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从无人机的角度拍摄画面观看,一尺多宽的橙红色后山道,像一根拴住东风塔的金锁链,不至于被风刮跑。山道原本中间深两边翘,然而,二十多年来,走的人少了,中间就堆满泥沙、树叶等杂物,稍不留神,踩下去,会打滑,会摔下深谷,险象环生。山道又弯又陡,自东向西蜿蜒而下,上段为狗目沙地质,又粗又滑。
以前,弧剑竹、红梅、菊阳他们一帮孩子上下后山道,没有征服自然这一说,就是乘兴而来,想上就上,想下就下,比较陡峭的坡道,他们甚至坐下去滑,美其名曰“坐飞机”。纵使有挫折,也是他们人生旅途中,被一只黑蚂蚁所咬的一个点缀而已。当然,这样一来,裤子很容易破了屁股,回家以后,父母是要算账的。
如今有了“累赘”于馨,弧剑竹倒是小心翼翼,好在路边都有绿色尼龙绳索,二十厘米打一个结,十几米打一桩固定,只要拉住,保证不会滑落。偶尔还有各种小灌木和藤蔓,抓住它们,可保安全。
弧剑竹却感到一丝失望:“加上人为保护,没有危险,就不刺激了。”
“弧大哥,人命啊!安全第一,登山第二。在我面前,莫不服老呵!这样抓住绳索下去,我都有些头晕腿抖了。”于馨轻拍胸脯,“山高岭陡,望不到底。”
“害怕,打退堂鼓还来得及。这条道走下去,至少两点钟,你的体力顶得住吗,你的毅力承受得住吗,你的意志一往无前吗?我不是吓唬你。”弧剑竹回头仰望于馨,“小于,你万一掉落,香消玉殒,我赔不起。”
“不怕!我不用你赔,掉下去,山底下挖个洞埋了就行。这样的风水,哪里找?”于馨发出风铃声般的笑声,有几个游客在上面探头探脑。
“拉勾!”弧剑竹笑了笑,仿佛回到了二三十年前,而她不是于馨,是弧红梅。
“拉勾就拉勾,谁怕谁啊!要不要白纸黑字,加手指印?”于馨一点也不退缩,和弧剑竹并排站在一块大石上,任凭山风吹乱她的头发。
弧剑竹双手捂嘴成喇叭口,对着深坑大吼大叫,回声如雷:东风塔,我回来了!于馨也呼唤,可她的高音却提不起来。
弧剑竹得意地说:“小于,我是吹过螺号的。”
“多大的肺活量啊。”于馨感慨,狗目沙路陡峭似壁,她走在弧剑竹身后,手指紧紧抓住尼龙绳,每伸一脚,后背发凉,手臂冒鸡皮疙瘩。
弧剑竹不用拉住绳索,而是踏着先人的脚窝印,毫不费力地像猴子一样轻轻地跳下去,看离得远了,必须停下来等她、鼓励她、保护她。她表面笑嘻嘻地,其实内心很紧张。她不后悔,可他后悔了,真的!他是一头老牛,而非初生牛犊。
突然,于馨左脚一滑一个趔趄,一声惊叫,把弧剑竹吓得半死。
“你看,我们的脚下有一只小鹰在飞。”于馨虚惊一过,指着下方说。
弧剑竹感兴趣说:“倒也稀罕,可能小鹰今天专程回来给你表演,你也是一只小鹰,都勇敢!来,把背包给我。”
“不用,有一个背包在肩膀,显得平衡,有责任感!”于馨愉快地说,她这么快总结出这个经验,弧剑竹很惊讶。
“我们走完这段狗目沙路,下面就是石壁悬崖,最难上下的一段,不知道如今安装了什么程序?小心点就没事。你的胆量,出乎我意料之外,好样的。”弧剑竹半调侃半提示,“小于,我们倒像是一对私奔的。”
“我没异议。有时候,求之不得。可惜,我们不是私奔。”于馨停下表态,擦了汗水,把毛巾围在脖颈上,“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弧大哥,喝口水再走。”
“你可以当真,只要你发条微信给你妈。”弧剑竹恶作剧建议。
“吓死妈妈的事情,我不做。”于馨笑着说。
弧剑竹发现于馨满脸通红,仿佛身体大部分血液往上涌,钱塘江潮水。
“关掉手机没有?”
“关了!”
“继续走?”
“走,不能停太久。”
……
悬崖绝壁,缝隙长出一些小松树,迎风招展,快乐无比,还有一些中草药,如山油麻、猫须草、双面刺等等。
“登山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喝水。”
“为什么?”
“第一,喝完了难找到水。”
“第二?”
“没有卫生间。”
“你们以前如何解决?”
“放眼大自然,我们那时候不用卫生间。”
“那我也不怕,有你在身边放哨。”
“鬼精灵!”
他们一唱一和,倒也轻松自如,很快来到大石壁,石壁上凿了百多个梯坎,两旁固定了铁管护栏。
“弧大哥,你们以前如何爬上爬下?这里是必由之路,无捷径。”于馨感叹问,又啧啧称奇,“我喜欢,你的家乡,不比英德差。这也是爱屋及乌。”
“你猜一猜,看一看你这一辈子能否猜出来?猜不出来,临终的时候才告诉你。”弧剑竹总要考核她,“各有所长吧。”
“那时候,谁告诉我?”
弧剑竹愣住了,可他总是不甘示弱,“总有人告诉你。”他已经先下几步,看着于馨。
到了石壁底,在他旁边,有一个泉眼,有一口石井,水清见底。
于馨终于下来了,看到水井,惊叫:“我要洗脸。”
水面照出了她火红的脸庞,“弧大哥,我的脸有这么长吗?倒像个哈哈镜。”
“差不多!”弧剑竹逗她,“最好不要洗。”
“为什么?”
“水有毒,一洗变驴脸。”
“咳咳!你消费我呢。”可她真的不敢洗了。
“我们以前经常在这口井喝水泡脚,水冰凉,很舒服。你不一样,一个姑娘。你要是不怕感冒,就洗吧。水是从大石头缝里面流出来的,寒气逼人。”弧剑竹危言耸听。
“那我不洗了!”于馨这次很听话,她汗如雨下,头发都湿了。
弧剑竹从背包拿出一条新的红色毛巾,替于馨的脸和脖颈擦拭,怜惜说:“真不该叫你下来,累得你至少减五斤。”
“我自愿!经过这几天和大自然接触,我终于感觉到你也是一个自然人,而已。”于馨还有点喘气。
“哈哈!”弧剑竹不为所动,“人类总这样,坐下说别人,站起别人说。不外,十几年来,说我的人很少了。可能有很多人把我彻底忘了,我也不告诉他们手机号码,再说,我十几年来总是坐着。更没有人找我了,就当我真死了。清静。”他把毛巾洗一下,扭干,交给于馨,“汗干了,这样擦没事。”
“好舒服!我要擦一下身子,你放哨,有外人来,你吹口哨。”于馨吩咐,又自言自语,“水不在深,有龙则灵。”
“别贪凉快,意思意思就好。”弧剑竹警告,“这里来的都是外人。”
“好的!”于馨走到一棵小树旁,脱下T恤衫,用湿毛巾擦了一遍上身,就听到弧剑竹的口哨声,她连忙戴上胸罩,穿上T恤,悄悄地问:“有人来?”
“没看到!”弧剑竹回答。
“那你吹干嘛?”于馨笑着打他胳膊。
“怕有人来,我就吹了。”
“我大腿还没擦呢!”
“回宾馆再擦吧!”
“宾馆那有这种感觉?大自然中,多自在啊!”于馨不甘心,可她还是说,“那就走吧,中午还要去吃虹桥水饺呢。”
……
路过一片茂盛竹林,弧剑竹从背包拿出一把新疆小刀,割下两条脚趾大的黄竹,一米多高,递一条给于馨:“拿着,做拐杖,也可防身。”
可能走的人少了,原来这里半米宽的路已被芒草占领,密密麻麻,看不到头。
忽然,一片芒草叶割破了于馨的左脸,留下一小道小伤痕,微微流血,汗水一浸,于馨惊叫:“有点痛!”
“芒草就割不了我,牛皮没有我的皮厚。你不要用手擦伤口,有细菌。忍一下,汗水倒可以消毒!鲁班发明锯子,就是这芒草的功劳。”弧剑竹在前面一边说一边推开芒草,“紧跟我!”
于馨“哦”了一声:“又长知识。”
突然,钩吻藤下,弧剑竹高喊:“小馨,别动,有蛇!”
这时候,身后突然有人大喊:“让我来!”
只见弧红梅从后面猴子一样跳了过来,用坚硬的木棍压住了蛇七寸,从腰间拿出一个套子套住了蛇头,再把蛇抓起放入腰间布袋,笑着对呆若木鸡的于馨说:“姑娘,没吓到吧。没事,不是毒蛇,三四斤有,差不多冬眠了。这是常见的蜡蛇,如果不介意的话,中午我请你们吃蛇肉羹,甜!”
于馨摇摇头,却好久说不出话来。此人不简单,是她的偶像。她不得不承认,在大自然面前,自己就是一张白纸,好就好在,没有污染,一切还可以补救……
于是,她们三人一起走,弧红梅右手拿镰刀,左手拿木棍,走在前面,于馨中间,弧剑竹断后。
弧剑竹深为纳闷,“这个丑八怪为什么比红梅还厉害,在她面前,自己的英雄豪杰只不过是一个懞懂小人罢了!”
于馨更为吃惊,面前这个老阿婆,简直神了,她为自己早上看不起她而有点自责。无盐虽丑,能安邦定国。她信了!在脑海里,于馨快速搜索,再次温习一下《卖油翁》的故事,尽量多看她人的长处。诸如她弧红梅,便没有因受伤毁容而被改了性别;她于馨,再漂亮也只是一个女人,最多加一个“美”字修饰。于馨弄懂了,自然界、东风塔就对弧红梅不排斥,还另眼相看,不会因为她平凡丑陋而失色。
在弧红梅眼中,他也是有经验的,故她低调地故意问:“先生贵姓,哪村?”
“免贵姓弧,虹村!”弧剑竹平静地回答,心中已开始佩服她,一个女人,捕蛇的技巧,他自愧不如。
“我也弧姓,也住虹村。”弧红梅惊讶的口气,“你是哪一个国家,我为什么没见过?”
“家中早已无人在了,近三十年,我是今天一大早刚回来。”弧剑竹像学生回答班主任,对故乡的敬畏,于馨也感到奇怪,也就领略了人类的所谓多面性。
“这次回来,祭祖还是还愿?”弧红梅追问。
弧剑竹回答:“都不是。”
于馨咕哝一句:“算什么?”
“这姑娘是……”
不等弧剑竹回答,她抢先:“女朋友!”
连弧剑竹也大吃一惊,可他默认了。
“恭喜恭喜!”弧红梅加重语气,继续赶路,“爱情与奇迹,能够跨越饥寒与软弱。在弱肉强食时期,不存在老牛吃嫩草的避嫌。”
“她也有警句。”于馨皱眉头,“小小虹村,不可思议,刮目相看。”
……
十二点近,他们终于回到东风寺,弧红梅左手拿木棍,右手提着那条蛇。
弧剑竹要和弧红梅握手道别,弧红梅拒绝说:“我无握手这个习惯。”心中反感他,“装疯卖傻!”
于馨心中嘀咕:“聪明!”
“先生,我们不是说好,中午到我家吃饭。恰遇今日中秋,我给你们作伴,反之亦然。”弧红梅没有多想,只是要知道他们究竟谁家儿子,印证自己毫无疑问的猜想。
于馨是不愿意的,看到表情,鼓腮眨眼睛……
“小于?”
现在都是“气管炎”!弧红梅偷笑。
“你决定!”于馨礼貌地回答。
“也好,我们提前回去看一看老屋。”弧剑竹拍板,又问,“村里通车吗?”
“免强可进。”
“那就开车进去,上车!大姐坐前面指路。”弧剑竹热情地吩咐。
“弧大哥,你的家乡?”于馨一半惊讶一半指责。
弧红梅激动万分,笑答:“我从不坐小车,我前面走,你们在后面慢慢跟,如何?”
“不行!”弧剑竹恢复男子汉的气魄。
弧红梅“迫不得已”坐在车头,朝虹村驶进。
在一棵古杨桃树边停车,弧红梅建议说:“先去我家,吃饭后,你才回去看老屋?反正家里就我单人,很方便。”
于馨到后车厢,拿了另一个包袱,里面装有她的衣衫之类。
“大姐你安排!”弧剑竹不争。
这是一座巷头厝,石基,砖墙,青瓦,二层楼,有过水。
进门后,弧剑竹把小皮包放在木沙发上,木沙发已经掉漆,斑驳陆离,可干净整洁。他想起来了,疑惑地问:“大姐,这不是箍桶伯的房屋吗,他们一家人去哪了?”
“吃完饭,我才告诉你。”弧红梅卖一个关节。
“谢谢!要我做乜个(什么)?”弧剑竹只得同意。
“你自己泡茶,姑娘去洗澡!饿了吗,要不要先吃点心?有芋饼。”弧红梅指手画脚。
此时此刻,不可抗拒,于馨高兴极了,可以洗澡,这是她最迫不及待的事情,肉体似乎是被汗水泡得酸变了,她马上回答,“不饿!”
弧红梅麻利地起火烧水,洗米下锅……
弧红梅心中的快乐,不仅仅在于早日“情人”的归来,还有一个于馨的出现,她毫无疑义地预测到了!失散二十多年的女儿应该就是她,母女连心,血浓于水,就是那火烧一样的心情,血液已经滚烫。
“又不是亲生母亲,奇怪!”于馨异常纳闷,“她为什么知道我心中最想做的事情呢?”
此时此刻,于馨在心中开始修改上午对她的定义,纵使不会轻易从嘴巴说出来。
于馨走进卫生间,卫生间里,香气扑鼻,却不是香皂;洗发精、沐浴露释放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