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玉山的家事了了一段,天儿就进了谷雨的节气。昨日,来了一场谷雨,桃花在谷雨中潇潇颤抖,树下散了片片粉红,跌落的花瓣儿被雨水揉进春泥,让脚下的土地多了几分芳香,正应了‘桃花春欲尽,谷雨夜来收’的景儿。谷雨的到来,天上飞的,地上跑的,草里蹦的多了起来;河里头,水上浮,泥里拱,张着嘴,瞪着眼,冇尾巴的,有尾巴的,都逗起趣儿。
谷雨前后,种谷种豆。该耩谷嘞!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季,谷子是侯家的命根,谷的收成决定侯家的年收。前几天,侯家四掌柜还头疼呢,干枯坷天的,谷种了进去出不来咋办?地湿无晚谷,湿润的谷雨来得真是时候,农谚道:盐碱地谷雨不算早,黄土地夏至不算迟。此刻的天儿,去了愁眉换了笑脸,游丝的东风儿似有情人的手臂揽人入怀,时时撩拔着人的衣襟,不住气地挑逗着萌动的欲河。
曦阳高照,侯懋政下地看墒情,路过时来绣的坟堆。孤单的坟堆儿扎满了青草。坟前有一棵杞柳树,杞柳又名三春柳,是他在前年清明时节栽种下的,如今杞柳的主干已约一人来高,主干顶头分杈两枝,枝儿似柳、叶儿似松,散碎;杞柳枝条下垂,开出了浅红色花儿,姿柔妩媚。看到这棵杞柳,侯懋政的心儿动了,他掀下斗笠,柱了一会儿:今日谷雨,雨亦顾,若如思。他扶了杞柳树,自言自语道:“杞柳、杞柳,衣食端须几,将老犹掣肘;安能诡随人,曲折作杞柳!”顺着杞柳,一片毛绒绒的车前草稀稀拉拉地伏地前伸,那雨水珠儿附着在绒叶之上,迎着风儿,跃跃欲滴。不知从那儿来了一只蝴蝶,它立着毛绒绒的车前草叶子上,大方地舒展着羽翼,红黄黑绿的花纹点缀其间,扇动着漂亮的身姿,在阳光的折射下光彩夺目,那个吮汲晶莹雨珠儿的忘情劲儿,似乎早忘却了这个繁杂的尘世;这只蝴蝶毫不怕人,忽闪忽闪扇动着翅膀,一对如黑宝石般的小眼睛冲着来人,不断抖动长须,似乎在告诫,它才是这片天地的主宰。
也就巧合,赵柳儿也到了坟头。赵柳儿先人一语开了口:“四叔恁来嘞?”尽管侯懋政对这曾经的侄儿媳妇有诸多的不满,但他毕竟是长辈,不过多的和她计较,忙应道:“哎,来地里看看墒情。”赵柳儿小咳了一声,又佯作拿了手巾擦了嘴,说道:“俺正好找恁呢!”侯懋政装了胡涂问道:“啥事?”赵柳儿抻了腔儿:“叔咧,还不是那死鬼侯元洪留下的那些田地,要讨个说法!”侯懋政听罢立马拉下了脸:“柳儿,你说这事?”赵柳儿追着讲:“就这事!”侯懋政啐了口痰,反击道:“柳儿,你也啅【1】,这可是依着老辈‘膝下无儿,绝户归祖’哩。”赵柳儿不忿:“按新法可不是这样哩?”侯懋政眼儿一瞪:“哟,你一个妇道人家啅的还怪多嘞!我问你,是哪个新法?”赵柳儿手巾一甩脆声回道:“土地法。”侯懋政一怔,缓缓说道:“哦,土地法?这土地法,只是听人说过,还没施行呢!”赵柳儿掐了手巾儿,点了梅花指道:“土地法说,耕者有其田。”侯懋政大声说道:“耕者有其田?你的公公在耕种,这算不算?”赵柳儿扯了长腔儿争辩道:“田可是分给俺跟元洪哩,俺可留着田契呢。恁是乡约,可要依理公断呀!”侯懋政不耐烦地回道:“这田本就是侯家的,儿子死了,下辈儿冇孩,地应归老伙,按乡约:你公公耕种是正理,土地法能管得着?”俩人没啥好说的,各自走了。
大街,村长高太祥贴了告示,村民们趋了一群,能识字的不多,具体写了些啥,都伸着长脖儿指指点点干瞪眼;老师爷刘长庚到了,一字一句的给乡亲们咏读白纸黑字的内容。侯懋政路过,听得出来告示就是赵柳儿说的《国民政府中华民国土地法》。看得出,对告示中的内容,听众都很兴奋哩!
夜儿黑,狗儿叫了,赵柳儿提了一篮儿腌鸭蛋到了四叔侯懋政家。何氏喝斥住大黄狗,尽管何氏不待赵柳儿翘翼巴【2】就知她要拉啥屎,俗话讲:伸手不打笑脸人,开口不骂送礼人。何氏还是佯装笑脸,接了赵柳儿的篮子:“咦,柳儿……,我唻娘唻!这想谁来谁,心里想啥,就有啥。今个晌午恁四叔还念叨你咧,今黑你可就来了!来了就来了呗,还提啥东西?”赵柳儿:“四婶,轻易不来,俺想恁老哩,来看恁咋能空手呢!”何氏拉了赵柳儿的嫩手道:“柳儿,喝汤了冇?”赵柳儿另一只手捂在何氏手上,轻轻拍打道:“婶儿,俺喝过了。”
黑妞从当院进了屋,见是赵柳儿来有点儿惊异,何氏给黑妞使了眼色,黑妞知趣,躲一边去了。何氏搦了【3】赵柳儿的手,扽了一下,抽出自个的手儿,返身提下保温瓶倒了碗水,递给了赵柳儿:“柳儿,恁来俺家来做啥嘞?”赵柳儿接了碗小心喝了口:“婶,看恁说嘞?来看看恁跟四叔,不稀罕呀?”何氏笑道:“咋不稀罕?俩个不景人【4】的老东西,还能烦你挂心嘞。柳儿,你还甭说?前以个,俺还梦着你呐,今个你就来哩!”赵柳儿吹了碗里的水:“稀罕啵?”何氏道:“咋不稀罕?稀罕哩了不得。”赵柳儿抿了嘴儿喝了小口水,随手放下碗儿,问:“婶,俺四叔呢?”何氏手儿在腰下的围裙抹了抹,应道:“柳儿你说恁四叔呐,他呀,上地耩谷,还冇回家哩!”
赵柳儿跟何氏正说着,侯懋政进了屋,何氏从西侧太师椅起身,接了丈夫头上的瓜皮帽儿;赵柳儿拘禁地站了起来,慌忙问安,侯懋政应了声,给卧着的黑猫撵到了一边。接着,侯懋政放了卷着的裤腿,趠在门后洗了洗,接过何氏递过来的毛巾擦了把脸。
此时,条几上的自鸣钟,噹噹,响了八下。条几的上方挂着《福禄图》,一株不老松拨地而起,枝干虬髯,在那蓬勃的点点积墨松针下,用了失盐技法的黄鹿,受了那蝙蝠儿的挑逗,扬蹄翘唇,显得柔萌可爱,几株雍容牡丹映衬了主家的富足华贵。条几下,伸出一张八仙桌,桌子上摆着一个写着‘福’字的细篾红漆馍筐,馍筐儿一柄木勺斜角儿露在抹布外边,馍筐句边儿并放了个扣着木锅盖的白花黄釉饭盆儿。桌儿两边各有一张太师椅,正对着是一条长板凳。另一条长板凳,赵柳儿坐着,侯懋政坐了东侧太师椅。
侯懋政掀开饭筐,刚要吃,何氏道:“饭儿凉不凉?不中,再热热㗑?”侯懋政舀了一勺,尝了口:“趁好,还温温的呢,甭煨了,就这喝吧!”忽而,侯懋政想到了什么,他站起身,在赵柳儿身后的缸里,随手捞起来一根咸萝卜,洗吧洗吧,掐成几小段,攥在手心,啃着窝头,喝着稀糊涂,就着咸菜吃起来。
侯懋政撂了糊涂碗,赵柳儿亮明了来意,侯懋政冇好气地说道:“柳儿看来你还不死心哩。你走了刘蛤蟆家,走就走吧,依了你。你也不能把事儿做绝,争竞这争竞哪?”赵柳儿低了头:“人家哪不是冇哩法吗?”侯懋政道:“家里头的东西,你一声不吭,让刘家拉了个净光,侯家可冇说什啥,要挨着理,侯家可不是冇人哩?!”赵柳儿红了脸道:“那些物件都是俺用惯了的,顺了手,也就拉走了。按说,事先该给恁打声招呼,这是俺的不对,也是刘蛤蟆的不对!俺在这儿给恁赔不是还不中?”赵柳儿说着给侯懋政纳了个万福。侯懋政摆摆手:“算了、算了,对与不对,俺也不争竞你这个理,一辈儿几十年,人在做,鬼在数,好多事儿老天看着呐!”赵柳儿小嘴儿一翘:“看看,四叔恁又扯到哪儿去了?啥鬼不鬼、数不数的,说的怪吓人哩!地的事,俺不是跟恁商量着来的吗?”侯懋政脖儿一梗冲着赵柳儿说道:“孩儿你也不养,还有脸要地?”赵柳儿回道:“俺公公不也冇养?”侯懋政瓣了手指数落道:“恁公公是冇养,吆会【5】孩子在村天主教堂四眼睛哪儿,可是吃的这她爹爹地上产的谷粮!你还要这要哪咧,哪儿兴这?”赵柳儿小嘴儿一撅:“四叔,恁把话儿说到这份上,俺可是冇什说的了。”院儿里的大黄狗汪汪叫,赵柳儿讨了个没趣,只得走了。
谷雨过后,主要的农活是锄地。谷雨三候,一候萍始生,在头一个五天里,人们能看到水塘坑里的睡莲浮萍叶儿开始生长;二候鸣鸠拂其羽,在第二个五天里,人们能看到布谷鸟在田地里梳理它的灰灰的羽毛;三候戴胜降于桑,在第三个五天里,人们在桑树上能见到长着长长尖嘴儿的戴胜鸟。过了三候,杨花落尽子规啼,侯家田地里的小谷苗窜出土有一拃来高。侯家田地的主人侯懋政指使长工开始㧅苗清垅眼,之后开始锄地。此后,谷子的整个生育期至少要锄上二至三遍;等到谷棵埋人高了,锄最后一遍,叫“倒拉钩”,顺着垅背一直往后拖。“倒拉钩”完了之后,按农话讲叫“挂锄钩”了,表示锄地正式结束了。这中间,谷苗膝盖深的时候,要挖窝上肥。“挂锄钩”之后的农活,有打草积肥和其他零活。
长工们懒驴上套——不是屙就是尿,光想着“下雨甭下大,沥沥拉拉只管下;阴了就别晴,黑了就别明;孬好得病点,甭叫送了命”。一个个懒散得要命,找理由耍懒,活儿干得慢吞吞、磨磨蹭蹭。侯懋政看着磨样工的长工,心里急。他擦了把汗,说:“歇会吧!”长工们听了这话,立马扔了锄头,歇了。
侯懋政摄了锅烟,吧嗒吧嗒,抄了杆树枝子划拉着说道:“人生的优劣,不是先天决定的,而是后天形成的。汉字‘劣‘力’。你比别人差,不是本质就差、生来就差,而是后天懈怠、懒惰,不肯比人家付出更多努力的结果。唉,老天爷是公平的!你的付出和努力,决定着你人生的优劣。再比如‘舒’字,左边是舍得的‘舍’,右边是给予的‘予’,就是舍得给予的意思。所谓舒心,就是舍得给予别人,自己就能收获快乐。正所谓赠人玫瑰,手有余香,你若心有美好,人生处处皆美好。”长工们嘿嘿笑着,虽然大都不识字,但都认为东家说得有理着呢!
这日临黑,西边长身地长工们才干了不到一半儿,侯懋政贪活,就叫长工们先走了一步,又自个干了一会儿,他在回家的路上让老抬‘抬’了。抬到了地儿,一看,浚县浮丘山奶奶庙。这地儿,侯懋政来过,位于浚县城西南,也称南山,它与东边的大伾山相望,有“东山佛爷保丰年,南山奶庙求子全”的说法。浚县山一年一庙会,一进正月,四邻八县的人儿蜂涌而至,这里供的“三仙老奶”是求子的人们上香必不可少的去处。大当家的也很干脆:“侯掌柜,咱都是明白人,‘冤有头,债有主’,你到了俺这儿,咱敞开窗户说亮话,你是碰到了冤家,让人打了孽【6】了嘞!”侯懋政用手比了:“是不是他?”大当家的道:“买酱油的钱买不得醋——一码归一码,你清亮了就好!”
掌柜的不见了踪影,侯家乱了套。第二天,浚县捎了信来。侯家凑了银元,央侯成去送赎金。侯老管找来张瞎子,张瞎子来了:“婶,恁若不嫌气,俺愿意给侯成去一趟!”何氏道:“好倒是好,可恁的眼儿?”张瞎子道:“恁甭担心俺这眼儿,在事上俺比明眼人看的还清呢!”何氏冇主见,侯老管便和老侯家堂中的老二、老三作了商议。老二勤政心里冇谱,他去请了张大年。张大年对老二勤政说道:“甭声张,我在道上问过了,四掌柜这是被人使了坏、打了孽,无非是几个钱的事,一时伤不了命。碰上这种事,也甭兴师动众,不声不响,去俩人给事办了,就妥了!”勤政问:“张瞎孩要去,他两眼一抹黑【7】,自个还顾不了自个咧,合适吗?”张大年道:“张瞎孩他,早年闯荡江湖,熟识春语行规,依我说,他去合适。”张大年看老二勤政仍放心不下,就又说道:“二掌柜,恁大可放心。浚县山那头,我已差人打了招呼,那边也不会太为难四掌柜哩。若不是押镖紧急,去浚县山说啥我也要去嘞!”
次日,懋政的二哥、三哥叫来侯成安排事宜。二掌柜勤政说道:“侯成,既然张瞎孩说了,哪就让他和你去㗑。”侯成道:“二爹,这能中?”勤政道:“夜儿黑,恁爹跟张镖师说了,张瞎子能中!张镖师还给浚县‘老抬’当家的写了信,叫你跟张瞎子一块捎去。”张瞎孩道:“侯成,你这孩可甭埋汰俺,俺这白眼瞎,心眼可不瞎!要不是嗔些年受了老侯家的恩,俺瞎眼瞎黑哩,可不想跟着你瞎折腾哩。人行好,要对号,不能光兴咱沾光,不兴咱出力使劲。这事儿出了,咱不能眯良心,为了侯东家,俺张瞎孩就是豁出这条老命,也要给你走一趟嘞。”三掌柜道:“张瞎孩,人哩孬好到事上分,有了你番心思,老侯家算是冇白疼你嘞。”张瞎子问:“临走,二掌柜恁还有啥交待的了冇?”二掌柜勤政叹道:“瞎孩,这个月是小尽【8】,少了一天,日子可甭算错了,车马备好了,恁可赶些紧!”张瞎子道:“二叔,你放心,保管给恁活泼喇喇把人给恁带回来。”勤政道:“这就好,侯成,路上听张瞎孩嘞,给张瞎孩招呼好些!”侯成点头应承。
侯家一家老小眼巴巴地将张瞎子、侯成他俩送出了门,侯成安顿张瞎子上了马轿儿车,他自个提了包袱上了驾辕,对前来送行的人道:“都回啵!”一声长“驾!”俩人上了路。望着远去的车马,何氏忍不住哭了起来。
浚县山距离长垣也就一百五十来里路,一个来天,张瞎子跟侯成就到了。
俩人上了山,递了张大年的信,交了赎金,等着。一天过去,不见动静,侯成急了,要问个究竟,被张瞎子止住。逮了空,瞅准了大当家的,张瞎子张口要人。二当家的上去,将张瞎子揪了起来,不容分说给了张瞎子几耳光,张瞎子大喊:“恁这些是啥人?懂不懂礼数行规?”二当家的怒气未消:“鸟个礼数,肏他娘哩那个脚,还用你个白眼瞎【9】来嚷嚷!”伸手又要打,“老二住手,甭给一个瞎子一般见识!”老二被大当家的劝了住。张瞎子神气不乱,他问道:“刚刚儿,提溜我的是谁啊?”二当家的瞪起眼吼道:“瞎子,是你二爷,你要咋着?”张瞎子道:“吔,我一个瞎子,还能咋着你?只是,你提溜我时,我摸了你的脉象,感觉不太平稳,近日有大凶。我想再给你摸摸骨相,看看你还能活多长?”二当家的大怒“咋?咒我,找死!”又要动手,大当家的“嗯”了一声,二当家的手又缩了回去。大当家的开口道:“老二,这个瞎子既然说了给你相相骨,你就让他相相呗!他一个瞎子,还能把你能咋着?”听了大当家的话,二当家的冇了法星儿,气呼呼走了张瞎子跟前,任张瞎子摆布。
张瞎子摸了一会,脸色儿越来越难看。大当家的问:“老先生,这是咋啅啦?”张瞎子道:“当家的,大悲无泪,大悟无言, 缘来要惜,缘去就放。上天有机,不能说。”大当家的摆了脸儿:“啥天机不天机?今个儿,你非得当着大家的面儿说了,否则,俺不依你!”张瞎子沉默了片刻,朝大当家的说道:“大当家,这可是恁让说咧,二当家的若有了好歹,恁孬好可甭怨俺!”大当家的嗬嗬笑着道:“你说啵,灵了,不怨你;不灵?白瞎了你!”张瞎子抚了抚颌下短须,翻了翻白楞眼说道:“大当家的,老朽可不是有意冒犯恁,我摸了此人的骨相,卜了卦,作了心算,他活不到明个晌午哩!”二当家的听了起了火爆脾气,甩了枪,大当家的眼疾手快抓了老二的手腕,这枪子打了偏。“老二,消消火,这瞎子的小命在咱手里攥着,你还怕了他不中?我倒想见识见识这瞎子的能耐,若是故作玄虚、装神能鬼,到时再结果了他也不迟!”大当家的说道,二当家的一听,是这理,让人将张瞎子俩人在一棵老槐树上捆了。
张瞎子俩人眼前的景儿,紫藤芬芳了四月,那些鼓鼓的花朵,宛如一颗颗宝石挂满了枝头,两只戴胜鸟儿晃动着尖长的嘴儿不停地在紫藤上啄动,地上的谷雀儿集堆儿欢叫跳跃,给这个多彩的春天,增添了一袭紫色的优雅,多了一抹季节的温柔。山上没有女人,清一色的男爷们。男爷们山下放纵完,在山上无聊,除了斗狠争雄,就是睡觉,等待着下一泡的‘捶活’。山上几条野狗跐溜跐溜在人的眼皮底下跑着,无聊的杆子们拿着棒骨头,在不停地挑逗中给这些野狗喂食,夺了骨头的野狗欢蹦乱跳,没夺得骨头的狗儿则眼巴巴看着杆子高高舞动地手儿不停地摆动着那贪餍的身躯,这些狗儿已经习惯了这里的一切,赖在山上撵不走,它们似乎对这个新家院很满意。这些张瞎子是看不见的,但他的听力精得出奇,远近的动静,一旦有个风吹草动,尽在他的耳蜗掌控之中。
侯成埋怨道:“爷们,咱是来救四掌柜嘞,你跟这群阎王摽啥嘞?咱有几条命能摽过他们呢?这倒好,赎不出四掌柜还白搭上了咱俩条命!”张瞎子挪动了身子道:“孩儿,你不懂?哪有媒人包生小孩哩?这事呐,该来就来咧,你躲也躲不过呢!”侯成反驳道:“东家如今是‘急惊风遇见慢郎中’,你却是‘阎罗殿上撑好汉’,真不啅你安的哪门子心思?”张瞎子不语,任侯成胡乱嚷嚷。
第二天,天才朦朦亮,二当家的起了早在山上转悠。站岗的喽啰远远看着他小声嘀咕着:“俗话说‘瞎子的嘴,灵仙的准’二当家的能不能逃过这一劫,还真的难说呢?”二当家的听了,心里头一咯噔:“奶奶的,忌讳啥,来啥!”他冇好气,上去抽烀【10】了哨喽两大耳瓜。二当家的打了人,整个身子有些轻飘,大字不识的他信这个,到底能不能熬过这一关,此刻他心里真的冇了底。
这二当家是当地人,索姓,住在浚县浮丘山,祖上在前清时出过游击将军,方圆赫赫有名的武官。到他这辈时,父亲染上了大烟,祖上留下来那点田产房屋,已然不剩啥了,不出两年,老爷子撇下孤儿寡母,魂随烟走了。也许是祖上那点基因遗传吧,他自小喜欢舞枪弄棒,三岁扎步,七岁学拳,十几岁时,穿屋过脊,跳墙挂粱,高来高去,如履平地。‘索命二爷’软硬功夫都练的像模像样。祖上的没落,他已沦为赤贫,生活经常吃了上顿冇下顿,从生计,干些打冤孽的勾当,谁给钱,给谁‘捶活’。他尤擅使镰,一把镰刀在手,左勾右劈,三五个人近不了身,杀人越货不眨眼,人称‘索命二爷’。因为浚县防匪防盗,他的先人在浮丘山四周院墙外,遍种陈刺,经过几十年生长,密密麻麻的陈刺长有一丈多高,甚至连谷雀都钻不进来,因此又称‘陈刺院索二镰’。
浮丘山这一带,哪儿有坎,哪儿有沟,几口井,几棵树,沟沟坎坎,井井树树,索二镰都熟记在胸。前些年,来了一伙强人,有枪有炮,干活有板有眼。‘索二爷’明的干不过人家,暗的近边村庄也不待见他,索性带了自个的弟兄投了人家。双方举行了仪式,交换了生死帖,拜了关公,作了把子,‘索二爷’也就坐上了二把交椅。‘索二爷’自从跟了大当家,有了枪,自持本地人,腰杆又硬起来,愈加凶狠,这次长垣侯家掌柜侯懋政,就是这二当家‘索二爷’快马长途袭奔‘抬’来的。
天一点一点透亮,直到日升三杆,二当家‘索命二爷’还心神不宁。闲着也是闲着,‘索二爷’的找了几个心腹吃起了酒,有了心事儿,你一碗,他一碗,不大会儿,这‘索二爷’就喝得大醉。
天儿眼看过了晌午,侯成焦急地问:“这可咋办?”张瞎子道:“急啥急?人的命天注定,这二当家的今儿该死!”侯成垂头丧气地道:“哥们,你这人真可笑,到了这节骨眼,咱可是‘油锅里的蚱蜢——蹦跶不了多大会儿’哩!你还能憋着气儿喷瞎空嘞?”张瞎子竖直耳朵,冲着侯成道:“喷瞎空?侯成,你猴啥急?你是有力冇处使,有道是拔出脓来——才是好膏药。蚂蚱歌儿说得好:一个蚂蚱寸寸长,蹦蹦哒哒在路旁;饥困吃点嫩青草,干渴喝点露水汤;七月八月还好混,九月十月下严霜;冻得蚂蚱红了脸,莠草上吊见阎王。你听,有动响,谁来喽?”这时,来了三当家的,他见了张瞎子打躬作揖,直呼:“神仙!”
三当家的解了张瞎子俩人的绳索,说了:“老神仙,二大家的真的死了呐,大当家的请恁咧!”张瞎子撸了下胡须:“‘索命二爷’命该如此!”侯成急急的问:“哟嗨,快说说,二当家咋死的?”三大家的说:“老二今晌午喝过了酒,见冇了事,要提审恁俩人。路上,飞出一窝黄蜂给他蜇了,他掏出枪追着黄蜂儿打,一不小心,失了脚,跌进山崖,待人抬了回,已冇了气!”随从的附和道:“咦,神了,神了,老神仙恁真是神了呐!”侯成听罢,看看张瞎子,有点将信将疑。过了会,侯成路过见了二当家‘索二爷’的尸体,才信以为真,心想:“天下哪有这么巧合的事?这张瞎子冇准是瞎猫碰到死老鼠了㗑!”一路儿,杆子匪徒老远见了张瞎子都躬身示意,以表尊重。看到这情形,侯成则神气了几分,挺起了腰杆子,野狗儿围趣,被他抄起棍子一挥儿撵了走,他跟着三当家的大摇大摆地走起路来。
三当家的人缘好,有善根,活精,义气,跟着三当家干,不作践人,心儿能跟大家伙想到一坨,在百十来人的山上杆子们都愿意听他的。甭看三当家一脸胡子拉碴,大长头发,也冇多大,顶多三十五六年岁;细看这人,长得面善,话儿不多,这山上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对他都服贴,侯懋政见了这三当家的,话儿都藏在肚子里,看破不说破,自从进了浮丘山,得到了他的不少照顾。
浚县浮丘山杆子势力逐渐坐大,把官府衙门和地方民团不放在眼里,为所欲为。浚县县政府把菜园村、城隍庙等村国家应征收的公粮税款默许给浚县浮丘山征收,杆子们公然向各地派粮派款,并限期交纳。若有抗拒,扬言要血洗全村,片瓦不留。邻近村庄惧怕,‘合面子’粮饷如数上缴,像神灵似的小心供着。这样一来,浚县浮丘山杆子就不出力跑路,就有人把钱、粮、物送上门来,坐享其成,耀武扬威,已猖獗到了极点。
今天,大当家的大张旗鼓贺寿做生日。前一个月里,就给各村下命令,杀猪宰羊,逮鸡鸭,磨面碾米,按时送到浚县山脚下的菜园村。三当家的在附近等地叫来厨师几名,大摆宴席,水席待客,唱大戏,民间百姓给送礼的送礼、送匾的送匾,连浚县的权威士绅赵子威等人也给送礼送牌匾,大当家的不可一世,俨然成了霸占一方的土皇帝。
话儿说着,张瞎子俩人进了大殿,宴席已摆好,东家侯懋政亦在席。张瞎子听了,这大殿坐着的,统共有三十来号人。见张瞎子到了,大当家的慌张得下了台座,亲自迎接:“老神仙,恁可真是诸葛在世,俺怠慢了恁,可甭怪罪于俺,俺给恁赔不是嘞嗯!”说着,搀张瞎子上座。张瞎子坐定,喝了口酒水,张口道:“大当家的,俺这个瞎子也冇啥,只不过依着骨相,凭着乾坤卜卦,着实一说,论不上神仙不神仙、诸葛不诸葛哩!”
主宾你来我往,喝了几碗,大当家的央求张瞎子给算上一卦,张瞎子再三推辞,侯懋政道:“瞎孩儿,既然大当家的说出了口,你就算上一卦呗!”张瞎子见侯东家开了口,不好再推辞,让大当家的近了前,摸了骨相,又抄了家伙给卜了一卦,大惊:“不好,大当家的,三日之内,恁也有血光之灾呐!”大当家的听了,大骇,忙问:“神仙,恁可有破解之法?”侯懋政在一旁不停扯张瞎子的衣衫,提醒:“咦,瞎孩,甭‘屋地打井房顶扒门儿——光顾自个’,大寿之日,大当家的正在兴头上,你说的话儿注意些!”张瞎子不以为然,他直率说道:“天灾人祸乃是天机,岂是山人能破解的?实不相瞒,本人自入道,只学得卜卦,至于破解之事,师父并冇传授,俗话儿讲:同人不同命,同伞不同柄。若要破解,这得靠你自个的修行!这个嘛,老瞎子还真的对不住嘞。”大当家的一听大恼。一时,山上人心浮动。
张瞎子口无遮拦闯下祸,侯懋政站起来直赔不是:“大当家,他的底儿我清楚,恁甭听他的,可甭上火,他也就一说儿。”大当家的见失了态,听了侯懋政的话儿心儿静了下来,指了张瞎子说道:“老仙儿,俺闯荡江湖嗔些年,啥卦不卦的,俺这命还是俺说了算!”吩咐手下:“先将他仨人关着,过了三天,我要当着大伙的面对质,是你的卦灵,还是我的命硬!到时候,咱可得说得说得!”看押的路上,侯懋政气得直跺脚。张瞎子慢悠悠地说道:“四掌柜哎,你光急有个啥用?有石头在,不怕冇火儿,等着瞧好吧!”那侯成更生气,边走边嘟嚷:“烂瞎子,你这是和尚误了做老婆误了娶——两耽误嘞!”他这会狠不得抬起腿儿一脚将这老瞎子揣死。
夜儿黑,山上大盘点,二当家‘索二爷’的贴身人刘兴儿藏了赃,大当家的要动“家法”。于是,喊上张瞎子:“老先生,你给刘兴儿看看,看他还能活多长时候?”刘兴儿被人押着近了张瞎子的跟前,张瞎子附着刘兴儿的耳边道:“要保命,让三当家送你上路!”张瞎子推开刘兴儿对大当家的说道:“大当家,俺相了这人的骨相,他还有二十年的阳寿嘞!”大当家的听罢哈哈大笑:“老先生,这回你算错了。依家法,吆寏【11】俺就要刘兴儿的命!”大当家的笑罢,抽刀割下刘兴儿左耳,喂食了身边的狼狗。刘兴儿脸腮子血儿直流,两手捂得紧,痛疼得直叫唤。
大当家返回身,用馍块擦拭了刀儿的血渍,插过刀鞘,抬起头,朝着众人阴沉地讲道:“刘兴儿,你做的事是眼里插棒棰——让人实在受不了。套鸽儿也得用个豆儿,钓鱼上钩儿也要放点食儿,老二给个枣核儿舔,你就舔!当前大家伙的面,你还有啥话说?”刘兴儿想起张瞎子嘱咐的话儿,他捂着左耳,大声回道:“花开自有花落日,俺一人做事一人当。动家法,俺冇啥说的,俺临死有个请求,不啅大当家的依不依?”大当家的道:“说!”刘兴儿道:“俺要三当家的送一程。”大当家的道:“依你!”
三当家的快刀利手,一声大喊:“走了!”给刘兴儿抹了脖颈。大当家的得到回禀,看着张瞎子,抚了一下花白相杂的胡子,得意地问道:“老先生,这是咋回事,你不是说刘兴儿还能活二十年哩?他咋就死了呢!”说罢,拍了一下狼狗,“哼”的一声,一阵狂笑,离了去。
这回,三当家的给张瞎子俩人同东家侯懋政关在了一坨。三当家的悄悄给仨人解了绳索,嘱咐道:“爷们,今儿黑都精神着点,甭睡过了头!听到响动,甭回头,跟着我的人一个劲地往山下跑,跑到山下,有人接应。”侯懋政道:“遢遢糊,这寏不是你善性人待的地儿,快随俺一块跑了啵!”三当家的道:“东家,打蛇随棍上打蛇——蛇缘棍而上,俺的事儿还冇做完,恁就甭管了。”这时,打更的敲着梆子喊:“时过二更,天干物燥,小心烛火。”
到了下半夜,忽听一阵躁动,野狗大吠,山洞柴门被人打开,一说,三当家的人。仨人让人领着,沿着边道,拼命往山下跑。
跑到山下,一看,接应的正是张大年。仨人也顾及不了恁些,上了张大年备的马,疯狂地朝长垣地界奔去。
回到家里,弄清事由。原是张大年知浚县山杆子不是善茬,打孽的对头冤家铁心要四掌柜的命,于是与张瞎子商量,俩下行动:一下,由张瞎子稳住浚县浮丘山大当家;另一下,由张大年火速进太行山找“抬王”王小儿搬救兵。事出突然,浚县山奶奶庙的大当家,让“抬王”王小儿来了个一窝端,大当家的在乱枪中死于非命。那狼狗吠着要拼命,三当家的抬起枪,要了那狗儿的命。“抬王”王小儿收编了这窝杆子匪,带着那三当家去了。
殊不知,那三当家的就是东家侯懋政早些年救下的小叫化‘遢遢糊’,是太行山“抬王”王小儿放在这浚县山的眼线。当年‘遢遢糊’杀了染蓝高手黄师傅报了父仇,投太行山“抬王”王小儿作了亲随,后又受“抬王”王小儿派遣,隐姓埋名到了这浚县山作了三当家,再后来这三当家的带队伍投了抗战的八路。鼍鸶不吃鹭鸶肉,那个被解决了的杆子匪刘兴儿,被三当家‘遢遢糊’留了后手,丢到山下装死,到半夜,爬出山窝,逃得一命,又苟延残喘活了二十多年,直到解放后在‘三反五反’批斗中才死去。
为了赵柳儿那点地,差点给命搭上,侯懋政后悔不迭,经了这事,他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头发白了一半儿。路上,侯懋政与刘蛤蟆走了个对过,互看了一眼,冇搭话,俩人错膀而过。
此刻的时节已进入立夏,老侯家的地里谷子已淹没了小腿肚,侯懋政许久冇到了地边,似见着亲孩孙的心劲儿,他抚摸着长长的谷子叶子,涩剌剌,在他的长满膙子的手掌里摩擦。他嫌不过瘾儿,放开零散的叶片,干脆伏下微胖的身躯,捧了一簇谷庄稼,拢在藏红的蒜头鼻子,嗅了又嗅,那谷子叶儿绿的青香,沁人心脾。燕麦,侯懋政拔一根插入纽扣,使劲一拉,出现一朵蓝青青的燕麦花儿,他从纽扣眼里揪出燕麦花儿,规正地放在了时来绣的坟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