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正河连连点头,忽然想起什么,凑近老路,压低了声音:
“唐连长在电话里,无意中说了一句,他们现在在广西……”
“广西?”老路心里猛地一沉。天天听广播,他知道广西这会儿正是对越自卫反击战的前线啊!
“我当时也纳闷,你说他们工程兵部队,怎么也拉上前线了?”
“这个……”老路停下吸烟,任由烟卷在指间慢慢燃烧。青烟袅袅,他的思绪也随之飘远。
“部队有保密规定,孩子们不和咱们说,一定有他们的道理……”
“老路哥,你说,广西那边……会不会……”苏正河把到了嘴边的“危险”二字又咽了回去。两个父亲目光交汇,彼此心照不宣,却又都忧心忡忡。
“当兵就得听指挥,国家需要,必须上……”老路的眼神异常坚定,可握着烟的手却不自觉地紧了紧。
“但愿他们都平安……这大过年的,我的心总是揪着,怎么也放不下……”
回村的路上,路成顺强迫自己不去想志鹏可能上前线的事。虽然苏正河也不确定志鹏的具体情况,但老路从儿子最近少写家信这个细节,就能推测出七八分。
“他们工程兵……”回味着苏正河的疑问,老路心里同样七上八下。当过兵的经历让他更清楚:服从命令、上战场,从来不是一句空话,而是随时准备付诸行动的铁血担当。
说不担心是假的。志鹏参军才一年,能扛得住前线的考验吗?按理说工程兵不至于直接交战,可战争瞬息万变,谁又能说得准?
但从另一个角度想,能随部队上前线,也是一次难得的历练。就像苏明波,不就在部队迅速成长了吗?俺家志鹏,绝对也是好样的!
心里有事,最好的排解方式就是让自己忙起来。老路连夜召开村委会和生产队小队长会议,确定吃水湾的具体位置和规模。
考虑到从黄河支渠引水便利,老路建议在新挖的人工干渠往北、新建村小学西边的那片荒碱地挖建吃水湾。那里距离李广义的养鱼塘和老路的开荒地还有大片空地,周围没有庄稼,再合适不过。
关于吃水湾面积,老路提出挖一百亩,分南北两个,中间留个土坝,坝上留二十米通道,方便过水和日后养鱼。有小队长觉得一百亩太大,建议缩小些。
老路耐心解释:吃水湾必须要有规模。一来黄河水引入后需要沉淀泥沙,挖小了没几年就会被淤浅;二来不仅要储水供村民饮用,还可以在旱季抽水浇灌周边土地,一举两得。况且这次是县里出资,机会难得,应该尽量往大里规划。很快,大家就达成了共识。
老路在村里累积的威望,加上近一年来修村道、开集市、发展副业、修浮桥、通电等一系列实事,让皇龙渡村民实实在在地受益。听老村长的,准没错!
位置确定后,丈量土地时,老路自己开荒的那块地有一部分也在范围内。他二话不说,连冒出地面几寸高的麦苗也不要了,直接划了进去,整整一百亩,一分不少!
仅用一天时间就确定了吃水湾和水塔的位置。第二天,当老路在村支部给苏正河打电话汇报时,黑脸乡长毫不意外。老路的效率之高,皇龙渡各项工作之出色,在整个南河乡都是数一数二的。这也难怪其他村长对皇龙渡拿到第一个指标虽有意见,却也无可奈何。
“好,我让工程队第一个去皇龙渡。不过,你们得负责管饭啊。”
“没问题,所有准备工作马上完成。”
大年初三,许多人家还在走亲访友,乡里从农场和油田租借的大型推土机已经轰隆隆开进了皇龙渡。十多台拖拉机同时作业,在还覆盖着残雪的盐碱荒地上,按照规划范围,开挖南北两个水湾,把圈地中间的土推向四周,慢慢堆砌成高大的土坝。
小军军和小芳芳每天吃过早饭,扔下碗筷就跑到工地上玩耍。拖拉机冒着黑烟,履带像电影里的坦克一样威武,吱吱呀呀地碾过泥土。这一切新鲜事物都让孩子们兴奋不已,最好玩的莫过于在高高的土堆上玩“打鬼子”的游戏了。
李广仁家的虎子已经上小学一年级,他领着一帮半大孩子,分成“好人”和“坏人”两派,每人手里拿着树枝做的“手枪”或棉花杆做的“冲锋枪”,高喊着冲杀,演绎着武工队打鬼子的故事。
小军军跟在大孩子们身后冲上冲下。小芳芳和其他几个小女孩则扮演护士,配合“武工队”救护“伤员”。
在吃水湾最西边,有座大炼钢铁时期留下的土窑,荒废多年。推土机轰隆隆碾过时,从老土窑的深坑里爬出许多冬眠的蛇。其中一条足有一米多长,把围观的孩子们吓得不轻。胆大的孩子捡起土块要打,被年长的长辈拦住:“蛇有灵性,可不能打!”小军军最怕蛇,看见大蛇转身就想跑,不料慌忙中摔倒在地,吓得脸色发白,哇哇大哭起来……
土坝慢慢升高,很快就有四五米了。“这么高,快要成小山了吧?”小芳芳拉着小军军的手,突然觉得不对劲:“呀,你的手怎么这么烫?”再一看小军军,脸色通红,活像年画上的关公。
“小军军,你怎么了?”小军军摇摇头,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小芳芳又摸摸他的额头:“哎呀,头这么烫,你发烧了!走,咱们赶快回家!”
回到家,小军军就发起了高烧。志红和志霞急得团团转。姐妹俩给他盖上厚被子,用酒精擦身降温,用湿毛巾敷额头,可一点都不管用。
天色擦黑,路成顺在工地安排推土机师傅们吃完晚饭,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进屋一看,小军军双眼紧闭,高烧不退,两个女儿和小芳芳都急得六神无主。
小军军怎么突然发高烧了?白天还在工地上玩得好好的。这黑灯瞎火的,上哪儿请大夫?老路抽出一根烟,还没点上,突然想起什么:“志霞,快去请你六奶奶来,给小军军叫叫魂……”
一语点醒梦中人。志霞连忙应道:“你看我,真是急糊涂了,怎么把六奶奶给忘了!我这就去请!”
李广仁兄弟的老母亲,小辈们都叫她六奶奶,八十多岁了,是远近闻名的“神婆”,会叫魂,百试百灵。谁家孩子受了惊吓,或者高烧不退,请她来摸摸脉,念叨念叨,睡一觉,第二天保准退烧,又能活蹦乱跳了。
虽然路成顺是老党员,受过多年的无神论教育,但这说不清道不明的“叫魂”,却让他不得不信。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秘技,在古老的村庄里,总会有这样年高德劭的老人,虽然一字不识,却总能在危急时刻护佑孩子平安,神奇得很。
六奶奶裹着小脚,走路不快。广仁听志霞说小军军病了,干脆背起老娘,跟着志霞快步赶到老路家。
六奶奶颤巍巍地凑近炕头,伸出瘦骨嶙峋的手,轻轻搭在小军军腕上。
“娃这脉忽快忽慢,忽急忽停,是吓着了!他今天去哪儿了?”
“一早就去挖水湾的工地上玩,半下午回来就烧起来了,怎么都不退。”志红脸上写满焦急,恨不得替孩子生病。
“那他和别人打架了?”六奶奶又问。
志红转头问小芳芳。小芳芳认真回想:“没有打架呀,我们一起玩打鬼子的游戏来着……”
六奶奶略一思忖:“那他一定是看见什么害怕的东西了!”
小芳芳想了半天:“对了,老土窑里有一条很长的蛇,小军军当时吓倒了……”
“就是这了……”六奶奶从口袋里摸出一段黑红色的布带,让志红掀开被子,在小军军身上头上边擦拭边念叨。她缺了牙的嘴吐字不清,又念得极快,屋里谁也听不清她在念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六奶奶像累瘫了一样,一下子坐到炕沿上。
“志红,你过来。”志红忙凑到六奶奶跟前。
“你是当娘的,和娃心脉相通。你去院子里,找块石头踩在脚下,再找个树枝举向天空,大声念三遍——脚踩青山手指天,各方神灵护周全,留下俺娃回家转,小军军快快往家还。记住了吗?”
“记住了!”
“念完了,再朝正东、正南、正西、正北各磕一个头,捻一点土,回屋抹在娃脚心里。等咱娃的魂儿回来了,扎根了,就好了……”
老路给广仁娘端来茶水,一连声地感谢。广仁娘摆摆手,“客气啥。”又坐了一会儿,眼看小军军呼吸平和了些,就告辞回家了。
李广仁背着娘回家,妻子杨大玉还没歇,忙去炕上帮婆婆铺被窝儿。广仁娘像是想起来什么,拉着广仁和大玉坐在炕沿上。
“老大,虎子妈,有个事,前几夜你们早去的爹给俺托梦了……”
李广仁一边给娘的腿上盖上薄被,一边问:“爹托梦说啥了?”
“你爹说啊,咱家老坟地有些潮湿阴冷,咱们不是新分了地吗,你爹托梦说,能不能换个坟地?”大玉也凑上前来,听婆婆慢条斯理地说话儿。
“这几天俺去村头转了转,村东南地界不孬,老大,你和兄弟们合计下,看看能不能把老人的坟挪到村东南?”
“村东南?”广仁想了想,“村东南咱家确实新分了一大块地,不过,咱的老坟地都在村东北啊……”
“东南阳气足,你爹梦里说啊,动动老坟,旺咱老李家后代呢,三代后啊,出举人老爷呢……”
杨大玉听明白了。从去年开始,准确地说从老五广信和红玉私奔后,老二救了哑女又娶了哑女,自家广仁拉窑土赚钱,添了牛车又卖煤,短短一年光景,这个烂到底的老李家,慢慢有了活气劲儿,前几天乡长还问广仁入党,这是李家要时来运转了啊。
婆婆是仙家附身,她说老公公托梦,自有道理。听婆婆的话,选个好地界迁坟,三代后出举人老爷,那就是虎子的下一代了,看来李家真要慢慢好起来了。三代后?如果把自己爷爷的老坟一起迁,那虎子不正是第三代吗?
“娘,俺爹托梦,必然对咱家有好处,要不,咱把爷爷和爹的坟,一起迁到村东南,这样行不?”
广仁娘,看着眼前的大儿媳,满是皱纹的脸上褶子抖开了,赞许地点点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