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长信滚过麦茬,浑身是伤。他的叔父高玉山前来为他疗伤。要说这高玉山,已有八十多岁的高龄,若非亲侄子,他断不可出面诊治。高玉山人称二先生,本该高长信的爹高玉青继承祖业,可在高长信的爹这一辈说啥要与中医断缘,诺大祖业总得有人继承,还好二先生热这一门,这祖业也就到了二先生手里。高玉山的确是这块料,中药铺经过二先生高玉山的苦心经营,风声水起,已是近村乡邻生命历程中不可绕开的去处。
对于二叔高玉山的到来,高长信很是意外,自从分了家,两家除了红白大事搅在一起,随着岁月的开拔,财富上的差异,心气上的悬殊,叔侄亲情早已生分了。侄子出了这趟子事,顾着脸面,做叔的说啥也要来瞧一瞧。高玉山瞧了,高玉山背上的伤生了脓疱疮,高长信动弹了身子,支起了头问:“二叔,我身上火辣刺挠,肩膀渍剌痛,这伤要紧吗?”高玉山捻了胡须,抚了侄子的身臂道:“外伤,处理不及时,引发了炎症,烧灼疼痛,新肌不生!”“不过,长信,这病儿也不打紧!你也甭心急,用盐水清洗,敷上几剂药,消炎解毒,祛湿收敛,歇个把月就会好哩!”高玉山打开药箱,取出青黛,掺入明矾,石膏细末调匀,兑进麻油调和,外敷患处。高长信一时感到凉意,身心爽适。
高玉山还没弄完,已有人找上,高玉山让来人候着,待侍弄好,嘱咐侄子高长信:“静心调养,切不可心急!”留下几副膏药,由小辈儿孙高铁杆送了回去。
来接应的这家是孩子生了病,高玉山听了来人描述的症候,病家孩子应是得的‘四六风’。‘四六风’ 发病快,致死率高,顾名思义小孩患上此病四五天就夭折,撑不过六天。‘四六风’孩儿病,在冀南长垣一带,只有高家能治,周里邻县,慕名而来。治‘四六风’绝活传到高玉山,已经第五代。
高玉山回中药铺配了药,上了香,拜了红面喇嘛神龛,出了院门,钻进租赁刘福坤备的穹圈顶驴车轿,不停蹄地随人去了。治‘四六风’这个病慢不得,手法要快,既不号脉,也不查问,开口看了舌苔,看准了,高玉山从箱中取出一个碎瓷片,在小孩背上划出一血淋淋的十字伤口,撒上药,手起病治,接了钱,提起箱子上了驴轿走人。出了村子,远远还能听得到病家娃儿哇哇的哭声。
相传,高玉山的祖上是个放牛孩。有一天,村里来了个红面喇嘛,因为水土不服,病倒在了村头的破庙里。红面喇嘛身着褐色喇嘛袍,头戴黄绒鸡冠帽,尖顶,两块延片,冠穗拢在一起,像孔雀开屏。村中小孩子冇见过喇嘛,看着这身着装怪稀罕,嘻嘻哈哈围着庙门打闹着玩。红面喇嘛行为怪异,满面腥红,通身脏兮兮,仅会寥寥几句汉语,说起话来呜哩哇啦,与人交流颇为吃力,村中人视为肮臜疯癫喇嘛大和尚。
村中老人见这喇嘛面红耳赤,怕是患了瘟疫,若不加防备,再传给村里,后果不堪设想。村中老人口风一出,一传十,十传百,村中人信为真,家里大人交待小孩子不要近其跟前,以免传染。
红面喇嘛本身有语言障碍,加之村中人的误解,有病得不到照顾,经常饥一顿,饱一顿,身子骨越来越孱弱。高家祖上放牛无聊,对这个外面来的红面喇嘛充满好奇,他不信村中人的邪说,就去破庙找红面喇嘛玩耍。接触了几回,见红面喇嘛很善性【1】,还饿着肚皮,就支了架点了柴燎了开水,把自己的窝窝头分给红面喇嘛半拉,端了开水,服侍红面喇嘛吃下。红面喇嘛命硬,在高家祖上的服侍下,硬是撑过了死亡关。
过了些天,红面喇嘛疾病神奇般痊愈。殊不知,这红面喇嘛是个大藏医。
红面喇嘛将要离开,心里割舍不下,抚摸着高家祖上的头,打开包袱,问他:“想要点啥?”高家祖上摇摇头,表示啥都不想要。红面喇嘛看着这个救了自个生命的孩子,善良虎实【2】,与已有缘,就想着传授他点看病的真本事。
红面喇嘛拉着高家祖上,用那半生不熟的汉话,当面传授:“《易经》讲,万物起于阴,阴抱阳,调和众生,才能生长。心居其中,全体司命,上可达天庭百会之阳,下可达地府涌泉之阴,阴阳中和循环往复,调和平衡,中和贯通。人食五谷,灾病难免。病,汉字是‘疒’+‘丙’,啥意思呢?它很形象地表述出病的基理!‘丙’,属‘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 十天干之一;从五行讲,丙丁为火。‘丁’为地上火,如灯火、炉火、山火等。‘丙’为阳火,天上火。阳为表,阴为根。病,即阴阳失调。两个含意:一个,阳气受损;万病来自于热,丙为阳光,旺火,热升阴降,阴阳分离,表里不一,则病。另一个,心志伤损。心为司命,心气不顺,神志失衡,则病。人体肌肤将麻、木、酸、胀、痛、痒……”这天书儿,高家祖上听得迷迷糊糊。
红面喇嘛翻开一本医书,指着一则图例讲道:“人体心为纲,手为目,纲举则目张。手与人体对应关系,病情一看便知!拇指,司肺气;食指,司肠胃,看拇指下大鱼际则知肠胃机能盛衰;中指,司血气脉膊。无名指,司神经络、肝胆脾胰肾;小指,司头脑心肾,看小指下小鱼际则知肾气盛衰。”红面喇嘛抬起头,扶正鸡冠帽接着讲:“汉人中医望诊:一问寒热二问汗,三问头身四问便,五问饮食六胸腹,七聋八渴俱当辨,九问旧病十问因,再兼服药参机变。”晦涩难懂,高家祖上有些为难。
红面喇嘛稍作停顿,转而讲道:“中医书上说:风寒发烧,甘草连翘;头痛咳嗽,川贝瓜萎;头昏眼花,立参红花;吃饭不香,山楂干、瘰疬痰核—肝气郁结;脖子僵硬—风寒或落枕;脖子酸软—肾亏或脾胃虚;四肢青筋暴露—血行障碍;脱肛—中气不足;阴部湿痒—肝胆膀胱湿热;阴囊肿大—水疝或狐疝;稀白痰—肺寒;痰少而黏—燥;痰多性滑—湿;口水清稀量多—脾胃寒,口水黏—湿浊;大便有未消化食物—脾胃虚,大便带脓血—痢疾;镜面舌—胃大伤;豆腐渣苔—食积痰浊;自汗—气虚,盗汗—阴虚;身体部位胀痛—气滞,刺痛—血瘀;身体部位困重疼痛—湿气;嗜睡困倦—痰湿重,饭后嗜睡—脾胃虚。这些,可记在心,常试常用,定能生巧。”
红面喇嘛原本想给他几本医书,结果发现高家祖上大字不识,又有些愚钝,手把手的教,咋着个也学不会。红面喇嘛带着高家祖上,在临近采集些野草,让高家祖上辨认,又教授《中草药歌诀》道:“草木中空善治风,叶枝相对治见红,叶边有刺皆消肿,叶中有浆拔毒功,毒蛇咬伤就地医,内血面白必戒酒,忍气吞声验内伤。解释如下:中空草木可治风。凡是草木中间见空心的,都可以治疗风湿骨痛,如治风寒腰腿痛可加一些酒行气活血,你不认识的药,尽量只外用勿内服;叶枝相对治见红。凡是草木叶与枝都是同向对生的,即可外用止血;叶边有刺皆消肿。凡是叶边有毛有刺的,即可治肌肉红肿痛;叶中有浆拔毒功。凡是叶子经一搓即有粘滑浆的,即可治无名中毒或蛇、蝎、蜂、蜈蚣咬伤等;毒蛇咬伤就地医。凡毒蛇咬伤切勿惊慌失措、拔足狂奔,要冷静地挤或吸出毒汁,然后在原地三丈范围内即可找到解药,按第四句话找;内血面白必戒酒。凡内伤出血的人必面白口渴,此时,不论服何药物皆忌与酒同服。以上虽短短数语,可在危急中却能产生救命之效,在紧急关头才可自救、救人,望认真记熟背好。”
“忍气吞声验内伤。跌打损伤,外伤为轻内伤为重。一般四肢、肌肉损伤红肿为外伤,那么啥叫内伤以咋辨别呢?辩解如下:令伤者深吸一口气,如吞东西一样吞落咽喉;然后,闭气,实在憋不住时,再呼出气!在憋气时,若自觉伤处犹如针扎样刺痛或刀割样痛,重者则不能憋气,此既为内伤之症。最后,辨伤在何脏,按点穴绝技中五脏伤损秘方,救治即可。”
“医之临病,胜于临敌。上医,医未病之病;中医,医欲病之病;下医,医已病之病。术日以精,怀日以虚;名日以高,行日以谨。”红面喇嘛道。
干脆,红面喇嘛就让高家祖上背下治病手法和药方,带他游乡走县,砺淬磨炼。过了两三年,高家祖上大有长进,红面喇嘛放心奔向西方,高家祖上也就又回到了冀南长垣老家韶谷屯。
高家祖上进了村,碰巧一孕妇难产,痛疼得满床打滚儿。产婆立在一旁,束手无策。高家祖上立即叫人牵来一头半生马驹,把孕妇在马驹脊梁背摽紧捆实,拉了当院,放了长绳儿,任其奔跑股扥。马驹嘶鸣立腿弓背,左右上下疯狂跳跃,哏扽得孕妇生嘶歇叫、哭爹喊娘。这家主儿不忍,求高家祖上放人,不允。一个刻时,高家祖上叫停。众人竭力降住马驹,协力解下孕妇,放了床上。不时,“哇”的一声,娃儿顺产。高家祖上医名立时传开。
后来,高玉山祖上凭借独家医术,成为直隶省长垣县十里八乡有名的郎中,数辈积存,攒下韶谷屯高家中药铺家业。
据说,高家偏方,从来都是一脉单传,只传男不传女。
原先,在高玉山这一代,他的哥高玉青在中药铺坐了堂。一日,高玉青在中药铺接了一个患心口疼的年轻人,没瞧透病,当作‘四六风’治,人死了。病家正是王家堤王重王举人王老爷,死者是他的小儿子。这可戳了马蜂窝。病家要求,赔钱大血口,高玉青要以儿孙披麻戴孝,小殓、报丧、奔丧、暂厝、守灵、大殓、扛柳幡、摔老盆、哭大人,把死人送葬;葬完,烧七、五七、守孝、供奉牌位、添坟,一道儿不能少。否则,以命抵命。高玉青惹不起王家,只好忍气吞声,领着儿女,把王家的白事当作自家的大事给办了。
王家弄了这一出,韶谷屯中药铺的名气跌落谷底。高玉青咽不下这口心头恶气,回家,吐血数次,嘱下:“自我始,后辈儿孙不得行医做郎中。”的训诫,一命归天。高玉青身后丢下一堆欠债,儿子高长信别无长物,急于还债,将药业兑给二叔高玉山,靠分得祖上的三十田亩生活。过了几年,高长信不善经营,一老小呛不住坐吃山空,索性连农田也粜了。老话说得好:帮急不帮穷,帮穷大窟窿。即使是二叔高玉山厚道,也只能帮他解一时之急。日久,高长信家中已赤贫如洗,为了活路,他自个也沦为侯家长工。
高玉山不同于他的哥哥高玉青,他是会钻抵【3】的人。中药铺到了高玉山手里,上泡材,晒百草,巧积善存,南进西售,东来西去,寒来署往,步步扭亏为盈,逐渐脱离困境,随着不断壮大,遂更名中药铺为‘中药堂’。
这年四月,直奉战争,波及冀南长垣县。入夜,猛听有人急敲院门,狗儿狂叫,伙计刘蛤蟆跑到外屋,仗着胆子问:“谁?”外边人说:“快开门,请高郎中瞧病哩!”刘蛤蟆道:“等着,我去喊先生!”
高玉山听了伙计的叫喊下了床,出了堂屋,呵斥住狗叫,门开,来人蒙面抵枪挤进院里。高玉山大惊,探出头朝院门外一瞥,还有一人在门外牵马等候。此刻,高玉山已猜出十有八九,心中不觉乱了分寸,赶紧让伙计把门关了。来人说明来意,高玉山不敢怠慢,央伙计在中药柜台抓了些草药,配了些方药,他进了里屋装戴整齐,跟家人打了招呼,匆忙接了伙计递过来的药箱,急火火出了院门,蒙眼随人骑马而去。
约摸一个多时辰,快马在一座破庙停下,高玉山被解开蒙眼,进了庙宇,高玉山被领进伽蓝殿。
昏暗灯下,一人卧榻而栖,见是高玉山,喘息着说道:“劳驾老郎中哩,俺受伤唻,恁给瞧瞧啵?”受伤的人五十岁开外,身材短小,精瘦,一身粗布烂衫,身上散发着股股酸臭,分头长发,鹰眼糟鼻歪嘴,胡子拉碴,一张嘴露出满口金牙。听口声,不是本地人。他身边的那个,话音儿倒似是周边附近的乡里农人。
高玉山在马灯下,瞧了病人伤情:“伤口发炎唻,这烂肉得剜掉,拿些盐,打盆热开水来啵!”正说着,屋外进来一人,一身货郎打扮,短衫扎在腰间,头上顶着破毡帽儿,身上耷拉着短枪,端来一盆炖得喷香的猪杂碎,盆里放着三个雪白的大馒头,问道:“要紧吗?”高玉山道:“还好,未伤及内脏,能治!”来人又问:“能吃些吗?”大当家的道:“先搁这儿,等会再说㗑!”
医者圣人心,高玉山打开药箱,抖露出家伙来,立刻操刀疗理,刀入弹落,病人大为宽慰。取出弹头,高玉山给烂肉剜除,用盐水清洗了伤口,涂上青黛,作了包扎。此时,鸡叫五更,天欲破晓。高玉山走了不成,大当家的叫人把那盆猪杂碎又回锅热了,高玉山就着馒头,喝了些开水,胡里马稍吃了点饭,安排在偏殿歇息。
白来天,高玉山入茅私,他借机观看:这庙宇,殿阁峥嵘,宝塔高耸,破败不堪,约有十亩把地。南建有正殿三间,殿前有十二根楹柱支撑的卷棚,映衬正殿。殿的正中供奉太微玉清宫玉皇大帝,两庑二十八宿、十二辰,正殿东供有太上老君祖师牌位,西奉有伽蓝关帝。东配殿间为三清殿;西配殿间为法堂,供奉十三曜星。两厢为钟鼓二楼。这个地方他熟识,是县城西玉皇庙。
出了茅私【4】,高玉山打眼看了,紧挨着茅私的马厩里圈着十几匹骡马,有一个老道士负责着喂养牲口、做饭。那个货郎打扮的年轻人给道士搭着手。这道士干活慢条丝纹,一抬头看见高玉山,两道凶光刺来,给高玉山来了个对眼,纤毫毕现,高玉山禁不住打了个寒颤。稍许,高玉山心平下来,他又认为自个想的多了。稍息,他又数了人头,庙观里加上老道士,统共十来人。弄清原委,原是一股溃兵,占居庙观,坐地为匪。前夜,在城西荆岗屯“拉冤家”中了伏击,受伤的正是大当家。
这‘老抬’ 老少不一,穿戴各异,他们也不避讳高玉山,在庙里当屋铺开棉布单,擦洗枪支。一人一长一短两支枪,长的是捷克式步枪,短的是二十响“跑满条”盒子驳壳枪。大当家侧卧榻抽着大烟,不温不火对高玉山说:“高郎中,今个黑,弟兄们要到恁庄捶活,你今个就不要回去了。”高玉山心想,这下走不脱【5】了,他壮了胆子对大当家的说道:“好吧!不过,大当家唻,我得给家里捎个信,以免家人担心。”话落音,大当家差人快马给高家捎了信。
第二天,高玉山得知,‘老抬’在韶谷屯侯家“打冤家”失手,死伤四、五人。众杆子抢出尸体,哄然散伙。大当家大感意外,本欲复仇,又怯于侯家枪多,犹豫多时,带领留守道士一干人改道抢劫崔家庄,得手,回庙,仅剩俩人。因分脏不均,大当家与老年道士拔枪互射,双双而亡。趁夜,高玉山措慌措乱,打捆成包,装骡载马数匹,携带金银细软、枪枝烟土,打马而归。
高玉山有了老底,心劲越发高涨。他嫌来钱不快,打起治病的幌子,暗地里开起大烟铺,美其名曰:福寿膏。烟铺里,日夜灯火通红。乡绅商贾、穷头百姓来来往往,只要有钱,茶水糖果瓜子伺候,瞧病、抽烟、歇息都不误,跑堂伙计一刻也不消停,这里的风头几乎盖过了正当街的大车店。
大烟铺概不赊账,认钱不认人,甭管是谁,多亲多近,一旦冇钱,立马撵人。大烟铺开了些年,被小伙计刘蛤蟆告发。高家中药堂被抄,‘勾匪贩烟’无据,高玉山由人作保出了大狱;‘私设烟馆’坐实,家让罚了个底朝天,大伤元气的中药堂消寂了一大蹦儿。
事出有因。原是刘蛤蟆跟高玉山使唤丫头莹儿有了事儿,被逐出中药堂,心中有怨,起了报复。要说那莹儿,是高玉山花了壹佰贰拾块银洋从人贩子手里买得的,十五六岁,大脚板,条顺身材,精明伶俐,很是可人儿。刘蛤蟆跟莹儿年纪相仿,一个学徒,一个倒屎端尿。刘蛤蟆心眼儿多,长得面善肤白,对莹儿多有照应,一来二去,也就有了感情。青春的萌动,似土藏的春芽儿,在底埋不住,蛄踊、蛄踊,一个劲儿向上拱。
一日,高玉山出门瞧病。在侧屋,莹儿把不穿的衣服摺叠整齐,放在衣橱柜里,随手又关上了合条门。初秋天,刘蛤蟆给了莹儿一个青苹果,拳头大小,说是路上顺手摘的。莹儿把苹果放进衣橱柜,没事的时候摸一摸,看一看,一直舍不得吃,眼看着它变成鸡蛋大小,李子大小,再变成樱桃大小。莹看着这苹果发愣,不料,后面被人搂了个结实,莹儿吓得不轻,刚要喊叫,扭头看是蛤蟆孩,遂闭了嘴。蛤蟆越加大胆起来,那莹儿吭吭哧哧反抗不得,平日里,俩人心儿本来就近,今个也就暖软软地从了。
纸里包不住火儿,事儿终究漏了。刘蛤蟆见事儿不好,跑了。
韶谷屯就嗔大的地方,刘蛤蟆还能跑得那里去。刘蛤蟆的爹老蚂蚱刘尚进自动将他捆了,送到了高家。高玉山动了家法,审问这对小冤家:“嗔这年,俺对你也不薄,事儿出了,你也不言语一声,撇下莹儿就跑啦,可冇一点人味嘞!”“恁俩见面唻,光低溜着头,咋都不言语呀?”俩人低头不言语,光听高玉山数落。刘蛤蟆本家爷刘长庚求了情儿:“玉山,家丑不可外扬,盖体窝里放臭气——认了㗑!”高玉山遂了他的性,让蛤蟆认错儿。刘蛤蟆人儿小,性儿硬,咬着牙,不恳认错,气恼得他爹刘蚂蚱直给高玉山作揖磕头。高玉山命人打得刘蛤蟆皮开肉绽,这蛤蟆儿始终不吱一声儿【6】。打完,逐出中药堂。那莹儿则交由大太太处置。
侯刘两家有老亲戚,搁不住蛤蟆爹刘蚂蚱黏磨【7】,侯老东家侯育昌接纳刘蛤蟆做了长工。高刘两家结了怨,后来高玉山跟高太祥合计,借征荷粮,将刘蛤蟆一家整治得不轻。
搁了一段,风声过了,高玉山请刘长庚喝闲酒,打开了话匣。“县城治安联防司令郭良,最近小妾难产,丢了命,何不可借此,给他续上妾弦。如此,中药堂无恙矣!”刘长庚一语道破高玉山心中贼,顿时头脑云雾大开。
艳阳高照,高玉山做局,刘长庚宴请县治安联防司令郭良。宴上,郭良看上了高玉山身边的使唤丫头莹儿。高玉山认下莹儿作了女儿,取名高翠莹,刘长庚作媒,选了黄道吉日,嫁了郭良为妾。高玉山结亲县治安联防司令郭良,腰杆壮实,中药堂大举开张,王家堤得知,不敢小觑,随了大礼。此后,韶谷屯中药堂成了郭良逍遥的好去处。
中药堂的壮大,高玉山多了应酬,刘福坤的临时租赁关系也换为长期雇佣。先前,高玉山雇刘福坤干一天,除了管饭,酬金是一升小米,雇三天五天,刘福坤会用口袋将几升小米提回家。如今,刘福坤转为高家做家务、牵驴、赶轿子的长工,收入更加稳定,身价儿也随着主人的中药堂水涨船高了。
高家姑爷郭良来了,派头大得很,牵马坠凳,护兵五六个前呼后拥,进了中药堂,高玉山殷勤地迎合着,刘福坤忙不迭的端櫈子,泡茶,摆桌椅。高玉山跟郭良喝酒吃饭,刘福坤与几个下人在旁边侍候着,倒酒,夹菜,添饭。客人吃饱喝足,上楼抽上几口歇息,主人家也准备闭门休息,下人们与帮忙的短工,开始就着剩菜剩饭,还有剩酒,饱餐一顿。剩下来的荤菜,肥肉片儿、排骨萝卜汤、蘑菇炖鸡儿,也还不少。刘福坤年纪大,离主人高玉山脸儿近,下人们与帮忙的短工通常会将壶里的剩酒,先给他倒上一大碗,等他喝了,招呼大家坐下,旁人才捡起骨头,如饥似渴的啃着,吃着,喝着,训着。
此时的刘福坤俨然成了这里的主人,哆嗦完短工,欼攮的差的不多,他摸着鼓起的肚皮儿,得意地哼哼起曲剧‘卷席筒’的调子儿来:“
小苍娃我离了登封小县,
一路上我受尽饥饿熬煎,
二解差好比那牛头马面,
他和我一说话就把那脸翻。
在路上我直把嫂嫂埋怨,
为弟我持戒时你在那边!
小金哥和玉妮儿难得相见,
叔侄们再不能一快去玩。
再不能中岳庙里把戏看,
再不能少林寺里看打拳。
再不能摘酸枣把嵩山上,
再不能摸螃蟹到黑龙潭。
问解差到洛阳还有多远哪?
顷刻间我就要进鬼门关。
我实在不愿再往前赶,
能耽误一天我多活一天……”
这天,下半晌,高家活儿少,刘福坤打着酒嗝回到家里,抱了小闺女掇逗道:“小枣树,耷拉枝,顶上坐着小白妮。小白妮下来拾棉花,一拾拾个大甜瓜。爹一口,娘一口,咬了白妮的手指头。白妮,白妮,你甭哭,给你买个拨拉鼓,白个摇着玩,黑介吓马虎!”酒气喷在小闺女脸上,小闺女闹着不让抱,刘福坤在小闺女屁股上给了几巴掌,小闺女“哇”地哭起来。
春红一把夺了孩子,吷道:“老瘪攮,搐瘪孙,整天在外头涮吃涮喝,你在高家吃点屎都是香哩!看你的劲头儿,咋不喝够,一头栽到尿瓢里淹死呐?”自从在高家作了长工,刘福坤在老婆春红面前也稍能直起了腰:“咋得着,高家中药堂的残汤剩水,俺吃在嘴里就是香喷喷哩,俺就这个样,咋着吧?”春红听刘福坤说话儿有一搭冇一搭的,知是老头又喝多了,冇理他。
刘福坤上了劲,向娘们春红嘈嘈道:“孩她娘,门口菢小鸡的来啦,咱家的母鸡老唻,光咯哒【8】,都不嬎了蛋,你还不快去当街,揢【9】几只回来养啊?”春红一想:“就是,该菢小鸡唻,老母鸡都不嬎了蛋,不然,就过了季,连盐都吃不上哩!”她放了手中针线活,要出门,刘福坤凝盯着春红圆圆的屁股道:“她娘,要记着喽,母鸡腚是圆溜溜唻,公鸡腚有点儿尖,可甭抱岔【10】哩!”
年底,结算工钱,遇到高家大太太高兴,刘福坤会说上几句奉承话,还会得到少许的赏钱,按说,刘福坤的日子凑凑合合还算过得去。
高家护院,伙着侯家一块上了几杆枪,自家爷几个挑了好枪,将烂枪分给了长工。长工刘福坤分得一杆“汉阳造”,扛着长枪,随时跟随高玉山前后,神气不少。
有一天夜黑,高家姑爷郭良带几个人来韶谷屯中药堂喝酒,喝醉了,就在高家楼上睡了一夜。第二天,回到县城,发现别人送的大烟,少了一坨。郭良断定高家人夜里头偷了,传了话儿,限期五天高家交出人。高玉山很快查明,烟土是小儿子偷的。高家小儿子高华重不知啥时候沾惹上大烟,在中药堂背着大人偷了很多次,高家的雇佣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其拿,反正,拿过,转身记在小少爷的头上。
高华重自诩高明,得了手,躲在柴房偷着过烟瘾。高玉山着了这事儿,抓了三儿子,气得不能中,要亮家法,三番五次,都被三太太护了犊子。高玉山叫来三太太娘俩,压低声儿说道:“我常说啥来着?纵子若杀子唻!嘴皮儿磨成了茧子,恁娘俩就是不听。郭良可是硬茬,匪杆子出身,心狠手辣,狠起来连天王老子都不在话下,向来翻脸比翻书还要快,红了脸儿,亲爹的脸面都不给。这回,祸害疙瘩可招惹了大祸来哩!”三太太吓得拉着儿子给高玉山跪了,高玉山跺给三儿子一脚,气得拂手而去。气归气,毕竟是亲骨肉,高玉山素知郭良秉性,权衡再三,不敢轻易交出亲儿子。
到了期限,一大早儿,使唤老长工刘福坤来报:“老爷,车备好嘞,出门㗑!”高玉山瞧着刘福坤,心中有了底。
去县城郭良司令部的路上,高玉山撩开车轿前窗帘儿,撂出软话儿,跟刘福坤拉近乎:“爷们,三孩华重不争气,自个也活不了几年,今后这高家,恁得照应着!”高老爷如此看重自个,刘福坤心里头暖和和的,刘福坤道:“老爷,冲着俺这岁数,看恁火都烧到了眉毛,要是不避嫌,俺也说几句!”高玉山道:“福坤,自家爷们,为着咱好,你尽管敞开肚皮说。”刘福坤亮了嗓门道:“老爷,依我看,不是小少爷不中,是恁请的家教先生白搭。这先生净吓唬人,捐了个廪生,就敢开班,整天不离大烟儿,能教小少爷些啥?小少爷跟着他,不白瞎才怪咧!”高玉山知刘福坤说的是实情,自家开的大烟铺,总不能砸自个的招牌,于是绕开抽大烟的事道:“改日,这事过了,给三儿送到新式学堂,不跟着他学就中了!”
刘福坤见高玉山心事太重,他点头了旱烟锅儿,抽吧几口,扭过头朝着轿窗口,安慰道:“老爷,说到事儿,郭良姑爷在气头上,他也不能咋着。他就想要钱,话儿软些,多赔送俩钱,我看,这事兴许就过去了。”高玉山探出头叹息道:“爷们,你不是不啅,那郭良家法素严,前些日子,闺女莹儿拿了他几个零花钱,给打个半死唻!”“哎,小少爷出娘胎嘴里含着金调羹,在三奶奶跟前怪着,不敢吵一句儿,不敢动一指儿,红皮嫩肉哩,哪能捱过鞭抽棒打呢?”说着,高玉山眼中竟然淌出泪珠儿来。刘福坤心疼道:“老爷,三少爷这次恐怕免不得魔王的毒打,怕是不死也得脱层皮嘞!可不像俺,皮糟肉厚,纵使下油锅也能撑上一阵儿呢!”高玉山长了悲腔道:“三儿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可是要了我这老命哩!”刘福坤冇接腔,他高喝一声:“嘚儿驾!”驴轿子车加速了步伐“吱吜吜、吱吱吜”叫得更响。
高玉山觉得失了态,放下前窗帘儿,独自在轿子车掏出手帕儿擦拭着老泪儿。
俩人沉默了一烟锅子儿工夫,刘福坤想着老高家的好处来,他响过长鞭,打破了寂寞:“老爷,恁都不能想个法儿?”高玉山又掀开前车帘儿,对刘福坤道:“法儿,倒是有一个!这事得烦着你帮忙,不啅中不中?”刘福坤怕听不清,“吁……”让犟驴放慢了蹄儿:“老爷,俺在恁中药堂,拿吃哩䞍喝咧,一年到头照应着,到了年根大奶奶哪寏还多给工钱哩!恁要是能用得上俺,可甭掖着藏着,尽管言语一声。”
高玉山见火候已到,就哄刘福坤道:“福坤,请恁帮俺捱过这一关,在郭司令面前,顶顶包,过后必有重酬!郭良也不会太离谱,也就想几个钱。钱,咱给他!这事,等他气儿消了,也就冇事哩!”说罢,自车轿前窗口,挐给刘福坤一袋子银洋。刘福坤哪里头见过这么多的银洋,布满沟壑波皱沧桑老脸上立马似开满了花儿,不经多想,满口应承下:“老爷,恁嗔信俺,即使天塌下来,俺攉上这身糟骨头,也要替恁把事撑喽【11】!”
在县城治安联防司令部大堂,郭良看似冇个正性【12】,他一边摆弄着王八盒子短枪儿,一边打量着刘福坤问:“老家伙,说实话儿,是你偷的烟土?”刘福坤弯着腰点头道:“司令,烟土是我偷的,我财迷心窍,我错了!恁大人有大量,饶了俺这次,下次不敢了!!”郭良耐不住性儿,抬手一枪,要了刘福坤的性命。郭良揣了刘福坤尸身一脚吷道:“妈呐个屄,敢在爷嘴里抠食吃!”吹了冒烟儿的枪口儿,放入枪套,迈开脚儿走人。原地,高玉山吓得浑身抖筛子,不知如何是好。
这天,高玉山帮着春红料理完刘福坤的后事,天已大晚。夜色下,张瞎子拉起二胡唱道:
哎哟哟,哎哟哟,哎哟嗬……
老喳子,喳喳叫,我搬梯子你知道;
我掏你的鸟巢窝,你叨我的眉眼角;
我摸你的光腚仁,你叨我的光头皮;
我把小谷虫捧在手,你喳喳叫着不让走;
我把小谷虫带回家,你飞来飞去扑拉拉;
我把小谷虫放回窝,老喳子光挠我的胳肢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