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馨对农村拥有强烈的求知欲望,以各种形式,各种许诺,时刻准备报答自然界的恩赐,纵使是慷他人之慨……
弧剑竹以一个“老农”身份告诉于馨:“纯农业时期,虹村有‘三冬’:一为‘十月冬’,包括冬收冬种;一为‘六月冬’,包括秋收秋种,秋收的是稻谷、花生等;一为‘三月冬’,三月冬为‘小冬’,这里包括‘春收’和‘春种’,春收有小麦、番薯等。在虹桥,‘冬’还常常和‘头’字组成‘冬头’一词,也即收获与播种的季节,月份以农历挂钩,这是忙碌的季节,兴奋的季节,希望的季节,吃饱长大的季节。十月冬为大冬,冬收的农作物有稻谷、番薯、芋头、木薯、萝卜、大菜、甘蔗等;冬种的农作物有小麦、油菜、蚕豆、番薯、荷兰豆等。六月冬,秋收的农作物有稻谷、花生等;秋种的农作物有番薯、水稻等。三月冬,春收的农作物有小麦、油菜、蚕豆、番薯等;春种的农作物有花生、水稻等。四九五月乱穿衣,青黄不接。葫芦出,生意脱,人困嘴滑。四月落梅,五月龙教子,九月九日瘟魔到……”
于馨不服气地打断他的话问:“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剑竹‘老农’,从你头头是道的谈吐中,好像我提出什么问题你都能回答,什么事情都懂似地,从三皇五帝开天辟地,从金字塔到吴哥窟,从甲骨文到网络,从小麦到水稻,士农工商等等一系列。农业是命脉,‘土肥水种密保管工’八字宪法等等。那我问你,你为什么不弃商从文?”
“我是好心遭雷打!”弧剑竹好限委屈一样,可保持平静地回答,“人贵有自知之明,还有很多东西我都不懂,不要强加于人,我深知自己血肉之躯不是‘文曲星’的材料。我若从文,不仅不会一炮打响,还可能在富裕的深圳中活活饿死。因此,我也必须未卜先知,二十多年后的今天,就让你于馨完成这项艰巨任务吧,这也是我的愿望。我保证,你写一篇我读一篇,你写一首我读一首,你写一本我读一本,就当是自费出版,我也喜欢。等你功成名就,获得鲁迅文学奖、茅盾文学奖、诺贝尔文学奖,我一定帮你建造一座文学馆。然而必须有一个先提条件,荣誉属于虹桥。”
“不要贫嘴。不要取笑我。”于馨拍拍弧剑竹的头发,“你手下那么多人才,你一呼百应,你不是常常说,有钱能使鬼推磨。你就磨一磨。”
“不要提这些事,我不爱听。再说,要看磨什么?有句俗语,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戳到你痛处?”
“倒不是!我浑身不过敏,就是痛恨这些材料,从一个美少妇口中滑出,怕是口腔溃疡。”
“好!不谈公司业务,是我的错,我道歉。”
弧剑竹摸了摸她的脸,以示感激,“也不用灰心丧气,凡事好商量。”
于馨鼓起小嘴,不想回答。
“今天,因欠下巨额高利贷者出外避难的三个‘小混混’回来了,他们知道陈师长死去,他们欠的是天文数字高利贷,都欠一亿以上,利息是按小时计算的,亏陈师长想得出来这个计算方式,想钱想疯了。他至死不悟,死了一了百了。”
“什么,一亿以上?”
“是啊!他们之间,什么时候碰见都是你死我活的搏斗。”
“陈师长一死,他们要去东风寺烧香。”
“我是想问,你能不能把这件事情写成顺口溜?”
“这里面没有诗。”
“倒也是。”
“无原因的提这些烂事干吗?”
“三个小混混,他们提出要回虹村分房屋。”
“符合条件吗?”
“不知道!”
“他们找你干吗?”
“走捷径!”
“他们父母呢?”
“早已登报脱离父子关系。”
“想不到虹村也这么复杂,去年是多事之秋,现在则是多事之春了。”于馨不紧不慢说,“早知如此,我们不该回来,自寻烦恼。”
“说傻话!梅姐是我们的主婚人,东风塔是我们的证婚人。我们不回来,虹村事更多。何况邪不压正,我是吓不倒的。不能碰到一点困难就打退堂鼓,还想做诗人?”弧剑竹帮妻子弄好棉被,“我是想挽救他们,八0后这一代,做一回人也挺不容易。”
“狗改不了吃屎!”
“美女美女!我的于馨大美女。”弧剑竹笑弯腰,“你来虹村才半年,但愿我们的孩子不是这样孕育着脏话长大。”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不过,我还是欣赏的,脏话从你口中说出,不是狗屎,而是像诗歌一样,优美动听,铿锵有力。”
……
三月二十日,虹村已收割小麦,收割小麦之前,已经收割好油菜籽,并且榨油。于馨想参观一下人工榨油的过程,可在整个虹桥县任何角落已经找不到了!
春雨贵如油,几百年来,虹村黑色的土地,生长的是金黄色的小麦,农民的希望。
虹村收割小麦,今天体验传统收割,明天要来收割机。割稻用镰钩,呈弧线,像香蕉平面图,刀口是锯齿状,割起来“飒飒飒”“爽爽爽”!割麦用镰刀,是刈草相同的镰刀,磨得又白又锋利,割到手指,血流如注。稻杆柔韧,麦杆硬脆,割麦比刈草轻松得多,起码不用上山下岭,不会危险,不用挑重担行走在悬崖峭壁上,不会险象环生,还有面包吃。
每个人占一厢麦,弯腰往前,割着割着,身体不断移动,把麦杆放在旁边,排成一行。
汗水猛滴,苦与甜的碰撞,激情燃烧的时刻。当一回麦客,勾起人们对艰辛生活的警醒,对如今幸福生活的珍惜,对明天灿烂生活的憧憬。
如今虹村割麦,是玩游戏,谁都可以来体验一下,开天辟地第一次,令虹村人大开眼界,头摇得像拨浪鼓,被冠以“儿戏”一词。
释一笑也带着几个徒弟们来割麦,让出家人领略一下“粒粒皆辛苦”的味道。他们穿着染莨薯衣服,穿梭在田野上,仿佛有一排人似地……
于耿周决定下午参加割麦,他当过知青,他已三十多年没有割麦,机会难得,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
于馨坐在田头,观看弧剑竹熟练地割麦,他还那么熟练,那么柔韧,那么认真……
弧红梅告诉他:这就是少年功夫!
犹如欣赏一幅金黄色的艺术品,果然有一个小画家把他的素描送给她,画中不仅有小麦,有割麦者,当中就弧剑竹和她,让她激动得泪水把眼睛模糊。
她的某种功能被刺激,就像新婚之夜,除了忐忑不安,还有灿烂如花,于是,她有了腹稿:
金黄色收获
黑色的土地
有年轻的魔术师
金黄色的小麦
在蛙声之中蜕变
黑色的土地
金黄色的理想
古老的故乡
成熟的三月冬
我们在麦田捉迷藏
几只蜻蜓伴舞
我出嫁了
嫁给一个农民
给我麦子
给我麦杆
煮一碗面滴
赠送田园风光
他在弯腰中前进
金黄色的光芒
小画家的麦杆画中
爱情也被一起收割
略有不懂的是
画下角那个坚硬的石磨
弧剑竹迈着弓步,左手按住麦杆,右手挥舞镰刀,他一口气割出十五米,抬头一看,田园诗人在田头发笑。
麦杆很黄很坚硬,却挡不住镰刀的锋芒,挡不住人类的求知欲望。
金黄色的麦须钻进了割麦人脖子,痒、痒、痒!
于馨走近来,递给弧剑竹一条红色毛巾,他接过擦一擦脖子和脸庞,然后甩在肩头上。
“还行吧!”于馨问,“也让我收割一下。”
“我,功底还在。”弧剑竹阻止她,“你,绝对不行!第一,你弯不下腰;第二,镰刀很锋利;第三,麦须好凶顽。明年吧,一定给你体验。”
红梅提一壶水过来,倒一碗给弧剑竹,并说:“你的命太好了,以前电影《天仙配》看七仙女下凡,哪有小馨出众?”
弧剑竹玩世不恭:“时间能倒回,我还是娶你。”
“狗嘴吐不出象牙!小馨,我批准你处理他。得了便宜还卖乖!我是不理他,割麦去。”弧红梅说完就走了,她割麦的速度比弧剑竹快得多,好像在跳舞。
于馨没有生气,她再也不会生干妈的气了,不会吃干妈的醋了,她奚落弧剑竹:“嘿,这就是人生,天下不如意事常八九。天注定,你这一生只能娶我。”
弧剑竹也觉得这样打趣不好,够伤人的,故改变话题,安慰于馨。
于馨和干妈睡了一夜,看到她的艰难,看到她的创伤,看到她的历史,被她的人生态度和乐观精神所折服,她的内心总在问:“干妈二十多年来怎么过?要是我,早在东风塔上吊了。”特别开头那几年,误解,讥笑,背后议论,甚至说她是破鞋的也有。这就是三千元的杀伤力,三千元纵使能够医好了父母的硬伤,也会给父母带来致命的软伤:精神折磨。于馨是看到了干妈肉体上的创伤,却还看不到她心灵的创伤。
金黄色的麦粒,白色的面粉,承载着人类几千年来关于饥饿、美食的文明幻想。
于馨把《金黄色收获》腹稿念给弧剑竹听,弧剑竹一边刈麦一边喘气说:“再斟酌斟酌,推敲推敲。至于那个石磨,你以后会明白的。”
“好的,我去田埂斟酌推敲了。”
“小心蚂蚁。”
听到蚂蚁二字,走出几米远的于馨,返回头把剑竹按住,噼里啪啦,打他一个“落花流水”。
隔十几米远的干妈忙问:“小馨,怎么了?”
于馨反应:“干妈,我替你收拾他。”
弧红梅罕然无声,心花怒放,继续弯腰,去收割这片丰收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