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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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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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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韶谷屯》连载

第一十六章 乡约

时来绣的死给侯懋政致以沉重打击,他日益消沉。过了年下【1】,他无暇顾及染蓝,一股脑将配方交给了三哥赢政。

昨儿黑,咔嚓嚓,轰隆隆,嘭嚓嚓,来了一场雨加雪。一整夜,霰雪白纷纷,到天大亮停了住,整个人世间都被浇撒得透透彻彻。侯懋政起了大早,天刚蒙蒙亮,透过窗棂望去,春起的树木花草儿,冷不妨让霰雪从头到脚淋了个透凉,浑身上下都是新的,干干净净、清清爽爽。一回神,树木花草身上冰凌雪绒还没消退,几只麻雀斑斑点点闹在枝头,有好事的人张开嘴“呜叱”㖿咟一声,受惊的麻雀呼地蹬离枝头,几坨雪绒散落在地上;麻雀的离去,一团团花蕊儿栖在颤动着的枝头恣意地笑着,向阳的陡坡绿草愣头青顶着枯草好奇地探出尖尖的脑袋,似乎要对外面的世界一看究竟。不大会,麻雀弄清了咋回事,又返回枝头,它们吸吮着清新的气息、欢愉地伸展着筋骨,嘁嘁嚓嚓又开始热闹起来。

侯懋政出了门,正当街冇啥人,只有几个赶着早读的孩子,好几年光景没见到雪,小孩子们欢欣鼓舞,他们踏在雪地,疯一样上下跳跃,四处奔跑,可劲地满地撒欢儿。侯懋政出了村西口,碰见侯老管在地里耍长枪,就立在一旁秉着气息静静看着,老叟侯老管戳法、革法、步法、枪法杂而不乱,指哪打哪,招招到位。侯老管喘了口气,将长枪撂给了侯懋政。侯懋政接着耍了套金家枪,好些天不练,招数有些生疏。侯老管上去校了校,侯懋政气喘吁吁勉强耍完整个套路。侯懋政还着枪说了句:“老叔,一场好雪唻!”侯老管接了枪,绑了枪套,说:“少东家,这下的不是雪,是霰。正月十三,惊蛰未到,打春雷,可不是啥好兆头,老话儿讲:正月雷,遍地贼哩!”

日子到了正月十五。大早儿,地上尽是残雪的痕迹,韶谷屯的人们家家户户都在正当街自家门前燃起篝火燎烤疳祛邪魅,大人小孩从柴火堆上蹦跳穿越以祛晦气、祈求平安,六畜兴盛、庄稼丰收。街里头的柳永正在为儿子烧替身,柳永正的儿子是个痨病壳瘘,柳永正受村里神婆宋二姐的点拨,替儿子社秋在宋二姐处请了个等人大小的纸身,嘴里祈愿着,将纸人放在柴堆火,写着柳社秋字号、生辰八字的纸人呼呼啦啦熔进火头,燃为灰烬。

侯懋政想起了时来绣,她瞒着家人,在敬事堂置买【2】了物件,前去村恼里镇老神庙上香。领事道士接了香包,领他到了正堂观音神龛,侯懋政识趣,小心地将硬梆梆的红包掖在香灰炉底下。领事道士全神贯注看香头火儿,对红包佯装不在意。炉中的香从底部冒起了烟,一通红烔烔,柱香燃成了灰烬。领事道士见了香化炉,怔了,没说啥。侯懋政问其原由,领事道士不多言语,再三栽排说话要当心,孬话、烂话、咒人的话儿不能说,说谁妨谁。

侯懋政烧了草纸银箔,许了愿,折头回家。待侯懋政离开,领事道士迅速抠出红包儿,用手指儿掸净了香灰,裂着嘴儿吹了几口,顺势抬高右胳膊,捏包的左手掀开斜挎对襟蓝褂一角,熟练地将红包放进内衬兜子里,又扯正了衣角。

过了正月的晨曦,伴着泥土气息,沿途挂满雨露的嫩枝,泛着绿,吐着新芽,踩上去软软的;大地换了新装,含苞待放的花儿,略带含羞微笑着,展露头角,舒延优美的身躯翩翩起舞,你方唱罢,我登场……。这日,侯懋政要到乡公所去一遭。老当家侯育昌的离世,侯懋政极不情愿地继承得‘乡约’一职,隔三岔五也有些事务找上门来,隔个把月他要到乡公所去一趟。他刚要出门,一个穿着讲究的后生上了门,进得门见了侯懋政,倒头就拜。侯懋政连忙扯起,定睛看了,是前街西头宋有才家的孩儿宋时卿报恩来哩。这孩学业上进,如今在内黄县办官差,很是受用。

说起宋时卿这孩儿,学业差点让他爹给毁了。前些年,孩因家穷,在学堂硬是让他爹拽回了家,说是学手艺。侯懋政听说,直接找上孩儿他爹.孩儿他爹宋有才瘦瘦的中等个,精悍老道,他见乡约侯东家来了,随手从身边的小荷包里弄出一小纸片,撮一点焦黄的关东土烟叶,卷了一卷递了说:“尝尝这个。”侯懋政摆了摆拒绝道:“太冲,降不住【3】!”说着,抽出腰间自个的旱烟锅,掏了系着的烟布袋,摄了一小捻,抪捏进烟嘴锅,宋有才赶快打了火绳给侯东家对了着。侯懋政汲溜一小口,吐了,和蔼地问:“儿子呢?”宋有才一开口脸面拧满了折皱:“那不?跟着俺学木工,正拉大锯哩。磨磨性儿。”侯懋政道:“拉大锯?屈才了呢!”宋有才曲着身子说:“学木匠,得先学拉大锯。百日斧子千日锛,大锯只需一清晨。木匠活当中,最好学的是拉大锯。”侯懋政抽完一锅,磕了烟灰,对宋有才说道:“有才,甭死摽筋,还是让孩上学堂吧!”宋有才连摆手:“东家老爷来得劝学,这不中,不中,家里养不活他哩!不如趁早学个手艺,一来可以减轻家庭负担,二来也可以混口饭吃。”侯懋政冇搭理宋有才,看到他的儿子宋时卿在搬弄木实,决定测试一番。

侯懋政招手让宋时卿走近跟前,开口问道:“时卿,久闻你熟读诗书。我来问你,可知曹大家是哪一个?”宋时卿拘禁着回道:“回禀老爷:后汉班昭。汉安帝永初七年,曹子谷以司徒掾察孝廉拜为陈留郡之长垣长,班昭随子东征,在长垣写出千古绝唱《东征赋》。”侯懋政满意地点了点头,来了兴致,又问道:“可会诵读?”宋时卿缅甸地诵道:“

《东征赋》汉·班昭 

惟永初之有七兮,余随子乎东征。时孟春之吉日兮,撰良辰而将行。乃举趾而升舆兮,夕予宿乎偃师。遂去故而就新兮,志怆悢而怀悲!

明发曙而不寐兮,心迟迟而有违。酌鞰酒以弛念兮,喟抑情而自非。谅不登樔而椓蠡兮,得不陈力而相追。且从众而就列兮,听天命之所归。遵通衢之大道兮,求捷径欲从谁?乃遂往而徂逝兮,聊游目而遨魂!

历七邑而观览兮,遭巩县之多艰。望河洛之交流兮,看成皋之旋门。既免脱于峻崄兮,历荥阳而过卷。食原武之息足,宿阳武之桑间。涉封丘而践路兮,慕京师而窃叹!小人性之怀土兮,自书传而有焉。

遂进道而少前兮,得平丘之北边。入匡郭而追远兮,念夫子之厄勤。彼衰乱之无道兮,乃困畏乎圣人。怅容与而久驻兮,忘日夕而将昏。到长垣之境界,察农野之居民。睹蒲城之丘墟兮,生荆棘之榛榛。惕觉寤而顾问兮,想子路之威神。卫人嘉其勇义兮,讫于今而称云。蘧氏在城之东南兮,民亦尚其丘坟。唯令德为不朽兮,身既没而名存。

惟经典之所美兮,贵道德与仁贤。吴札称多君子兮,其言信而有徵。后衰微而遭患兮,遂陵迟而不兴。知性命之在天,由力行而近仁。勉仰高而蹈景兮,尽忠恕而与人。好正直而不回兮,精诚通于明神。庶灵祇之鉴照兮,佑贞良而辅信。

乱曰:君子之思,必成文兮。盍各言志,慕古人兮。先君行止,则有作兮。虽其不敏,敢不法兮。贵贱贫富,不可求兮。正身履道,以俟时兮。修短之运,愚智同兮。靖恭委命,唯吉凶兮。敬慎无怠,思嗛约兮。清静少欲,师公绰兮。”

宋时卿诵罢,侯懋政拍手叫好:“这个宋时卿,果不其然,真英才也!”宋时卿听着乡约侯老爷的夸奖不觉涨红了脸。

侯懋政道:“有才,恁家这孩,文曲星下凡,是念书的材料呐!接着念,念出头,说不定往后会有大出息哩!”宋时卿诵完《东征赋》,又被老摽筋爹宋有才指使着,去了锯木实【4】。

对于儿子的上学堂的事儿,宋有才摽着一根筋儿,说啥都不吐口【5】。侯懋政上了暴脾劲【6】,劈啪劈啪,煽了老摽筋俩大嘴耳瓜:“啥个玩艺?这么大的人唻,狗屁不通。嗔好的文曲星,净耽搁【7】你家了呢!”老摽筋揞了耳光,捂着发烫的脸儿吱吱喔喔地说道:“东家老爷,恁嗔大的火气,可啅为时卿儿好。可俺这个家眼恁也啅,时常吃了上顿没下顿,饿死都难说,甭说上学堂哩。再说,俺纵使想让他上,学费恁贵,俺也怕是掏不起嘞!” 侯懋政指着老摽筋脸儿道:“宋有才,你只管让他念,费用俺来出!”老摽筋的媳妇儿一想,对头,擦了喂鸡的湿手,张口说道:“老摽筋,乡约老爷说的总归不会错,又要替着出钱,这好事儿上哪儿找去?”宋有才听罢老婆的话儿,舒展开摽脑筋,揉着发烫的脸吐了口:“东家老爷,恁都说到这份上嘞,将来孩子有冇出息暂甭说【8】,多少识个字,比俺瞪眼瞎【9】强,还是去念啵。”侯懋政如约,替这孩出了念书的资费。

送走宋时卿,侯懋政还有要紧的事儿办。王家堤老举人王重丢了三头牛,牛找了着,偷牛人犯尹大虎、乔大劯、刘蛤蟆,依乡约要抓阄定生死嘞。

尹大虎仨人,自小养牛、放牛,识牛性。且说偷牛这事,也就怪。怪在牛偷的怪,牛找得怪,牛报恩报得怪。

在月黑头,尹大虎仨人,药死王家护院狗,刘蛤蟆年少打掩护,尹大虎、乔大劯拿瓦刀,挖了王老爷牲口屋墙,快手利脚,拉了老母牛带小牛犊三头畜生,摸着黑顺着干棝的河道走了几十里。末了,实在走不动,就旮旯藏在一个干河杈里歇着打盹儿。

凌晨,干棝的河道突然涨起大水。尹大虎、乔大劯、刘蛤蟆醒后大慌,吃力地拉着牛儿往岸上拽。那牛儿并不伏贴,对人的生拉硬拽,晃动着脑袋忽尔上窜,忽尔下坠,着实让人气恼。蜿蜒的大水似恶莽一般匍匐着溜着河底猛扑过来,把宽大的河道干麧着的条条缝缝拎在身下,一忽儿上冒,一忽儿向下钻,发出“呼呼噜噜”的怪叫。忽而,黄洪猛插猛削,干裂的土块扑哒哒地落进水中。

一阵眩晕,浓烈的黄洪焰火般迅不及掩耳没了人的膝盖,沁人心脾。尹大虎大喊:“扒牛背!”尹大虎仨人趴上牛背,水已涨到齐腰深。仨人紧抓鬃毛,牛儿慢牛慢蹄慢悠悠,凫水而过。行至河中央,黄洪夹杂着折断的树枝横灌而来,咆哮着打向刘蛤蟆,刘蛤蟆猛地低了头,又涌来一波,他被裹携的树枝扫滑落水,那老母牛丝毫没有察觉,伸着长颈,径直往前冲!尹大虎先一步上了岸,连托带拉,拽紧随而来乔大劯跟牛儿出了河。刘蛤蟆还在河中挣扎,尹大虎甩开胳膊要往河里跳,去救刘蛤蟆,被乔大劯拽住:“大虎,你找死啊!”瞧着落水的刘蛤蟆,虽近在咫尺,却若阴世两隔,爱莫能助,干着急,直瞪眼,任由刘蛤蟆在黄洪中徘腾。尹大虎急得跺脚大叹:“嗳!”幸好,蛤蟆会点水,寻了个机会,抓了乔大劯扔过来的一根大树枝,稍缓存了些劲儿。刘蛤蟆边挣扎,边呼救,尹大虎、乔大劯已远了他数米,刘蛤蟆心慌,完了完了……

不料,天眼大开,那头老牛近了岸边,听到身后呼救,扭头看了,折身返还,向刘蛤蟆游拢而来,等老牛靠近,刘蛤蟆眼疾手快拽紧老牛翼巴,顺着劲儿,忽忽尔,上了岸。刘蛤蟆捡条命,呆呆看着老牛,惨怛若惊梦一般,突然间,他一把搂住老牛,嗷啕大哭!乔大劯拉了牛缰绳,拍打着牛屁股:“真是天上牛神下凡哩!”尹大虎抹着泪,吸口凉气,摸了牛头:“中,中,中!”

王家堤王重王老爷丢了牛岂肯善罢干休?他找了韶谷屯道仙侯朝槐测字帮助寻牛。接侯道仙的马轿车夫跟王老爷管家说道:“王老管,侯朝槐是测字灵仙,俺一个村子的。他的规矩是一天只测一个字,小打小闹的活不接,测一个字至少收费一个大子儿。”王管家道:“爷们,侯朝槐艮【10】,有他艮的理,他测的字靠谱,沾面不走空,十拿九准,人称侯道仙。侯道仙名号可不是吹的,在冀南叮噹噹响。”马轿车夫道:“王老管,侯道仙他有个邪脾气,打眼瞧不上的,即使再有钱他也不会出手。按他的说法,得有字缘。找他测字的,得像模像样,有文绉模样,懂得孔孟礼教,出得起钱才中!像咱王老爷这样的主,中过举人,识书达理,不缺吝啬赏钱,才是他理想的测字对象。”

说着,俩人接侯朝槐到了王家堤。侯朝槐下了马车轿,进了王家大院,王重王老爷正在堂屋候着。侯朝槐坐定,把签筒放了,寒喧几句,开门见山直奔主题:“王老爷,老规矩,恁说个字儿㗑。”王老爷略稍沉思,见茶几放着一张用过的书柬,他随手反过来,指了指上面的一个“南”字。侯朝槐闭目瞑想,掐指点数半天。王老爷急了,拿出几枚大洋放于案桌,侯朝槐听得银元响,忽地双目圆睁,“啪”的一声,把签儿拍向案几,马上断定:“北!”王老爷追问:“何解?”侯朝槐捻了把山羊胡须解说道:“北字嘛?一则,书柬合面在茶几,正反颠倒,南反向之北也。二则,南字似牛凫水状,贼人应避开闹市,选僻静偏远地角,牛要吃草,沿河而行,最为稳妥;三则,南字内有家畜,畜角朝上,三面垣墙,说明牛还未走远,尚在长垣境内。王老爷,恁可速派精壮数人,沿河道向北寻找,必有收获!”王老爷不敢怠慢,立即派人顺河北向追讨,在黄河文岩渠何营老河口将牛截获。

王重得知贼人擒获,着手下大刑伺候,并修书一封送达韶谷屯,“人脏俱获,岂能抵赖,尹大虎仨人束手被擒,通报韶谷屯,依乡约:盗牛者当死。出钱可免死,无钱抓阄赌死活。”信札上,王家堤王重老举人狮子大张口,要钱的价码若高山般,令人望而却步,即使是侯东家侯也得掂量。说白了,王老爷压根冇想要钱,他要的是仨条人命。

侯懋政心想:可毁了【11】,冇法弄了。抓阄,这可不是个小活头,生死两签,生死由天,一阄之差,要么死,要么活。王家堤事主王老爷讨要说法,催得急;犯事的尹大虎仨家老小哭着闹着求活命。有个闪失咋办?这事儿,让他左右为难。按说,这事村保长高太祥得出头,高太祥老滑头,说是这事儿甭交村公所,就着乡约做了罢。

高太祥制阄,王老爷花了大价钱买通了他。高太祥说:“俺不识字!”王老爷:“好办!管家写好给你。”高太祥接了银洋连称:“好说,好说。”金钱面前无父子,侯懋政知这个理,他料定王老爷要高太祥置冤家尹大虎于死地。要保尹大虎仨人的命,得琢磨个法。

抓阄头晚,要吃决别饭。一早儿,侯懋政跟尹家说:“侯家跟大虎孬好伙计一场,恁家也不宽裕,若愿意,这个决别饭俺来送啵!”尹家䞍好:“大虎好吃炖肉,东家老爷恁要是不嫌气,就依了他这口吧?”侯懋政遂答应。大虎是粗实【12】人,临死也嘴馋,听家人说东家送决别饭,待等那口呢。“不妄一辈儿在侯家搭伙计,老抠东家可大方一回。”扈从乔大劯、刘蛤蟆喜出望外,忘记了身上掝掝疼的伤痛,迷迷糊糊着做梦都馋呢。

白天,仨家人来王家堤作了道别。

夜黑,侯懋政提箩筐到了柴屋,揭了抹布,哎呀嗬,一大斗盆肥腻流油炖肉,还冒着热气儿。侯懋政动手,给仨人各盛了一大海碗,四人就着馍开吃。侯懋政就着馒头,吧嗒吧嗒,不紧不慌,不大功夫吃了完。大虎吃了几口,没胃口,放了。乔大劯、刘蛤蟆吃了一半儿多点儿,吃不下去!吃顶了【13】!侯懋政抚了大虎的头笑道,“大虎,这碗炖肉,不是你想吃就能吃得的!”时辰到,东家侯懋政给大虎留了俩肉夹馍,是生肉,大虎大惑不解。侯懋政巴咂着嘴儿,上前扑拉着大虎受伤的手,漫不经心地说道:“大虎,生与死,在两可。吃一个,剩下的,或许就是生!”大虎迟疑地看看东家,不解其意。东家见了,搦了下【14】大虎的手,又扬起,绕了下,轻轻拍打了大虎两下后背,不再吭声,提箩筐出了柴草屋。

大虎望着东家背影,挪了项上的枷锁,自言自言道:“吃!”言罢,抓了肉夹馍吃将起来。吃得急,噎了,吐出来一看:一个纸阄。捱嘴里吃了。乔大劯递给大虎一碗水,大虎就着水吃了。乔大劯看着肉夹馍还剩着一个,劝大虎道:“哎!大虎爷们,这命里能吃多少肉,天定了数的。你呢,甭逞能【15】哩,到了量就中哩。”刘蛤蟆也附合说道:“爷们,每叜吃肉少时,好多人说,我一口气能吃一大碗炖肉!等轮到坐席吃大肉,很少有人能吃一碗,平时肚里没油水,几口肥乎乎的肉块儿下肚就顶住了!看来,东家老爷天生吃肉的命嘞。早先,俺还不信。比如二刚,他作了一辈子贼,咋着都没事。这回,俺信哩。咱几个,天生觅汉命,作回贼,眼眨要发大财吃上肉哩,奶奶个球,还给逮住咧。眼见吃饭的家伙要搬家,吃口肉还吃顶哩,看来这命是注定了的!”大虎不理会唠叨,抓了剩下的哪个馍,又吃了。嚼着,不对劲儿,吐出,又见一纸阄儿。大虎扭过身,偷偷看了,转回来,又将纸阄吞了咽下。

抓阄之日,按东家侯老爷说的,抓阄时,大虎仨人随便各抓住一个,往口里一丢,说:“众目睽睽,我认命了,是死是活,看剩下的是啥㗑?”王管家打开一看,大惊失色,剩下的三阄全是“死”字。管家递给王重王老爷,王老爷纳着闷看了一眼纸阄,黄灿灿的纸儿黑生生的三“死”字若拳头般打在他的眼睑。看众阵阵哠噪。看罢,王老爷气恼地将阄儿揉成团,狠狠扔到地上,高太祥趋过来想张口说话儿,不料热脸儿蹭了个冷屁股,被火头上的王老爷抡了一拐杖,身上火辣辣的疼,变色龙的脸庞一会儿红一会儿白,神情显得骚燥不安。

乡约侯懋政弯腰捡了地上皴巴巴的纸阄儿,故作镇静,他咳了几声,把纸阄儿放在手上卟打几下,伸展樱,当场示给众人。观众唏嘘过后,王老爷颔首认可,侯懋政见无异议,铁口直断:“本乡约公布:尹大虎所抓之阄是‘生’。”观众一派哗然。王老爷倒是爽快人,按约定,放了仨人。尹大虎、乔大劯、刘蛤蟆仨人死里逃生,哭成一坨。

轻易得活,尹大虎仨人事后小聚。蛤蟆说:“爷们,咱逃得过一劫,总不是凭运气吧?”大虎接了大劯斟的酒,抿了口:“哎,哪能嘞!?”“爷们,恁可真神了呐,咋着咱仨叨的都是‘活’嘞?你使唤的啥法呢?”刘蛤蟆不住气地问。按说刘蛤蟆识文断字,有心机,不认为这是巧合。大虎说了经过,蛤蟆、大劯恍然大悟。

侯懋政刚挽上偷牛案的疙瘩,老长工高长信又摊上了事,要借钱。救急不救穷。高长信开这个口,得借。为啥?这事得从头说起。

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侯家的长工高长信家里穷窟啷当【16】,儿子高铁杆马眨眼儿到了三十岁,这婚事还冇一撇。男人三十是个坎,过了这个坎,月老不临门,媒人绕着走,儿子的婚事似个沉重的包袱,压在高长信心头。家穷,孩没本事是硬伤。也不能侹着,高长信老俩口商量了门路,凑空儿,得上媒婆宋二姐、媒李婆家走动、走动。

这日高长信家的,用头巾㨮了三十来个鸡蛋去了媒李婆家。媒李婆家迎进了门,看见高长信家的㨮的鸡蛋,赶忙让座儿,喜欢得了不得。高长信家的搁了鸡蛋,客套一会儿,给媒李婆说明了来意。媒李婆对高长信家的景况知根知底,东一言西一语,闪烁其词,不敢贸然应承。

正月十六,烤完火、燎过疳、闹了元宵,高长信收拾好自家门口燎疳的篝火灰、鞭炮碎屑,太阳已照上了枝头。碰巧,社秋来送订编的粪箩头。高长信接了粪箩头,给了社秋钱,眼气地望着社秋远去的病躻,心里头不是滋味:“痨病壳瘘社秋还娶了一家妻,自个儿光明净眼倒还光棍一条。”

回到家里,高长信忧心地看着儿子,年已过完,新的劳作又要开始,这找媳妇的事越发紧迫。他蹲在院子抽完嘴上的一锅烟,进屋向女人要了纸香,提腿去少东家宋二姐家。

去宋二姐家的路上,心神紧张的高长信不小心摔了一跤,弄得一身泥泞;他顾不得这些,自地上爬起,一泚一滑,进了宋二姐的院。一阵鹅只拑叫,宋二姐闻声从厨屋出来,呵斥走鹅只,将落魄的高长信让进了屋门。进了屋,高长信满脸拘禁,简单摘巴摘巴显眼的烂泥,甩了甩手,站立不安,宋二姐几语寒暄化解了高长信的尴尬。炉中香火逐渐暗去,对高长信的心事,宋二姐扬起细眉大眼,一语点明:“儿子娶媳妇这事儿,打粮推磨不能急——得多转几圈。”高长信打着躬作着揖,临走给了宋二姐一个红包儿。

于是,高长信托的事儿,宋二姐很上心。不几天,宋二姐回了信儿。宋二姐对高长信老俩口道:“长信家的,喜鹊儿枝头叫,好事找上门哩!”高长信家的倚个门框不搭腔,宋二姐故意生了气:“她长信嫂儿,你这架式,恁家的门是让俺进,还是不让进?”高长信看出了路数,赶紧丢了手中的物件,抪捰抪捰手:“二姐是贵人,贵人上了门,不就福气来了嘛!二姐,甭拿嫌,快进来、快进来。”

宋二姐迈了门槛,进了屋。高长信家的收了腿,也跟着进了屋,她纳闷地问:“二姐,看恁说嘞,就俺这家眼,啥好事会让俺家遇上?”宋二姐用她那攥着手帕的手儿点了高长信家的不开窍的眉头,乐呵呵地说道:“她长信嫂儿呀!甭哝唧【17】,好事冲着你家铁杆儿来的。”一听宋二姐冲着儿子铁杆来的,喜得高长信直搓手,赶忙为宋二姐上了锅旱烟,又急忙招呼老婆道:“他娘甭发癔怔【18】,快去给二姐冲碗鸡蛋茶!”高长信家的点了灶火门,心里想:宋二姐说的西南大远的王家堤,媒李婆说的西南不远邵寨村。尽管说的是换亲,可孬好有了眉目,八字终于有了那一撇。想着这事儿都让人心花怒放,高长信家的那嘴儿似裂开的红石榴合不拢。

很快,高长信家的给把鸡蛋水端了过来,加了红糖,宋二姐用调羹勺一搅,那条条水蛋筋似黄锦的云絮在碗里游荡,她调羹儿一捞,碗底居然还卧着两个玉洁般地荷包蛋。高长信打听过了,宋二姐说的这媒茬可是西南大远的王家堤王家姑娘王秀婷,门当户对不说,那王秀婷芳龄十八可是三里五村数一数二的美人坯子,儿子应了这媒再合适不过了。

宋二姐笑了,高长信笑了,高长信家的也笑了。

宋二姐从高长信家出来,恰巧碰上媒李婆。宋二姐:“恁早上吃的啥饭?”媒李婆:“俺馇唻糊涂,贴唻窝窝面锅饼,吃唻酱豆儿咸菜。恁晌午要吃些啥呐?”宋二姐:“搅唻疙瘩汤、下唻面条的、馏嘞馍、熬嘞小米饭、蒸嘞菜啥的,不个另,只要顾住肚都中。”老姐妹好久不见自然要拉拉呱,媒李婆随着进了宋二姐家。

媒李婆眼上长了个橛眼,眼不停地胳挤,难受得厉害,宋二姐说不碍事,张手给她翻开眼皮,用针尖儿挑了,在眼皮底下揞上盐粒儿,让她闭上眼挌磨一会儿,那眼肿果然消了许多。宋二姐、媒李婆格外亲,东西南北拉扯着。稍许,俩人说了正题,宋二姐道:“李大姐,自个人,咱可甭滴裏嘟嚕哩、转弯抹角,直说了㗑!两家换亲窝里转,不好称呼,咱俩既然说的都是高长信家,干脆高家、邵家、王家三家转亲中了?”媒李婆放下宋二姐冲的水,拍着大腿道:“中,宋二姐,恁哩这个法星好,不偏不倚,三头推磨,转家亲,谁都说不上旁什【19】!不能停气儿,赶明个就跟这三家说。”

过后一天,宋二姐、媒李婆给了高长信准信。高长信爷俩在家正碾纸浆做捞纸。捞纸,要先将麦秸草碾压成浆,并在水里浸泡,然后用捞浆抄捞一层,晾干即为毛草纸。在市面上,毛草纸主要用来包裹糕点或作烧纸。高长信爷俩碾些毛草纸,挑到集上卖了,略稍补贴家用。宋二姐跟媒李婆的到来,高长信停了手中的活计,让着俩人进了屋。

高长信听了宋二姐、媒李婆的话儿,觉得是这个理,要求打听打听,得给小闺女留香转个好家儿。宋二姐说了:“铁杆娶王家堤王秀婷,邵寨娶留香,王家堤娶邵寨家的闺女。”高长信家的听了宋二姐的话儿脸色阴沉着说道:“俺可听说邵寨的家儿是个瘸子?”媒李婆道:“瘸子倒不是,那邵家孩子小时得了小儿麻痹症,留了些后遗症,只是走路麦康擦腚——不利索,有些颠簸。”高长信家的提了腔儿道:“俺家留香的模样恁可啅?”高长信抓了烟袋杆子用力敲打桌子梆儿喝斥老婆道:“铁杆他娘,闭上你个老鸹嘴!如意那能都占全?闺女转到谁家是谁家,哪能遂着她的性儿来,啥事都顺着她!不管好家烂家都得过,那是命。”高长信话儿一落地,宋二姐拍了手儿道:“他李大姐,俺就说高长信是个清亮人,听听,我咋说来着?”媒李婆甩了甩手帕儿接着道:“这就好,这就好!双喜临门,嫁娶喜事一块办,省事又干脆!”

留香在门外偷听话儿,听到自个处,她捂着嘴儿禁不住地哇地哭了。要知道,她心中有了主哩。留香的奶奶听到哭声抡起老枣树拐棍敤了脸前刨食的母鸡,鸡“咯咯哒”闪着翅膀逃离,奶奶一脸埋怨地吷道:“撒把米养只鸡还着嬎蛋呢!养你嗔些年,也该啅点什喽!?”

要说,这奶奶对留香也通亲着呢。留香奶奶稀疏的白发梳得整整齐齐,在后边挽个结,脸上是慈祥的表情。因为泪腺堵塞,一说话就爱流泪,就连笑,也是含着泪笑。家里没地方住,留香总是睡在奶奶的脚头。冬天,奶奶抱住留香冰冷的双脚,放在自个的肚子上捂,只到留香睡着。夏天,窗户又窄小,屋子里很热。留香奶奶总会摇着蒲扇,风全扇在留香身上,半夜醒来,奶奶的蒲扇还在断断续续地摇着。留香奶奶年纪轻轻就守寡,一辈子不改嫁就守着高长信一个独根苗熬日子,家境不好过,总归没饿死,还活到了八十多。她数星星、盼月亮到了孙子这一代,眼看就要断香火,她能不急吗!

高长信送走宋二姐、媒李婆,问:“娘,你说啥呢?”老太婆拄着枣树拐棍戳着地说道:“我说,俺活够喽,该死哩,咋就不死嘞!”高长信不安地问到:“娘,谁又招惹恁生气嘞?”老太婆心疼道:“冇人气俺。是娘结记你,长信你也六十好几哩,老大不小唻。人常说:七十古来稀,一大家人都指望着你,可甭使坏身子骨!”高长信“嗯”着扶娘进了屋。

订婚的日子还冇出正月,三家吃了酒席定过亲,留香奶奶说道:“长信,俗话说:男靠出生时,女靠出嫁日。选婚日,要看男女两方的八字,更要看女方的情况。女子出嫁的吉日,有句老话:正七迎鸡兔,二八虎合猴,三九蛇共猪,四十龙合狗,牛羊五十一,鼠马六十二。合着好日子出嫁,闺女才能过上好日子哩!”高长信听了娘的话,找人看了“好”,选了五月喜日。

大婚逐渐临近,热辣天【20】,留香要编辫子。娘或许愧疚,咋着也编不好,尽受留香的埋怨,索性不编了。奶奶烧香还愿回家,问:“她娘,留香呢?”孩她娘笑了笑,说:“哎,留香在生我的气呢。”随即张口喊道:“留香,恁奶烧香回来了!”留香从房间里跑了出来,她径直坐到奶奶跟前:“奶,你给我编一个好看的辫子,娘笨死了!”奶奶笑了说:“好,奶奶给你编个好看的,她娘你可学着点啊!”说罢,奶奶解开了留香的头发,她摆过头对留香娘说:“她娘,你看着啊,编辫子呢,你要把头发分成四股,你要给它记好,可不能混淆喽。”奶奶一边整理着头发,一边念叨:“四压三,抱金砖;一二不动,不受穷;二压四,保平安;一三不动,事事顺;一在四下面,财运来;二三不动,辈辈富。”

编好辫子,奶奶让娘给留香做了一双鞋,留香试了,可合脚。奶奶嘱咐道:“妞儿,改天,要是上了八抬大轿,得换这双新鞋子,崭新的红棉布鞋。旧鞋子换下留在娘家,这讲究:不沾娘家一点土,不破娘家半星财哩!”

大婚的日子,留香抬进了邵寨,跟瘸子拜了堂。

夜,洞房里早早吹灭了灯,不见一丁点儿声响,冇劲,听墙根的人在窗户外急恼得直转。小半夜,新娘子穿着贴身红兜兜,内裤用红绳子系的紧紧的而且还是个死结,瘸子硬撕硬拽,“哎呀,压着我的头发啦,你轻点!”洞房里传出留香的埋怨。“瘸子第三条腿管用冇?要不,我来!”听墙根的忍不住在窗外喊,旁他人忍不住嘻哈大笑。“谁?哪个王八羔儿?”吱,门开,瘸子抓了勾担朝黑影儿捩去【21】,听墙根的吓得一溜大蹿,一眨眼没了影。

凌明,窗外又有了响动,瘸子不安,留香道:“甭疑神疑鬼哩,是猫儿走窝了罢!”

过了三天,要回门。这天天大亮,留香却不见了踪影。

瘸子娘来韶谷屯高家要人。高长信怔了,脸憋得通红:“亲家,二妞可冇来这啊?”瘸子娘掐着腰两眼瞪的凸圆:“留香不在这儿,难道飞了不成?”高长信转头问留香娘:“二妞哪去咧?这可丢死人哩!”留香娘斗败架的老母鸡:“不啅呀!急死人!”瘸子娘掇拾道:“有人瞧见她跟人跑了吔?”留香娘眼珠子冒着血丝:“跟谁啊?你可甭血口喷人,俺可是将活波剌剌哩人抬给了恁,这人不见了,俺还不依恁呢?”瘸子娘泄了劲:“哎哟嗨,我哩娘哎,恁‘猪无能爬墙头——不光嘴硬,还倒打一耙’嘞!这可咋办呐?”高长信两只手不停的搓呦,插进搭子又抽出,急恼得不行,心里头感觉着啥?

着实留香不见了,听到噪噪,奶奶栽地身亡。

事儿,到了乡约侯懋政跟前。

侯懋政带着高长信到邵寨赔不是。邵寨邵乡约挽起袖儿,颐指气使着说了:“千般有头,万般有主。高长信家跑了闺女,按约定,三家转亲作黄,闺女各回各家。”高家儿媳王秀婷不依。侯懋政道:“邵乡约,算了,算了!高王邵仨家都成亲戚哩,你可甭在这寏作摆了?”邵乡约瞪了眼,抄着烟锅指了侯懋政:“侯东家,咋叫作摆?俺说的可都是路咧?”侯懋政摆摆手:“邵乡约,古人云:宁拆十座庙,不散一家亲唻!仨家骨肉相连,人心都是肉长哩,咱咋能眼睁睁看着好好的家儿都散了呢?”邵乡约道:“这个理俺懂!侯东家,你是站着说话儿不腰疼,事可是冇落恁身上!”侯懋政:“既然懂,除了这个,你说这事咋弄?”邵乡约:“咋弄?俺倒是有个法!”侯懋政急问:“咋讲?”邵乡约扳着字眼道:“老规矩:赔钱,赔人,点天灯。三条路选一出!”侯懋政问:“老邵,还有别的法冇?”邵乡约摇摇头。

侯懋政瞥了一眼蹲着的高长信,挠了挠头,稍作思考了道:“哪,咱说说赔钱的法啥说头?”邵乡约道:“一条中等‘草标’钱。”高长信不语,人市买一‘草标’至少大洋叁拾块,叁拾块天价,简直要他的老命。侯懋政敲了烟锅,替高长信允了。见有人挑头,邵寨瘸子爹拧着劲说了:“光赔钱,这不中!”侯懋政讲:“咋不中?”邵乡约高腔道:“当爹当娘的冇管教好闺女,得滚麦茬!”侯懋政跟邵乡约正僵持不下,邵寨瘸子爹颤巍巍地跳进人群,提高嗓门道:“各位老少爷们,换亲的事,在跟前呢,俺人财两空!咱拍拍良心,捹捹人家【22】,再捹捹自个,大家说道说道,高家这个麦茬该不该滚!”“该!”邵寨的人吵噪道。

高长信接了茬:“东家,甭说了,常言道:子债父还。咱家闺女做了丢人事,这短咱扛,麦茬俺来滚!”啥是滚麦茬?受罚者赤裸脊梁,绑了手脚,用牛拉着双腿,脑勺着地,在刚收割过的麦茬地里来回拖……。谈妥,俩庄约了高太祥、刘长庚、邵乡约等头面人物作证,邵、高两家签了字据。

麦茬日,看热闹的像赶庙会看大戏人山人海。麦茬地就选在韶谷屯村西侯家搅谷乱地。高长信高个儿,精瘦,脱光了上身,几根肋骨都数得清,就他这身子骨,要是被牛来回在麦茬地里拖上几圈,不死也得丢半条命!

高长信脱光了上身,把两条臂膀一伸,臂膀上的青筋突得老高象吃饱了的蚯蚓,他平静地扫了一眼:“谁让咱家出了这档子冇材料的事儿呢?纵使上刀山下火海,俺也认咧!来吧!”来人拿绳,把他绑了。

“新麦茬一排排、一垄垄,似小攮朝天竖着,又尖又硬,收割麦子弄不好就会被扎得流血,要是……”高铁杆忍不住脊背发凉,想到这儿,他扯下褂儿,“噗嗵”给邵家跪了,要替爹高长信。邵家不允。大闺女存香抱着爹的腿撼声大哭:“爹,要是瘸子家愿意,我改嫁给他!”高长信吼道:“甭缠搅,今个,俺泼出这条老命唻!”一脚将存香揣开,怒着邵家人大叱:“赶牲口!”

“驾……”高长信被牛拉着双腿滚向麦茬……

夜,高长信请东家侯懋政的客。高太祥喝高了些,他扯了长腔儿跟高家爷俩讲道:“说啥来着,东家侯懋政这人通好着呢!麦茬田,他镰刀高起高落,仅韶割了麦穗,地里留着大半截麦秆。这哪里是麦茬?是要不了人命的麦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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