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长庚在高玉山的寿宴说一不二,就连王家堤王重也不驳他的脸面【1】,这让中药堂的小跑堂很不解。寿宴结束,高玉山专门安排堂侄高太祥给刘长庚送答谢礼。路上,小跑堂向高太祥问起刘长庚的事儿来,高太祥讲,要提起刘长庚,这话儿就长了。
回溯一九一一年,清宣统皇帝逊位,民国初定,北京袁大总统上位。衙门自上而下,更换了门庭,还是原班人马,换汤不换药。过去的衙门官老爷摇身一变成为了中华民国北洋政府的当政者,变换了官衔和行头,庚续着中国传统的政序纲常。
刘师爷长庚原在大名府辖下的一个县作师爷,不知犯了什么事,清末民初的五十岁那年,他被辞退了师爷一职,回了韶谷屯老家。后来,他在县城衙门前摆了个摊,做起了帮人写代书的营生。刘长庚在官场混迹多年,娴熟官道路数,又懂得律条,是个好写件,找上门来求代书的络绎不绝。
这年的小寒节气,空中降着零星的雨加雪,细硬的冰粒打在人的脸上索索生疼,县城的房舍被井字街道切割成青灰色的冻糕,东鳖鳌坑、西郜湖等湖泊似一壶壶黑水静静躺在井字城面上,黑梢梢毛发般的树木哨兵似茂密地的护卫着这方水土,几条小河似是长长的青蛇在棋格分明的城郭内随意逶迤,一条黑黑的护城河蟒蛇般缠绕在县城周围。县城的街道黑幽幽树木枝条上挂着白白的雪绒,黑白相间,一群群不知名的鸟儿不停地来回穿梭,此时此刻一个灵动的水墨画般县城呈现在世人的面前。
刘长庚的代书摊趁着一家汝州瓷器店,天气有些寒冷,细长条的‘衙门神通’刘长庚穿着厚厚得棉长袍,两耳戴着一对兔毛耳护,一顶黑色棉瓜八楞帽扣在花白的脑门上,山羊胡子一翘一翘的,他放下手捧着的暖壶,立在一张高大的油伞之下,细心地裁剪着备用的生宣纸。
这一天,邻村一个乔崇田财主在县城衙门口找上刘长庚,都是三里五村的乡邻,谁都认识谁。乔崇田见了‘衙门神通’刘长庚也不客套,开门见山,直言告状。乔崇山说他的一头牤牛夜间不知所踪,必定被家中的觅汉王成夜间偷走卖了。刘长庚一听,明白了几分。这个觅汉王成壮年娶妻,向乔崇田借得三石谷子,协议以工抵贷。觅汉王成在乔财主家干了十多年,到头算来,还欠借贷谷子十二石。觅汉王成走投无路、穷急之下,卖了自个儿十三、四岁的闺女,又设法借了些,勉强还了这驴打滚借贷。觅汉王成继续在乔崇田家扛工干活。转眼又到了年底,看觅汉王成老实好欺负,乔崇田心中打起了小九九,又算计出歪点子准备赖掉觅汉王成一年的工钱。
俩人商定代书酬劳价码,刘长庚一边裁剪着生宣纸,一边听着乔崇田的絮叨。良久,刘长庚听出来了乔崇田的门道,暗自为觅汉王成担心。一旦乔崇田得逞,觅汉王成将面临牢狱之灾。晓知利害,刘长庚思量许久,一连写下几张,都不妥当,撕了再写,写了再撕,如此几番。眼见到了县衙门开堂问事的时间已到,刘长庚终于在乔崇田的催促下快笔写下诉状。写毕,当面念予乔崇田听,所言诸语皆清新纡徐,立显乔崇田之意。乔崇田扶着文案侧眼看了几下,刘长庚流畅的《圣教序》行书字迹鱼跃于纸,甚是精巧,乔崇田满意地捻着胡须频频点头,皡皡得意,一脸白肉挤出一丝不和睦的笑意。他立直着肥胖的身子,一手儿扬起,另一手儿伸向大衫内的紧身衣袋,排摸着紧贴在肉体上内衣袋子里的铜钱。在乔崇田掏钱的当口,刘长庚眼疾手快变戏法似的在一张诉状上点了两点,佯作咳嗽,吐了口痰,转过身又慢吞吞地将纸张折叠好,装入备用纸袋交予乔崇田,再轻描淡写地叮嘱了几句,接了还带有温热的几文铜钱放入身边的褡裢布袋。
长垣县县衙大门八字南向大开,迎门是照墙,仪门紧闭,乔崇田自东门而入,一棵千年大槐树被雷电劈开坚强地活着挺立在院中央,霰雪灂灂,乔崇田绕过大槐树围台,猫着腰步入县衙大堂。
县衙大堂,县长汪长河出厅理事。县长汪长河白白胖胖端坐厅堂,面前摆着一张方桌,左前侧置一张小文案,文书伏案记录,县长汪长河身后站立一名师爷,大厅两侧挨着方桌列着几名带枪的大兵。大堂威严肃穆,白胖县长汪长河在两面交叉悬挂着的铁血十八星旗帜下危襟正坐,他的脑门中分着一顺的披肩发,宽大的脸庞被一幅硕大的石头墨镜黑乎乎地遮挡着,酒糟鼻子下两缕浓黑的胡须顺着厚厚的嘴唇倾斜而下,一身不合时宜的长袍马褂宽松地装着他那白胖的身躯,一双长着浓毛的肥手伏在桌案。大堂上鸦雀无声,胖县长汪长河左手大拇指上的玉扳指不小心磕了一下桌案,发出一声脆响,接着,又静了下来,大堂上静得只剩下众人呼吸喘气的声音。
双方人证物证到堂,胖县长汪长河拍响惊堂木,喝到:“来人将诉状呈上堂来。”文书上前将乔崇田的诉状收了,交给胖县长汪长河,胖县长汪长河随手递由身后的师爷。
师爷朗声念到:“觅汉王成,昼时犬门而入,夜间牵牛犬门而出。”师爷作了停顿,继而众人哄堂大笑,胖县长汪长河拍响惊堂木,厉声喝道“肃静!”师爷附在胖县长汪长河耳边说了几句,胖县长汪长河回过来了神,大怒:“大胆刁民,一头耕牛岂能昼时犬门而入,夜间牵牛犬门而出!”胖县长汪长河喘了口气继续言道:“刁民乔崇田分明欺诈本官、陷害无辜,实属奸诈,甚是可恶。”乔崇田立时明白了过来,知道代书刘长庚设了局,上了当,大喊冤枉。
胖县长汪长河回首问师爷:“按判例如何宣判。”师爷答道:“廷杖四十,罚银元三十块,礼赔觅汉王成耕牛一头!”顿时,咯噔一声,乔崇田气急攻心口中流淌出浾色的液体,瘫在地上,大堂乌黑的铺砖地面上,被他肥胖的屁股溢出的尿液渍黑了湿漉漉的一圈儿。
觅汉王成喜极而泣,枯瘦的身躯伏在地上捣药般地叩首瞌头,连声:“感恩大老爷!感恩青天大老爷!!”
门外,细小的雨雪停了下来。厅堂外焦急等待的亲属和觅汉们,听得堂内宣判,一波儿,欢腾雀跃,一双双枯憷皮老手双十对合“呱唧、呱唧”称快;另一波儿,乔崇田的家人唏嘘连连,他的一双儿子急的直跺脚,乔崇田的老婆气得不顾家人的扯拽,歪坐在厅前哭天抢地:“老不死的,作孽哟!”
原来,刘长庚念给乔财主听的:“觅汉王成,昼时大门而入,夜间牵牛大门而出。”暗中作了手脚,诉状变成:“觅汉王成,昼时犬门而入,夜间牵牛犬门而出。”加之,乔崇田财主生性吝啬,欺霸乡邻,为富不仁,上下打点不到位,空手套白狼,惹了众怒,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自已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自作自受。刘长庚的代书名气在圈内一时大噪。
若干年后,一九二七年的小寒已过,天一连下了三天雨加雪,蛰伏的麦田一口气喝了个饱,不声不吭闷着头在泥土里伸展着须脚,不出意外,明年的麦子是个丰收年。天有些雾,白天的雨雪水经过昼间冷凝,麦子地头的树木垂下长长的冰挂,青翠的麦子陷入连片的冰冻阡陌之中。
俗话讲,小孩过年,媳妇儿要衣裳,大人打饥荒。刘长庚起了个大早,肩上耷拉着褡裢布袋,背上的木书箧一人来高,高高的书箧分四层箱格,箱格依次盛放着书籍和笔墨纸砚,他无暇顾及途中的景色,心想着临近年关尽可能多出几次摊,再挣个三核桃两个枣的,好让【2】一家人过个好年。于是,他吃力地背着书箧,加快了赶路的步伐。
到了瓷器店门前,刚铺开摊子,刘长庚的案前就来了生意。问起来人详情,原来牛旺老叟这家的麦苗被邻居家的羊群啃吃了一片。刘长庚劝道,邻里乡亲,低头不见抬头见,羊啃麦苗些细碎小事,得且饶人且饶人。来者牛旺老叟:“俺种庄稼不容易,他的羊啃俺的青田麦苗,不低头点卯,蛮横不讲理,不赔偿,俺咽不下这口气。”刘长庚接着又劝道:“俗话言:官府深似海,衙门朝南开。打官司是个无底洞要花钱的,街坊邻里的,各让一步,大可不必闹到衙门诉讼公堂争个你死我活。防止牲畜啃青,行之有效的经验是,在晨雾潮气大,小麦叶面有露水时撒草木灰,在麦田周边摊塗人粪尿脏物,即可。今后稍加注意就是了。”牛旺老叟言道:“钱是龟孙,冇了再拼!”
刘长庚见牛旺老叟不听劝,不依不饶,非要争这口气,摇了头摇头,心想:这人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吃饱了的撑得慌,钱多没处花,没事找事花钱闹着打水漂玩咧。愿意花钱,就花呗,奶奶个球,小状大价钱,给他写。铺开生宣纸,挥笔写道:“饿羊一群,前腿趴,后腿蹬,羊啃麦苗如拔葱。强辞夺理不赔偿,于情于法讲不不通。”写罢,递予来者牛旺老叟,收了铜钱,目送牛旺老叟气愤愤地离去。
牛旺老叟刚离去不久,对头冤家戚大找了刘长庚,刘长庚明白来意,有意劝解:“远亲不如近邻,恁的羊啃了他家的麦苗犯错再先,低个头又能咋着!”戚大言道:“这个鬼天气,天寒地冻,俺的羊啃了他家的几口青头麦苗叶子儿,动不了根,减不了产,他这是讹人。”又言道:“牛旺老家伙仗家里弟兄多欺负人,不容分说把我打了一顿,给我打伤残咧!”“俺要是低了头,孬给了他【3】,往后冇法【4】在街里头见人!”
刘长庚见这个戚大又是个老拗筋,与牛旺老叟一个样同是吃打不吃敬的孬孙糊涂人,随他去罢。价钱谈妥,摊开纸张,流畅写道:“地冻硬如铁,羊啃麦苗吃虚叶。不容分说,仗势强打人,于情于理不应该!”边写边念给老拗筋戚大听,戚大听到,很合心意,满意地掏了铜钱,直奔官衙而去。
刘长庚看着老拗筋戚大远去的身影直叹气。
中国国民革命军北伐成功,长垣建立了民国县政府,下设民政厅,受理民事诉讼。牛旺、戚大争吵着步入大堂,大堂之上,在高高的影背墙书写着书记官席、推事席、检察官席的片牍下,大堂书记官、推事、检察官并排而坐,穿着得体,仪容整洁,不失寒酸。这里已经变了规矩,称谓长官,站立答辩,代书已经可以入堂代言。主席推事马为民看了状子,一桩鸡皮蒜毛些小事竟然闹到公堂,理由各异,岂有此理。仔细端详,状纸字迹似曾相识,两份状纸,字出一辙,一时想不起是何人代书笔墨。问道:“恁两家状子由谁所写?”牛旺老叟、戚大老拗筋两人答道:“县衙大门口代书刘长庚。”秘书在主席推事耳语,推事大怒:“一个落魄的前清的师爷,居然胆敢戏弄本推事!”立即着庭丁,将刘长庚拘了来。
主席推事马为民不由分说,喝道:“轰出去,吊销代书证照!”刘长庚大喊:“冤枉!”旁边的检察官干咳几声,马为民赶紧说了声:“慢!”庭丁住了手,刘长庚停了下来。只见检察官附在推事马为民的耳朵小声言语一番,他听得一怔,回过身说道:“刘长庚,本厅看你是前清的秀才,暂不销吊代书证照,你有什么冤,如实陈述出来。”这刘长庚胸有成竹地走上前道:“学生冤屈不便言语陈述,只可文墨详陈。”马为民见刘长庚说的神乎乎,便准了他的请求。刘长庚接过笔墨纸砚,伏在大堂地面不加思索刷刷写了起来:“大人,做官之地,分:冲、繁、简、要,繁要之地责大,权大,利多,易增政绩;长垣属简冲之地,无粮、无钱,积贫积弱,盗贼峰起,民风刁顽,官爷升发维艰,稍不逊处分卸任。大人何不辨?两家争斗使银钱,代书糊口着实写,何以来为难,代书挨打实在冤!”
片刻,呈与主席推事马为民。阅得刘长庚呈状,如一盆清水沷在头顶,顿时打了个冷颤,清醒了过来。稍微静思,马推事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急忙喝令庭丁,免了刘长庚的责罚,将其当堂释放。至于羊啃麦苗一案,暂作休厅,择日再审。马为民是个读书人出身,见得刘长庚年迈,同是穷苦读书人,不免生了几分怜悯,叫差役喊刘长庚后堂续话。
主客次序坐定,刘长庚言道:“双方状纸是我写,我写状纸也犯难,双方执意打官司,他们夸口都有钱。常言做官为吃穿,主席推事一样有家眷,当今十官九个贪,哪位不贪家里怨,官司两家都想打,都说不怕花银钱,这场官司有油水,断后你使两头钱,状纸写的都有理,实属小事胡乱缠,主席推事恁要俩边端水一般平!”刘长庚了了数语,道白了官场状态,又点醒了坐堂人。马推事细琢磨这刘长庚定有来头,对他有了几分好感。马为民试探着对刘长庚讲道:“不满恁说,本推事官虽为一县民事审理之尊,但薪水少的可怜,月俸不到半个‘百寿图’,到了年关,家中几近捉襟露肘。”刘长庚“嗬嗬”一脸奸笑:“听学生一言,定让大人月增进项‘四十贤人’!”附耳推事如此这般,马为民点头称是、拍手称赞。
这人儿胡涂到“挨打不说痛,挨骂不知羞”份上,也冇谁哩!羊啃麦苗老叟牛旺、老拗筋戚大两家,不作罢休,信奉着“花钱能使鬼推磨”。戚大老拗筋,牛马大牲口、在圈猪头畜生、囤中存粮籴得净光;另一家,老叟牛旺粜了几亩薄田又借得债来,拼着命经刘长庚给马为民使银钱。官司打了大半年,戚牛两家家财空空,眼里插棒棰——实在受不了!推事下了判书:羊群没收,麦田归公,两家罚役一季儿,不得纠缠,终了结案。
春,马为民差人卖掉羊群,麦田种得大烟,收利皆入私囊,一算年收入多加‘毛诗一部’。刘长庚聘为推事顾问,成为县堂衙门座上宾,他的‘衙门神通’的浑号在全县不径而走。
话儿说着,小跑堂跟高太祥就到了刘长庚家的院门口,这个时候他们耳边响起了村中天主教堂教徒礼赞的歌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