了小麦,冇料到,在二十四节气“小雪”来临之前,迎来了一场透犁雨【2】,俗话说得好:老天晚,不算晚,明年还是好年景。
吆寏,天已放晴,侯家正抓住时机抢种小麦,争取来年还是好收成。这年的秋天,高长信不啅【3】从哪儿弄来的钱,不到两年光景,就将欠侯东家的钱还了上。侯家老长工高长信干活不搁歪【4】,他边耩着地,唱起小曲儿:“摇耧哗啦啦,三天耩一洼;摇耧叮叮当,两天耕一方;摇耧慢慢走,种子撒一斗;摇耧慌张张,明年喝白汤;帮耧一条线,明年吃白面;帮耧净起弯,吃饼少个边:帮耧走的快,种子省一半;帮耧光撒欢,麦穗都长歪。”
这耩地的耧,有三腿、两腿之分,又有豁耧轧耧之别,豁耧耩旱地,轧耧专耩低湿地。侯家用的是豁耧,耩地的把式技术很关键,进地紧三摇,出地慢三摇,牵牲口帮耧的,牲口走的快慢,趟子走的是否直,全在帮耧人的掌握之中;若技术不中,帮的耧东游西走,麦垄儿弯弯曲曲、会让人笑话。更重要的是撒种量的多少,耩的深浅,都直接影响苗的密度和出苗率,这可关系到来年的收成。
高长信是耧手好把式,他耩的麦,垄直,苗齐。
侯家一到侍弄田地的关键季节,晌饭便在地里吃了。于是,女人们提上黄米干饭、白面蒸馍、热开水,带上一罐咸菜,伴着泥土的清香,和着满目的浓艳,款款地行进在田间小路中。侯家内当家何氏坐着驴车赶到地头送饭,二生【5】多点的二小元璋闹着要跟着,就去了。
送饭的到了地头,当家掌柜招呼长工正吃着,小元璋指着长工高长信说道:“大人,你今年要死咧。”侯懋政大惊,拉了二小,啪啪,打了屁股两巴掌:“这烂孩儿不懂人事儿,在这寏【6】净作挠【7】人,快领他走!”小元璋大哭。何氏护了孩子对当家的说道:“小孩子说话儿不把门,权当耳旁风刮了跑,恁一大老爷们能和他一般见识?天见可怜地,一个冇娘的孩,冇人痛、冇人怜,打他作啥?”何氏这么一说,当家的心儿软了下来,尴尬难堪的气氛顿时缓解了不少。
小元璋哭得收留不住,高长信拉过来哄了,不解地问道:“俺今年六十九,眼看要奔七十。自个牙口好,吃啥啥香,身子骨倍儿棒,耕种犁耙样样不再话下,小少爷咋说出这个话儿?”小元璋不搭理他。当爹的侯懋政觉得自个孩出口伤人,对不住人儿,向高长信回解道:“长信爷们,小孩子的话儿冇听头,他说的不打食话儿,大人不记小人过,恁可甭往心里去。”把头后天启和长工们也都安慰他:“童言无忌,这是小孩子瞎说的。冇事哩,甭担心!”
高长信不使劝【8】,自从听侯家二小少爷说过这话儿,似丢了魂,心口儿总觉得不得,老是感觉得自个可能真的打不过今年嘞,他经天提心吊胆过日头。夜黑,高长信对老伴说道:“小孩子说话最灵【9】,既然侯家小少爷都这么说了,说明俺的寿年到了,该死哩!”他老伴儿劝,劝不动,儿女劝,儿女劝不动,亲戚劝,还是劝不动,甭管谁来劝都不管用,他吃饭饭不香,睡觉睡不着。
这天侯家活儿赶得急,在耩地时,老长工高长信摔了一跤,很严重。送到村里中药铺,只有出气没了进气。高家中药铺安慰着来人,简单作了处理,给高长信的儿女交待了后事,将人抬回了家,守着送终。
高长信大儿高铁杆觉得,这个样等着,也不是法,他请了宋二姐给爹高长信叫魂儿。宋二姐是元松的媳妇儿,十六岁的时候,进了侯家,她家住在后街当间。高长信自从他爹爹把家败了,他就打小在侯家扛长工,原在侯家牲口院住,他有了钱,在村子里南头盖了房,娶了媳妇,从老侯家里搬了出来。侯家里人称呼南高院。高长信大儿高铁杆若去侯家,得经过一个南北长的通巷子。挺长的。巷子里住着宋二姐,宋二姐的家蓝砖土坯房,她家里街门好像是坏了!总是半掩着,好似永也关不好的样儿,是个小木门,门头儿挂着:“快马轻车,宋氏收洗”字样,下边缀以红布条,当做幌子。
宋二姐喂养了两只大白鹅,这两只大白鹅,个子尅着【10】三四生【11】的孩子高。小时,高铁杆每回经过,都是胆颤心惊,有时不小心被啄住屁股,那个疼啊,自个哇哇大哭着回家。鹅的嘴扁扁的,伸出长脖儿,它专拧小孩子屁股蛋肉儿,狠拧一下,生疼生疼嘞!它只要叼着屁股这块就不撒口,被鹐【12】的孩子娃哇哇哭,闻到哭声,宋二姐从门里趋出来救人:“王八孙,吃饱撑哩了!”她拿个大棍子追着大白鹅打:“我叫你鹐!叫你鹐!!叫你鹐!!!”大白鹅扑打着翅膀伸着长颈“嘎嘎”叫着,逃进跂行喙息的鸡鸭行列。
可宋二姐的家门缝儿老是合不住关不齐,正好大白鹅能迅速钻出啄鹐经过的小孩儿。下辈儿的小孩都被咬过。那时候,高铁杆回家哭着抱怨地问娘:“为啥她家老喂大白鹅,光鹐咬小孩。不能不喂吗?”娘总是说:“宋二姐家喂养大白鹅又能下蛋,又能看给看门。又不是喂的大狗咬你咧,已经够好了,怕哩啥?小小家【13】咬疼了长得高!”可又叮咛道:“你呀,死心眼,你离那只鹅远点,它好鹐人,它鹐你,你非得从宋二姐的那条胡同里过啊?就不能绕过去?从如意家的那个胡同也能过,稍远了点,也不耽搁啥。”听着娘哄人的话,高铁杆也就忘记了痛。后来高铁杆就悄悄的从门口过,或者经过门口的时候猛跑,就能躲过被大白鹅啄屁股。
高长信大儿高铁杆想着儿时的趣事儿,眨眼工夫就到了宋二姐的家。一阵鹅叫,宋二姐迎了出来,问明来意,抄了家伙遂即随高铁杆走了。
宋二姐叫了魂,在床头,对高长信的大儿高铁杆说道:“铁杆,天君正神说哩,恁爹周边有人过世就去帮忙写礼单祭文啥的,心地很是善良。阎王给加了寿星,这回老不了【14】,只是丢了魂,还能撑一蹦。”高长信对宋二姐的话将信将疑。过了两天,老人高长信竟然醒了,看到儿女们都守在病床边,他憔悴疲惫不堪地说道:“恁都回去歇着吧,这回我还不会死。”过了一个来月,高长信老人起了床,腿脚利利索索,精神头十足,又上老侯家干活哩。
干着活儿,长工高金丙好奇地问:“长叔,你怎么知道自己不会死的?”高长信笑着道:“他娘得!无常抓错了人,到了阴曹地府,那判官打开生死薄一看,说我还有十个月哩寿辰,让无常放了。”此刻,长工乔大劯听得一愣,他小声对高金丙说道:“老长摔伤后的三天,俺乔家堤确实也有一个我叫长大爷的老人过世哩!”高金丙和长工们偷偷看了高长信,很惊愕。
看着伙计神经哂哂的样儿,侯懋政道:“大劯,净瞎嚷嚷,你说的是凑巧哩吧?”乔大劯反驳道:“东家,咋是凑哩?长大爷跟俺是本家,未出五服,我还服着孝嘞!头晌午我来干活前头,还碰见他哩,这还没端起碗吃清起汤嘞,他就好冇常【15】的老啦。”众伙计也都不认为是巧合,一阵嘁嚓。侯懋政不耐烦地怼道:“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哩慌。甭想冇用的,不顶吃,不顶喝,都抓紧干活罢!”东家这么一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停了嘁嚓,都又忙活了。
第二年,高长信老了糊涂,他老想前房老婆,半夜三更,拿着吃的东西开门出去,被家里的叫回来。天亮问他:“老头子,你这一惊一诈的,是咋回事啊?”高长信说:“我看到外面些多人,饿得皮包骨了,想拿点东西给他们吃。”有次对儿子说:“你大娘来看我了,为啥恁不让她进来吃饭?”有一次拉着闺女的手:“孩儿,你大娘在外面,不好意思进来,你去带她进来!”有一天,他患了风刮,浑身不好受,躺了两天。这天晌午,他把子女都叫到床前,说道:“这回我是真要走嘞!”遂后,要儿女安排后事。夜黑,高长信挣扎去了茅房拉了一泡屎,圆圆得一大坨。眼眨快不行了,老伴问他:“老头子,留香往家捎的银元,你都藏哪寏了?”高长信神志不清、迷迷糊糊说道:“你说小留香,留小香?四压三,一二不动,二压四,一三不动,一在四下面,二三不动……”说着,丢了嘴【16】,安然辞世,离上回,正好十个月整。
侯家得了信,及时送了供享,长工们错愕不堪。
忙活完后事,高长信的儿子高铁杆挖遍了正当院,又换了地儿,都冇挖着。高长信大儿高铁杆请来宋二姐,宋二姐道:“恁爹这是拿儿女的嫌【17】唻,快给恁爹上香祈愿㗑!”儿女听得,忙着给老人上香磕头祈愿。
大女儿高存香磕拜着祈愿说道:“
爹啊爹,要是恁活着,今个就七十大寿哩。按风俗,今个该儿女为恁操办寿宴呐。时光过得真个快,晃眼间恁就过了‘五七’。爹爹呀,俺咋着也忘不了恁躺在冰冷床铺上的样儿,爹爹哎,恁在那边过得好吗?俺在家,每一回看到梁栋上唻大蜘蛛,俺都会以为那是恁来看儿女哩?或是恁在那边儿遇到啥难了?俺也啅,烧钱化纸也不啅真的能不能帮助恁啥?可那是儿女挂念恁的愿望,也只有烧钱化纸嘞,给恁送些盘缠,作儿女的心里头才觉得踏实、实落、舒坦哩。
因家儿忙,俺有‘两七’冇给恁烧钱化纸,俺心里头不着难受多少回嘞!爹爹,恁生前护犊儿【18】,会体谅闺女,对吧?恁走的那会,俺觉得天崩地裂,心里可是难受哩。今个过‘五七’,上坟给恁烧钱化纸,咱一家人又聚了一坨。回了家,都不敢提起恁,都只能在心里默默得想恁、念恁。不能提呀?家里头还撇着老娘呐!提恁可不中,一提起恁,俺娘就哭哩,咋劝都劝不住。俺着俺娘她心里那个脆弱的角落,只需要轻轻一碰就会鲜血喷涌!这也是娘在你走后跟着俺弟们轮着过,不愿意再回老屋的因由。俺娘根本冇法面对这个你生活一辈子的老屋,更冇法面对亲邻无厘头地寒喧,只能躲哩远远咧,至少能强行忘记,活得稍微㨯静些。
亲爹呃,今儿俺净给恁烧的金元宝,再甭为钱发愁哩!在那边可甭给人扛长工了,恁给金元宝拾干拾净,想吃啥、想穿啥自个买些,甭抠唆,可劲花!”
宋二姐问:“恁爹临死说些啥?”儿媳高秀婷说道:“爹临老念叨:四压三,一二不动,二压四,一三不动,一在四下面,二三不动。”宋二姐听罢点点头。
香火头儿接近燃尽,宋二姐噙着旱烟儿,一指:“顺着香儿烟飘浮的方向挖。”儿女听后,在香儿烟飘浮的朝向,赶马的鞭子静静挂在墙上。高铁杆顺着鞭稍儿一铲子下去,没料想,咣当,就挖出来一个陶罐子。高长信的儿女拆了罐子泥封,里面竟装着白花花的银元,哗啦啦倒出数了,柒拾贰块。高长信儿女挑拣出两块用草纸包好,作为报酬给了宋二姐,剩余的摊成两份分了。
宋二姐在高长信家的作为,轰动了全村。
侯懋政不信她侄子媳妇宋二姐这一套,逢人讲道:“俺这侄媳妇儿,胡哆贱,有啥神灵?胡蹦跶,无非是瞎猫碰着个死老鼠——可成事哩!”侯家长孙媳宋二姐,可不是省油的灯,不啅哪一年,跟着哪一个,她学得了叫魂、看香火的本事,她的这套本事可吃香呐!她的家里俨然是个道场,堂屋的正墙供着天地君神位,龛内供奉的牌位上刻着“天地三界十方万灵真宰”:天地,天上地下;三界,天界、地界、人界;十方,正东、正南、正西、正北、偏东、偏南、偏西、偏北、上方、下方等十个方向;万灵,万物生灵;真宰,真正的主宰。
韶谷屯对宋二姐的神灵啧啧称奇,街里头把她说的神神乎乎,她的灵仙名讳,十里八村,博了远名,平时来她家里上香的人经线似的【19】,沥沥拉拉,络绎不绝。
侯懋政看到这个,想起二儿子元璋半生时,有一回拉绿屎,她娘王氏说是孩子扭到腰了。何氏去叫了侄媳妇宋二姐,宋二姐看着二孩儿穿着豁裆裤,窋窡着脖儿,䀯睁着眼,嘟嚷着脸,怵怓着打嗬挲,她摸了摸孩子的头,说道:“婶啊,俺这弟们是瞅见了啥不干净的物件,受了惊吓,魂丢了!”孩他娘王氏言之谆谆听之藐藐:“不盱顾?”宋二姐淡定地说道:“小孩看到的物件,大人看不到呢!”何氏道:“妹儿,你就信宋二姐了啵!嫑看二姐是小辈,可她看的可灵着呢!!”孩他娘王氏听了姐儿何氏的话,她眼中闪现了救命的灵丹妙药,一把抓了宋二姐的手儿,焦急地问:“他嫂,咋治哩?”宋二姐眉毛挑起:“哎呦喂,婶儿,恁尽可放心,俺二弟这病有法治!”
说罢,宋二姐起身到了厨屋,㨯利【20】地把一口大铁锅端在地上,拿了铲儿唿喇喇,刮下一层层黑色灰垢,用石杵搁磨搁磨搁成粉末,将这种黑糊糊的东西放在碗中,随手在筷笿拔出一根筷儿搅了搅,用开水冲了,给了孩他娘。在场的人,看得目瞪口呆,殊不知,这锅灰称百草霜,是一味中药咧!
孩他娘王氏尝了口,苦不啦叽、红不楞登、白不趔趄、臭啦哄哩,孩儿不喝。宋二姐搭把手儿接了孩子,念道:“百叶巧,百叶灵,百叶巧里有神灵。大神小神俺不请,单请七姐下天宫……”她用米汤喂了孩子两口。邪了门哩!孩子冇再拉绿屎,横晌儿天,踢踏着下了地,欢蹦得满地儿跑,好像压茬儿就没有生病的那趟子事。
这日,赵柳儿到村西头摘菜儿。夏日天,菜儿长的快又多,她冇多大会儿就摘了一大篮菜,有青葱、大萝卜、豆角儿,也不急,干脆坐在地头择干净再走。不知不觉太阳下了山,时候不早,她要回家烧汤做饭。
回家的半路,经了长工刘蛤蟆家,口渴得厉害,进门喝了碗水,这家正当门摆着老太太的灵位儿,黑白画像挂着黑幅,眼睛炯炯出神,直楞楞地看着她,阴森森,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赵柳儿回到家,肚子里和小腿肚子里,老有像虫拱似的,像感冒,又像中暑,浑身不得劲儿,她突然倒了地上,颤颤巍巍,说起话来:“蛤蟆儿,我冇钱花了,几天冇吃饭哩,你个天杀地,光顾小的、不顾老哩的,我跟恁爹在这儿快饿死嘞!”
她的男人侯元洪见了,吓得不轻,一时弄得不知如何是好,他跌跌撞撞出了屋门,大喊:“快来人,快来人!柳儿中邪咧!”爹娘听到喊声,慌急慌忙赶到,见了赵柳儿模样儿,对儿子说道:“洪小,你媳妇儿魂附身哩,快叫你大嫂宋二姐!”
宋二姐到了场,见赵柳儿面色发白,左眼窝发青,牙根紧咬,让人闭紧门窗,便着是鬼附身,她小声嘱咐徒弟黄四姑:“南窗户棂不要关严,留一条小缝儿。”黄四姑应着,出了屋门,按师父的指点顺着南窗户缝儿撒了些草木灰儿。这边,宋二姐鼓起腮膀子,摸了赵柳儿脉,脉搏细弦,立了身,让黄四姑拿碗盛满清水,用筛面细箩筛子盖住。安扯好,宋二姐一手提着赵柳儿的鞋儿,一手儿掐了腰,口中念道:“七里沟八里涯,漫河渡水来穿鞋,赵柳儿,来穿鞋吃饭!”众人屏着呼吸站在周围,似乎隐秘的魂魄就在身边儿就在眼前儿,一不小心会窜附自个的身上来。
不见赵柳儿好转,宋二姐接了黄四姑递过来的银针,扶正赵柳儿的头,一本严肃地用银针从左穿到右边穿透赵柳儿的腮膀儿,众人都瞪大了眼珠儿,赵柳儿仍无声色;宋二姐拔银针,刺了赵柳儿的舌头,拔出来银针,众人看着,觉得奇怪得很,不见一滴血儿,冇一点儿痕迹。
宋二姐停罢,歇了一阵,想到:该中哩。她想着,是否这鬼魂生前跟赵柳儿有大过节,在彆气【21】,非要缠着赵柳儿。宋二姐于是动了气,弯柳眉毛上挑,跺着脚,指着赵柳儿身子大吷道:“蛤蟆他娘,柳儿招你惹你嘞?对你生前恁好,你还来祸害她,你还有冇良心?赖在人家身人,冇脸冇皮,冇羞冇耻,在世上白活恁多年!还不快点走!”赵柳儿停了气,不再言语。宋二姐见赵柳儿气场消了下去,躬了身子,细声儿对赵柳儿说道:“蛤蟆娘,蛤蟆他是你儿啊!你就放过你儿子㗑,别来招惹人了。柳儿就在恁家喝碗水,你就黏磨上哩,她可不沾恁家一星点儿嘞。蛤蟆娘,你看看,柳儿都成这样了,你就放过她吧!”
赵柳儿的男人叫道:“柳儿回来,柳儿回来!”赵柳儿感觉到这叫声忽远忽近,抑扬顿挫,婉转中带着一丝引力,但听起来却是那么的熟悉,亲切,直抵她的内心深处。透过这模糊的声音,她捕捉到一个忽明忽暗的场景:黑白相间的夜色里,黑的是夜,白的是月光,一个人影在老院子里晃动着,从头门口那个声音响起,一声接着一声,往里面传,越来越近……
赵柳儿挣扎着僵直的身体,有了一丝好转,在男人搀扶下吃力地坐了起来,不料,她又开口唠叨道:“蛤蟆儿不孝顺,他天天吃大白蒸馍,俺在阴间冇一顿少一顿哩,挨饥挨饿,好几天没吃东西了,有冇人能管事儿?”宋二姐见赵柳儿还在喋喋囔囔个不停,火儿上来,大怒,一蹦大高,指了她:“你走不走?你再不走,我要抄法器哩!”说罢,那魂儿与宋二姐戕起来:“噷,你少管!阴阳两隔,你能管了得谁?”宋二姐气冲冲地转了身,深绷着嘴儿,伸手摘了包袱,打开结褡,从包袱里掏出一把菜刀、一个铃铛儿。
宋二姐拧着眉头,一手摇动铃铛,一手挥起菜刀,铃铛响,菜刀砍。她围着赵柳儿身子,摇动铃铛,口中喃喃念动:“荡荡游魂,何处留存;荒郊野外,庙宇山林;山神五道,河陆神仙;当庄土地,送于家门;家宅灶君,送于本身。”她每摇动一次铃铛,就在地上剁上一刀,咯嘣琅利脆,一肚子火全撒了出来。
剁罢七刀,她起身在赵柳儿头顶上下左右纵杀横砍,只听得赵柳儿双手护罢头,又护了身,掩护不及,满地打滚,痛苦求饶:“二姐恁甭砍、恁甭砍!我不住哩,我听你哩!我走,我走!”宋二姐见状,停了菜刀,将菜刀立在胸前,指着赵柳儿身子说道:“㖑,这回可啅俺得厉害哩!你要走快点走,甭诓【22】我,诓我不中,一菜刀剁喽你,让你做鬼不成、投胎不能!”那赵柳儿曲卷着身子喘着气道:“欸,我这就走,你可甭剁了!”宋二姐缓手放了家伙,脸色变得和蔼色悦,她抚摸着赵柳儿说道:“蛤蟆娘,吆寏你在下面冇钱用了,我跟他爷们传话儿,你放心,赶明让蛤蟆就到你坟头给你烧些纸钱去……”
赵柳儿噗通,躺了下,浑身嗬瑟,手臂不断地挥动,两腿不住气地踢腾。过了一会,在男人侯元洪的抚助下放平了身子。侯元洪不住气地在叫着:“柳儿回来,柳儿回来!”感觉是很安详很遥远的声音在轻柔呼唤,立刻就从那种很难过的境界里挣脱出来,慢慢醒来,睁开眼睛一看大嫂宋二姐跟男人元洪在跟前,屋里站满了人。
宋二姐让赵柳儿男人侯元洪停了片刻,作了观察,看到这回赵柳儿真的回了神,她缓了口气,喊了黄四姑。黄四姑领会,前去把萝筛子拿掉,将一双筷子插进碗里,一松手儿,筷子就倒了下来,倒散零落,她并不气馁,轻轻地把筷子一根根捡起,合在一起,小心捏着,耐着性儿不停地变换着角度调试,直到筷子稳稳当当的直立在那碗水中,才罢手,一种成就感由然而生,她脸儿似开满了花朵儿笑了。
黄四姑立罢筷子,宋二姐叫人提了马灯,捻着红香儿,查看了南窗户棂草木灰儿。看过,宋二姐放下香头,对赵柳儿男人说道:“兄弟,柳儿弟妹的魂儿回来哩,再叫两回就好了!”落下话儿,回了屋,她奋起一把将立在碗里的筷子打了出去,转身抬腿,给碗里的水泼洒到了当院。屋里,只听得赵柳儿倒了一口长气,身体不再动弹,平静了下来。一会儿工夫,赵柳儿坐了起来,神态恢复到了从前,问她将才的事儿,赵柳儿一脸的茫然。宋二姐支会着人,在屋里屋门屋窗儿散了些老白烧,除了晦气,大家闲聊一会儿,始散去。
幸亏是自个家,要是搁别家,宋二姐这回不少要钱嘞。
这天,有人来上香,给宋二姐送了一兜儿小鲫鱼。“咋吃唻?”元松问,宋二姐道:“回头炖汤。”元松接了,拾掇,清洗时看到一条小鲤鱼,便挑出来扔了。宋二姐问:“为啥不吃鲤鱼?”他说:“是发物,不宜吃;另外,鲤鱼肉粗,口感儿不好,不中吃。”随手丢给了大白鹅。
元松话儿还没落音儿,有人在墙外喊:“宋二姐在家啵?”鹅儿一阵儿鼓噪,宋二姐忙应道:“在着唻!咋着哩?”来人柳大毛拉了宋二姐的手:“二姐,恁快些罢!俺家的要生喽!”宋二姐赶忙丢了手中活儿:“啅、啅!甭慌,马紧走【23】!”遂起身,就到了这家。
柳大毛的女人是头生,孩子头大,她不啅咋用力。孩子在子宫不停地抓挠,这女人一波一波的阵痛就好像间歇火山喷发,仿佛全身要崩裂,每一次喘息,都是为下一阵更痛作准备。宋二姐拿了剪刀在火上烧了,塞给女人一个棒槌:“握好喽,难受你就用劲儿抓,使劲哓呼!”咯嘣,女人下体撕裂,痛得女人只想撞墙,痛到了怀疑人生!这女人何止痛啊,豆大汗珠直流,少女的梦完全揉碎,她已冇了力气说话儿。
娃子出了来,握着子午拳,全身黑紫,冇有生息。
柳大毛大惊,他在宋二姐面前跪了。宋二姐一把将大毛拉起,对大毛说道:“䞧唻慌【24】!大毛,这孩儿捏的是子午拳,佛家叫握固,吉利着呢。你上一边儿,俺来弄一弄!”柳大毛退了一旁。宋二姐倒提了女娃子,开口念道:“子午窍,元神妙。天顶出,地户妙!”啪啪、啪啪,使劲拍打娃的腚儿,只见那小娃儿紫色小嘴哺挤吐出一股水来,“哇”地一声哭了。此刻,柳大毛的女人笑了,刹那间,她从一朵花儿,长成了一棵扎了根的大树,她一把抢过娃儿,亲个不停。
柳大毛闺女过了三生儿,不饥不渴,夜间一个劲地哭,问她,小孩儿小,也说不出个明堂。穷家人瞧不起病去不得中药堂,她的娘带着到了宋二姐家。
宋二姐问道:“闺女咋着哩?”女孩娘亲回道:“娃儿惊风,夜哭不安呢?”宋二姐将来人让了屋,烧了香。不大会儿,宋二姐对来人说道:“娃儿肝风内动,惊着魂哩!”宋二姐掐了她的子午穴位:“呼啦啦,来开门,门里坐个小佳人;大眼睛,弯弯眉,不笑不说话,一笑微动唇;出口气,香喷喷、蓝绸衫,绿绫裙,红缎小鞋木头底,一步一步往前走,步步拧着菊花心;千金小姐来玩会,后面跟着丫鬟妮,人人都说小姐好,误判仙女变凡人。回来吧,回来吧,回到恁主身上来吧!”大人点顿着,孩子不经事,吓得哇哇大哭。
孩子娘怒了,朝着孩子屁股打了两巴掌:“哭,哭,有啥哭头哩?”孩子趋了身躲着,宋二姐笑道:“嗔俊俏的姑娘,可不中打哩!”拉了孩她娘的手住了打。“甭慌,坐下歇会㗑!”大人坐下,小孩子眼神乱巡摸。孩儿看到神像挂着几只草马儿,伸手儿要,她娘斥诉道:“冇个规矩,可不像闺女样儿!”宋二姐搭了话儿道:“这草玩儿,是俺编哩,孩儿你要喜欢,我给你编个现成的。”孩儿娘道:“孩哩话冇听头,甭理她!”宋二姐笑道:“孩子小,不懂事,甭难为她。”
宋二姐说着,伸出巧手儿,随手揪了地上麦秸杆捆中一摄,那些色泽金黄的麦秸杆在巧手的二姐眼里可是上佳的手编材料。这精心挑选来的麦秸杆,不经意间,经宋二姐手儿掐吧掐吧、握罢罢、拧呗拧呗,说着话儿,麦秸杆变成了一只精巧的透着黄金色泽的蝈蝈儿。孩子半蹲着,瞪着出奇的大眼安静地看着;宋二姐编罢,手儿握住,在孩子眼前一晃:“乖乖,喜欢吗?”孩儿立直了身体害羞地答道:“喜欢。”孩儿娘:“仙家给你哩,喜欢就接了呗!”女孩接了,擦了泪迹,在屋里欢动着,一个劲拨浪着玩儿。
女孩子玩了一阵,静了下来。宋二姐拉了女孩的手儿,近了身边,掐了她的子午穴。宋二姐看着女孩儿,漫不经心地说道:“妞儿,你可听真,老仙家说过:肝藏魂,肺藏魄,心藏神,脾藏意,肾藏志。肝神为魂,掐住你这儿为了固魂,能守住你的肝魂窍。孩子,你忍着点儿,掐一会,你就会神定安然!”女娃点了点头。宋二姐说着,看了香头,叫起来:“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过路君子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光……”停罢,宋二姐用纸儿巡了一点粉沫儿,给了柳大毛的女人。宋二姐抪捰了女孩的头,冲着孩子娘说道:“好了,回家喝汤吧!”宋二姐跟女娃娘又说了两句“趁天冇黑要把孩儿的衣裳收回屋,怕碰到不干净的东西呢!”的闲话儿,这娘俩就离开了宋二姐的家。
见外人走远,宋二姐当家的问道:“你给人家的药儿,能医好人家闺女的病?”宋二姐白了侯元松一眼,冇好气地说道:“好歹有俺撑着,死祸害疙瘩,你只管吃喝,死活都不会连累你哩!”四叔侯懋政来问,宋二姐解释道:“小时候,俺跟着爹爹学的。法象药理学书上,说蚂叽蟟这种虫蚁儿白儿天在树上鸣叫不休,到了夜晚它就安静了,一点声音都冇有。那小闺女黑介闹了,在哭闹不安,给这个叽蟟蝉壳皮用了,她就会跟蚂叽蟟一样,夜里头安安静静的。”侯懋政见宋二姐心中有谱就不再多管。
第二天,柳大毛女人来还愿:“闺女娃喝了恁给的药儿,孩娃睡得可死相【25】呢!”说啥要给宋二姐两斤香油。
日头过得真快,过了年,转眼又到了阳春三月。这日,村西头张小丢家的女人秀秀生娃儿,宋二姐去接生。天儿晚,接过生,吃过饭,经不住劝,宋二姐就住在了张小丢家。
天亮,宋二姐离去。
晌午时分,张小丢从外面回家,抱着儿子,欢喜得合不拢嘴。秀秀说道:“这是耶稣基督保佑才得儿子,你该到教堂赎罪!”张小丢听了女人的话,去张罗,一巡摸,家中银元不见了,心中一振:不好。赶紧问秀秀:“这银元计有三十来块,红纸封定,上个月我藏在枕头中,冇跟旁人说,咋就找不到了呢?”秀秀压根不知去向,听了埋怨丈夫道:“你咋能把银洋放到那里呢?我都不知道,我没有拿,旁人也不可能拿。”突然,秀秀想起夜个黑宋二姐在这儿睡了,于是跟丈夫说:“枕头只有昨夜宋二姐枕过,不会是她拿走了吧?”
张小丢找宋二姐过问,放下点心儿,客客气气道:“宋二姐,恁夜儿晚在俺家住,恁睡得枕头里面有三十块银元,要是二姐恁看到了,俺情愿分一半给您作为酬谢,另外一半请还给俺去拜谢基督用。”张小丢话儿一开,宋二姐气得喉咙直发喘。稍定了气色,她把干树枝子一样的手伸到头顶,气愤得连珠炮地吷道:“老天爷看着哪,遭天杀得!俺忙乎一夜,为恁媳妇接生,你不记好倒罢,却来讹人!你个畜驴要是让驴粪蒙了良心,就变鸡变狗变猪变驴变马,走路掉进大粪坑里,吃屎活活噎死,儿子也不得好死;我活够了五十,要编一句瞎话,就天打雷劈!”
院子里走进来小妯娌赵柳儿,她把宋二姐小翼巴孩领到一边抱在怀里,冲宋二姐道:“哎哟嚯,越变越值钱哎,真能啊!她大娘,你先哓呼着,别着急也别上火,俺先把侄女领回去,一会儿你过来喝汤。”宋二姐回头瞥了她一眼:“你个小骚狐,冇他娘的一点人心眼儿!甭死走,你不就是想看俺地热闹哩?”张小丢有了转机,冷笑一声,冲着宋二姐道:“看看这个二姐,连自家的人都胡骂乱吷地,死不讲理,昧良心。”宋二姐听了一蹦老高,指着张小丢吵闹道:“俺妯娌打是打、吷是吷,是俺家的事儿,用不着你管。你丧良心损八辈,串了骡马种儿,心长到你娘地腚巴骨【26】上去,驴疯马浪做得啥心眼儿?不亏心?当着天地三界十方万灵真宰哩面儿,俺要给你发毒咒。”
赵柳儿奓毛【27】了,指着张小丢吷道:“张家可真好人,你个假洋人也不撒泡尿照照,自个是谁,到俺这儿撒野哩。呸,鬼孙货儿,不是啥好东西!”张小丢见如此局面,心里犯了嘀估,侯家家大势大,不敢招架,灰溜土面,回了家。
望着张小丢的背影,宋二姐的小孩子突然想起一件事,仰起脸对娘说:“娘,点心!”宋二姐用骂人累的沙哑的声音说:“是呢,乖乖。”孩子着急了,又说:“点心,没还给他,我吃了,齁甜齁甜!
”宋二姐呵呵笑骂道:“你个小兔崽子,娘白疼你了,小胳膊肘儿往外拐,吃他个点心你记得倒怪清【28】哩,急得红缨枪扎着腚似的。赶明儿咱拉出来,让黄狗给他捎信儿来拿。”赵柳儿:“小娃,恁哩娘,羊屎蛋沾鸡毛——能得上天,啥时候能见她吃亏嗳?”宋二姐搭啌道:“孩儿他二婶,还分得出远近哩!孩儿长大,少不了甜果子给你吃咧!”赵柳儿:“俺可等着那一天哩。”说完,俩人嘀嗒嘀嗒笑了起来。
孩子洗三,张小丢绕不去又请宋二姐,宋二姐摆架儿【29】,派出徒弟黄四姑去了应酬。
仪式繁杂,洗完三,秀秀奶水少,黄四姑用带来的藕粉给烫了烫,喂孩儿吃了。到了夜里,孩子静悄无息,断了气。张小丢夫妻悲痛欲绝,想起了宋二姐的话来,应是报应,急忙找宋二姐赔了不是,央其救人。宋二姐试了鼻孔,还有气息,只是微弱,像是昏迷,并非真死;摸了脉博,脉相细小,若有若无,属阴脉:“中,还有救!”张小丢夫妻听得欣喜,连向宋二姐打躬作揖,宋二姐搀扶二人,直身向孩子念起歌诀:“命门有病元气亏,脾土大肠八卦推;再推命门何所止;推临乾位免灾危。”嘴里念着,手儿动着,看准穴位,用力按摩:退命门之病,以脾土大肠八卦为主,推三关,分阴阳;推肺经,运土入水,天门入虎口;揉斗肘,飞经走气。
做完这一回,又起手换了地方,她嘴中歌诀念道:“心经有热作痴迷,天河水过作洪池;心若有病补上膈,三关离火莫延迟。”挪了手,把了穴位,用力揉搓:退心经热病,掐总筋;以天河水为主,推肾经;退六腑,推脾土;推肺经,运八卦,分阴阳;揉小天心,二人上马,掐五指节。
孩儿呼吸增进,宋二姐抱孩子出了门,到了当院,仰望月空,念叨着叫魂儿:“月儿,月儿神!俺家少个读书人,远的找、近的寻、不远不近送家门;娃儿,回来吧,回来吧!”她抄银针用缪刺扎了四肢十二经井穴,放出一点血来,娃儿“哇”地大哭起来。张小丢、秀秀眉笑颜开地回应道:“回来了,回来了!”宋二姐、黄四姑自然少不了好处,回家路上俩人会心地笑了。
大天老明,黄四姑的痨病越发重了,黄四姑相信这世上只有师傅服侍的神灵才能治好她的病,宋二姐、黄四姑师徒俩人决计去恼里集大车村老神庙进香。半路,老天爷唱起了对台戏,瓦蓝的天空突然响起几声闷雷,再过了一阵,刮起了风,天逐渐变黑。整个天空,传来闷雷的响声,震得人耳朵发麻。宋二姐、黄四姑师徒俩人加快了步伐,“之”字形电㸌,轰隆隆、轰隆隆,接踵而至,不时地冲撞天空,击打地面……
路上,黄四姑咳个不停,索性俩人在路边一棵大槐树下躲了。此时,远处望去,天地之间没了界限,分辨不出哪里是天,哪里是地,二者融合在了一起,蓝天突然变成了黑夜。紧接着,咔嚓、咔嚓,一阵闷雷,一道闪电从天上划破黑夜,天刷的一下变的惨白,地炸了开来。
半天,黄四姑回过神来,浑身刺挠【30】,咳声不断,她试问道:“师父,你,秀秀孩子的事,真的是你吗?”宋二姐错过黄四姑的眼光,回避了她的问话。雷一个接一个,雷的声音变得尖脆,宋二姐蹲着惊恐得用手捂住了耳朵。叭,叭,雷击中大树,黄四姑却应声倒下,头上冒出一丝紫烟。宋二姐惊惶失措,她吓得来不及多想急忙逃进雨的水幕中,好大的雨啊,狂风呼啸,黑蒙蒙的一片,犹如地狱一般。
突然,一个霹雳照亮了天幕,花了她的视线,她滑倒在地,几经挣扎,小脚儿爬不起来。一阵子,雷声越来越小,电㸌消沉下去,雨住了。宋二姐爬起来,找了根树枝棍儿柱了,一跐一滑,急匆匆地走了,她抬头望天空,乌云似滚开的水在翻腾,天亮了许多。
黄四姑死了,是被雷霆击死的。黄四姑的丈夫柳永正挦上门找事儿,宋二姐掫着头儿,脸儿痄腮着侹在堂屋,一动不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