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这群穿军装的人不理自己,那人急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他嘴里叽里呱啦地说个不停,没人听懂。他又伸手拦这个,拦那个,大家越发不明白了。
陈德江把他拉到一旁,打手势比划着给他解释,一点儿也说不通。忽然,那人转身,恨恨地跑了。
还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村寨方向,冲出来一队人,他们手执火把,大声叫着喊着,冲过来……
腊月里,天寒地冻,皇龙渡一连下了几场雪,漫天遍野银装素裹。难过的日子好过的年,各家各户为了迎接新年,都在各自忙碌。
乡里打电话通知,村长和妇女主任去乡里开会,特意嘱咐要赶个牛车啥的,乡民政所给各村五保户和军烈属家庭发了慰问品,各村自己拉回去给他们送到家。
路成顺这几天老腰疼又犯了,他本想在热炕头上熥熥老腰,但年底事多,还是硬撑着爬起来。他去找李广仁,让他赶着牛车和志飞娘一起去乡里把慰问品拉回来。广仁家烟囱里的炊烟一柱上天,屋顶上的雪慢慢融化,屋檐下耷拉着一尺多长的冰溜子。听老村长说完,广仁一口应允,麻利地套上牛车,拉上志飞娘就出发了。
“路上雪滑,注意安全。”老路不忘嘱咐几句。
“村长,快回吧,把心放肚里就行,驾驾,稍稍!”
老路硬撑着,刚到家,屋里好几户大人领着孩子,已经在家里等着他了。
鲁北农村有个习俗,正月里不能剃头,剃头会死舅舅,所以村人们都会赶在腊月根里剃头理发。村长路成顺当过兵,家里有一套剃头推子,他的理发手艺儿周正,腊月根儿里,乡邻们都来找他剃头。
路成顺招呼大家坐下,志红拿来了花生瓜子,志霞忙着烧水沏茶,老路拿出自己剃头的家伙事,挨个给村民们忙活起来。
正月里不剃头的风俗,经过一些好事的人探究,大约是从明末清初开始流传。当时清朝入关统一全国后,下令国民必须剪发。心头不服的老百姓怀念前明王朝,每逢新年尤甚。于是大家就相约正月里不剪发,以表示“思旧”之情。后来慢慢传开来,有了“正月剪头死舅”的说法,一直流传下来,被村民们当成了约定俗成的习惯。谁愿意在正月里触霉头呢,况且在鲁北农村,舅舅还是一个很重要的亲戚呢,于是腊月年根底下,理发就成了村长路成顺免费为村民们服务的隆重仪式了。
其实不止在年根儿,村子里男劳力和男孩子们,平时谁头发长了,都会来找路成顺帮着理发。老路来者不拒,在部队里学会的这个小手艺,能为乡邻们服务,他打心眼儿里高兴。
只是去年和今年,都少了一个理发的人,那就是自己的儿子——路志鹏。志鹏打小被老路理发,去年元旦前参军去部队,一晃一整年就过去了,最近家信也写得少了,这小子,在部队上过得咋样呢?
李广仁和志飞娘到了乡里,乡长苏正河正在乡大院里,给各村儿分发民政慰问品,忙得不可开交。看到广仁赶着牛车过来,苏正河放下手中的记录本儿,把广仁拉到一边,问起他入党的事儿。
广仁是个讷言的人,憨厚地一笑,“乡长,俺还不够格吧?”
“大老李,你心里是咋想的嘛?对党组织有啥认识?你得空和你们老路村长多啦啦。现在的形势,基层需要发展新党员,村里好一些事儿,以后你得多帮衬老村长啊……”
“那个……不用说,村里的事,俺愿意干!”
回村的路上,快嘴快舌的志飞娘,和广仁啦了一路。
“李大哥,乡长主动找人啦入党的事儿,俺还是头一次听说呢,你给俺透个底儿,你对入党这事咋看的?”
“大妹子,俺说不好,俺大老粗一个,没文化……”
“嗨,闹了半天,是为这!没文化咋了?你看咱村的老党员,也有好多没文化的,主要是你心里有没有为咱村老少爷们儿服务的心思?”
“这个俺倒是不惜力,就是俺没能力。”广仁很不自信。
“老村长看好的人,一准没跑,你就不要推辞了。再说了,老村长年龄大了,身体大不如前,咱们村子真得有人顶上啊……”
回到村里,志飞娘先回家了,广仁回屋喝口水。妻子杨大玉正在发愁,邻居王懒鬼刚套了八只兔子,央求杨大玉帮着卖掉。年关将至,广仁和大玉早已不出门卖煤了,这兔子卖给谁呢?
广仁听妻子嘟囔,“不就是几只兔子吗?咱们买下来呗。等会儿,俺回来,剥兔皮,咱家过年吃。”
“可是,有八只呢,太多了,咱家能吃完吗?”
广仁略一寻思,“要不?咱给村里五保户军烈属每家送一只?”
“为啥?”
“这不刚才去乡里嘛,乡长拉住俺聊了会儿,说要发展俺,那个……入党……”
杨大玉攥拳,亲昵地往丈夫肩头来了一下。“这是好事儿啊,当家的,你咋回应的?”
“俺和乡长说,俺,俺不够格……”
“你呀,榆木脑袋,入党这样的先进事,你还推三阻四!”
“刚才回来路上,志飞娘问俺,入党为了啥,俺不会说,只是觉得要像老村长那样,多想着村儿里,多为乡亲们做点儿好事……”
“对呀,你想一想,头些年,咱家穷得揭不开锅,多亏了村里乡亲们照应,老二现在还住在大队院里,你就说到了年根吧,咱哪年不是去老村长家借粮食!”杨大玉想起来过去的苦日子,忍不住红了眼眶,“谁能想到,今年咱家添了一辆牛车,咱还卖了一冬天煤,攒下了不少钱,今年终于不用再去借年了!咱们过好了,不能忘了乡亲们,他们平时帮咱家太多了!”
“那这兔子……”广仁试探着问,还怕大玉舍不得。
“拿去,送给五保户吧,他们日子紧巴!”
“嗯嗯,村里五保户加上军属烈属一共六家,俺拿六只野兔就行,剩下两只咱们过年炖上一大锅,让咱娘和兄弟们好好吃一顿!”
“嗯,你快去吧。”
“那,那你别忘了给兰魁送兔子钱。”
“行了,知道了,俺一会蒸馍馍,再给他拿上几个大馍馍,他这懒鬼,过年啥也没有……”
皇龙渡村原有三家五保户,两户军、烈属,今年又加上了舒云哥哥李前进被评为烈士,一共六家,李广仁赶着牛车,挨家挨户给他们送去慰问品。今年乡民政所发放的慰问品,每家一袋面粉,五斤挂面,一包点心,整整六份,另外加上广仁自掏腰包给每家加送了一只野兔,过年算是比较周全了。
最后一家是村长家,当李广仁推门把面粉扛进屋时,老路还在忙活着给乡邻们理发。
“哟,广仁回来了。”
“村长,这是乡民政所发的军属过年补贴,给你放脚地上还是放仓屋里?”
“今年还有面粉呢,这,那个啥,你家人多,扛你屋里去吧。”
“村长,今年俺家不借粮食了,早都准备全乎了。”
“那啥,快放脚地上就行。”
坐等理发的村民,起哄李广仁。
“李老大今年翻身了,买了牛车,还卖了一冬天煤,没少挣钱,这会儿都快成小地主了吧?”
“啥呀?比小地主腰还粗,你没看见大玉嫂子装钱那个布包包?那个包儿比咱娃们上学的书包都大,那得装多少钱呀?”
“你们几个,眼馋了吧?”路成顺停下手中的活儿,瞅着几个语气酸酸的村民,“眼馋就得向人家广仁学习,扑下身子,实在干活儿,现在政策好了,只要肯干,家家都会富起来……”
腊月二十八,运输队史队长出差到外地,刚赶回来,特意来老路家送年礼。
自从中秋节自家女儿小芳芳送到老路家寄住,仿佛只一晃眼,四个多月已经过去了,老路全家,包括志红、志霞还有小军军,对小芳芳都像自己家人一样,这让史队长很欣慰。
媳妇儿去世三年了,好多人都劝说史队长再找一个,也方便照顾小芳芳。史队长是个重情的人,好不容易在时间的罅隙中熬过了失妻之痛,他有时也想再找个对象,但终究放心不下小芳芳。自己一个大老爷们儿,时常出差,后妈能照顾好女儿吗?小芳芳才六岁呀,可不能让她受后妈的欺负。
小芳芳寄住在皇龙渡,史队长时常会抽空去看看。不管何时去,小芳芳都被悉心照料,特别是志红离婚后带着的小军军,和小芳芳年岁相仿,两个孩子天天一起玩耍,处得兄妹一样亲,小芳芳比在自己家还自在。志红现在仿佛两个孩子的亲娘一样,事事处处都把小芳芳打理得漂漂亮亮,眼看着小脸儿扎煞起来,胖了不少,这让史队长揪着的一大心事,终于落了地。
只是给老村长家添了这么大的麻烦,他实在过意不去,几次送钱,都被老村长坚决拒绝。史队长不知道该怎样报答,一直觉得很是欠缺。前几天去上海出差时,史队长趁机买了一台上海牌的缝纫机,顺路搁在大卡车上拉回来。他知道志红志霞姐妹喜欢做针线活,这台缝纫机送给她俩,应该能帮些忙。尽管花去自己好几个月的工资,但他不在乎钱,与女儿的幸福开心相比,再贵重的礼物,都不在话下。
当史队长和牛海军把大卡车停在村道上,两人抬着缝纫机迈入老路家院子时,村里好多人都跑来看。这可是一个稀罕物,听说要100多块钱呢,这还是皇龙渡村第一台缝纫机呢……
老路没在家,志红志霞正在给小芳芳试穿新衣新鞋呢,看到爸爸来了,小芳芳高兴地扑过来,“爸爸,爸爸,快来看,俺姨给俺做的新衣服新鞋子!”
“芳芳,真好看!”
看着史队长和牛海军抬着个大箱子进来,志霞很奇怪,“史大哥,这是啥?”
“我们出差去上海,给你们捎回来一台缝纫机。”
“缝纫机?以前只听说过,俺还没见过呢,姐,快来看。”志红也凑过来,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大箱子。
“史大哥,这是俺爹托你帮着买的吧?”志红和志霞对对眼神,这事老爹路成顺从没和她姐俩说起过呀。
“这是我送给你们姐俩的。”史队长笑着回答。
“啊,这太贵重了,这个得多少钱呀?”志红直摆手,“不行,俺们不能收!”
“对,爹回来,也绝对不让!”
“哎呀,你姐俩别……”史队长一着急,找不出合适的词来,感谢的话在喉咙里噎住了。
“说啥也不行,俺们不能要!”志红很坚决。
“牛海军,这是不是你出的主意?”志霞一瞪牛海军,对着他“下手”审问了。
“俺的两个姑哎,这是俺师傅真心实意来感谢你们的,你们就别推辞了。”
“感谢啥?小芳芳吗?”志红拦着不让进家门,
“史大哥,如果是为了小芳芳。你这样就太客气了。上次你送来的蘑菇包,长出好多蘑菇,俺们吃不了,还拿到集上卖了不少呢……”
“那个……这个,这箱子挺沉的,我们先放屋里再说。”
史队长对着牛海军一使眼色,愣是把缝纫机抬进了屋里,轻轻放下,两人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