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志飞美院放寒假,一回到家,他就帮着爹和娘忙活起来。
当然,现在的志飞经过一个学期的大学生活,身上的气质更沉稳了,被同样放假归来的许可戏称为“文艺细胞更足了”。志飞会情不自禁地拿起毛笔,蘸上红墨,在草鞋头上帮着画个老虎头,就像当地流行的初生小娃过百岁穿虎头鞋一样,灵动惹人爱。
志飞也会帮爹做的灯笼涂彩儿,他琢磨着,用毛笔在灯笼外罩上画上一些简笔的人物造型,悟空、八戒、仙女儿……他随手画来,透明的灯笼罩上添上志飞的画,别具一格,多了一份艺术的品味。还没等到年集,李志飞就扛着插满灯笼儿挂满草鞋的木扒子,到临近村里乡里叫卖。不用说,这么新颖的草鞋和灯笼儿,一路畅销。更让志飞意想不到的是,他还为自己揽到了一份“大活”。
乡长苏正河走出乡政府大院,在街上遇到扛着灯笼草鞋叫卖的李志飞,马上认出他来了,热情地拉住志飞攀谈起来。
“你是皇龙渡考到北京美院的李志飞吧?怎么,放寒假回家来了?”
“苏乡长好,您还记得俺呢?”
“咋不记得,你可是咱们南河乡第一个考到首都北京的大学生唻,我印象深刻。你忘了,我还去你们村儿给你们几个发奖品来着?”
“哪能忘呢?您奖给俺的书包和快餐杯,俺都带到北京学校里去了,天天用呢。”
“这些灯笼和草鞋是……?”
“灯笼是俺爹做的,草鞋儿是俺娘做的,俺帮他们四处卖些。”
“这草鞋上的虎头,还有这灯笼上的猴子,真是活灵活现,还有这个肥头大耳的老猪,哈哈,真形象,是你画的吧?”苏正河一点仔细端详,一边扭头问志飞。
“是,俺随笔一画,都是图个过年喜庆。乡长,你喜欢,俺送给您几个。”
“前几天听你们老村长说,你娘在家编起了草鞋,我还寻思找个时间去看看,没想到这么快就出成品了,给我拿几双,我下次开会时显摆显摆,啥叫发展副业,这就是唻。对了,还有这些灯笼,也是发展副业,很对路子!”苏正河不由得赞叹,“你们皇龙渡村啊,能人真是不少,其他村有你们村的一半,我的工作就不愁了!”
“您过奖了。”李志飞随手解下草鞋和灯笼儿,递给苏正河。这当儿,乡里的文书跑过来,“乡长,县里刚才打电话催问宣传画和标语,准备得怎么样了,说是过几天全县大检查。”
“唉呀,这事差点给忙忘了!前几天我还去乡高中找谭老师,谁知道他半年前就调到县一中去了,往年的宣传画和标语都是他帮着拾掇,今年可让我找谁去呢?”
苏正河一边嘟囔,一边欣赏李志飞递给自己的灯笼和草鞋,突然他大喊一声,“唉,有了!志飞,今年就你了!”
志飞一愣,“乡长,啥?”
“你得给咱乡里帮个忙,到了年底,县里要求有各种宣传活动,需要画些宣传墙,还要写些标语,这些事儿原来都是咱乡高中的谭老师帮着写写画画,这不谭老师被调到了县里去了嘛,我找遍了全乡,都找不出一个能写会画的人,看见你,我就有辙了,就你了,你来帮乡里写写画画,一准行!”苏州河正为这事儿发愁呢,看到志飞,正好拉来帮忙救急。
“不是,乡长,俺行吗?别再画不好……”
“你可是首都美院的高材生呢,你呀,就给咱露一手吧……”
逗逗放寒假也回到了南河乡,还没歇两天,同样被乡长苏正河拉去帮忙了。为了迎接狗年新年,乡里特意组织了一支文艺汇演队,拼凑了一些节目,不仅在乡里汇演,还计划到二十几个大村里巡回演出。在省城上音乐学校的逗逗,和李志飞一样,同属于乡里最稀缺的文艺人才,关键时候,苏正河拉来就用。
天性活泼的逗逗,经过省城音乐学院附中一个学期的学习,嗓音更高亢婉转了,舞台表演经验也有了很大提高,她自告奋勇地当文艺队主持、独唱、编舞,一人多角,连轴上。在乡卫生院当院长的妈妈和乡人武部当部长的爸爸,一起到乡礼堂看文艺队排练,惊到合不上嘴。
“这还是咱家那假小子逗逗吗?”
“她咋一下子学会这么多才艺?”
“老天,省城的学校就是厉害,这才几个月,真把咱逗逗培养成……培养成……那个啥了。”逗逗爸爸口不择言,想不出一个合适的词儿,来夸夸自家闺女了。
“你呀,是不是想说——培养成多面手了?你就知道喝酒,没得都快被酒灌傻了!”逗逗妈嘴快,夸女儿的同时,也没忘损丈夫几句。
“对,对,就是——多面手,哈哈,晚上我去乡食堂要几个好菜,犒劳一下咱们宝贝闺女。”
“你呀,肚子里酒虫又馋了吧?”最近逗逗爸爸喝酒越来越多,作为医生,逗逗妈妈劝不住他,时不时就提醒一下,酒多伤身,这些臭男人,咋那么喜欢喝酒呢?
“我向毛主席保证,今晚不喝酒,好了,好了,快看,逗逗又跳舞啦,她这跳的是什么舞?”
南河乡东南角有个牛庄镇,是吕剧的发源地,好多剧目,《王小赶脚》、《李二嫂改嫁》、《王汉喜借年》、《小姑贤》等,都是当地群众喜欢的热闹剧,“一听剧团进了庄,饼子贴在了门框上”,过年听戏,庄户人家个顶个,滋得很。乡里文艺队这次特意邀请了吕剧演员,来给乡亲们贺年,逗逗台前幕后自己主持表演之外,趁机学了几段吕剧唱腔,“以前咋没觉出吕剧好听呢?这次真是大开眼界了!”
农历进了腊月,一年最后的日子所剩无几,值守了整整一年的生肖鸡公就要换岗了。村民们已经开始为狗年到来,做着各种准备了。
除旧迎新,新年总是让人喜悦,但也有些人家,却倍感凄凉,这里咱们不得不说说可怜的舒云一家了。
李舒云家这一年,先是经历了舒云高考得中,农家女十年寒窗金榜题名,难得考上省城大学的欢悦。可是,真不想有这个“可是”,但生活就是这样让人难料:没几天,哥哥李前进帮着修浮桥时不幸落水溺亡,屋漏偏逢连夜雨,没几个月,爸爸李文齐又不见了,生不见人,死没见尸,着实让人难以承受。
人间主管大喜和大悲的神袛,貌似两家邻居,有时独行,有时没来由地挤到一起凑热闹。今年他俩先后落脚在这户普通农家,过山车般的欣喜和悲痛,实在把人折磨得不轻。
舒云娘,身子还硬朗,只是一夜间白了头发!
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巨恸,生生地撕扯人心底的苦胆,从里到外悲哭难忍。一辈子顶着“地主崽”名声的老伴儿,又解不开心头苦痛,离家而去,这个虽然穷但还平和康宁的家,像是猛然被抽走了顶梁柱,所有重量坍塌下来,压在了孤女寡母身上!眼泪没日没夜地流,深陷的眼窝早已干涸,心中的凄凉比屋外日甚一日的北风,更加冰冷。
远亲不如近邻,多难之时,舒云家多亏了乡邻们的暖心劝慰和帮忙。大家各尽自家所能,来帮助舒云娘俩。日子虽苦,还要过下去啊,可不能再想不开了。
因为志鹏自小认了舒云娘为干娘,两家同在一个胡同里,多年的互相关照让两家很是亲近。舒云请的假满了,不得不回学校,志鹏两个姐姐志红和志霞,二话不说,热心地跑前跑后,担负起照顾舒云娘的任务。志霞还把自己的铺盖搬到舒云家炕上,晚上和舒云娘搭伴儿,说说话,劝解劝解。
舒云家大事小事儿,志红志霞姐俩都操着心,帮着买煤,帮着按电线,帮着送菜送面,自己家做了好吃的,姐俩都会端上两碗送到舒云家,让舒云娘趁热吃……
快过年了,要给孩子们做新衣新鞋了,小芳芳和小军军的新衣服新鞋子都要做。志红志霞姐俩想方设法让舒云娘忙活起来,手头有事儿做,才不至于沉浸在悲痛中,拔不出来。
“大娘,您看俺纳鞋底做的这个袼褙,咋老是浆糊调不匀和呢?”
“大娘,俺给小芳芳和小军军做布鞋,借借您家鞋样子,您帮俺剪个纸模,行不?”
“大娘,俺家的针锥断了,这个鞋底就剩几行了,您能帮着给纳几针不?给,这是俺新买的顶针……”
“大娘,俺上的这个鞋帮有点歪,您帮俺看看,该往哪儿紧几针?”……
志霞一边把手中的针往头顶上摩擦两下,一边向舒云娘“虚心请教”。
“你这闺女,咋老学不会呢?以后嫁到婆家,自己有了娃,你可咋整?来,看俺的样子,这样缝,才周正……”舒云娘看不过,抢过去,手把手教志霞。
“大娘,还是您老针脚儿密实,俺总也做不好。”
“志红,小芳芳的鞋面儿,做好了吗?俺针线笸箩里还有一块儿红色灯芯绒,你给她缝个搭袢,样式好看,小女娃儿喜欢那个……”
“好唻,大娘,俺找找给她缝上……”
舒云娘是村里出了名的巧手缝匠,好多半大不小的孩子们的新衣裳,都是从小就央她帮着缝制。村子里别家的缝制手艺都不如舒云娘,即使她家遇到了难过的坎,孩子们的新衣裳还是放心她来做。特别到了年关,日子再紧张的人家都会凑出钱来,买新布给孩子们做新衣服。集市上最近流行起一种叫做的确良的布料,不用布票儿就能购买,好多人家都截上一块儿,给孩子们做新衣裤,志红志霞帮着给舒云娘打下手,她终于忙活起来了。
舒云放了寒假,一刻也没有耽搁,直接从省城回到家,她挂念着娘!
哥哥和父亲的离去,明显地让娘苍老了好多,一夜白发更是凸显出娘的衰老,现在,只有自己和娘相依为伴了!
除了帮娘做些力所能及的针线活儿,舒云包揽了所有做饭的家务,生火、拉风箱、添柴、做饭,炊烟袅袅,这个好久没有热乎劲儿的农家小院儿,终于慢慢恢复了些许烟火气。
每天清晨,迎着第一缕阳光,舒云也会拿出课本补习。因为哥哥和爸爸的离去,在学校里请假耽误的功课,在寒假里要抓紧补上。尽管在熟悉的家里,时不时会有爸爸和哥哥的音容笑貌从眼前浮过,但好强的舒云记着志鹏写给自己的信中说的那句话:不能倒下,一定要坚强!苦难是试金石,苦难也是纸老虎,只要心中有信念,人定胜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