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清仓生在、长在虹村八十九年,甚至在虹桥等地的朋友圈内,号称“老山柑”“厕缸石”“吝啬鬼”“犹太人”等等,绰号多如牛毛,每一个绰号均有一个精彩故事,都隐含影射贬义。他也知道人们这样称呼他,戏笑他,讥讽他,消费他,可他不予理睬、辩解、反击,仿佛事不关己,一副无所谓的表情。碰到高兴事,就笑呵呵抛出一句话:“当我准备慷慨的时候,足可以把你们活活吓死。”
于是,人们翘首以待,可一等就是甲子轮回,等死了很多人都没有等到结果,于是近几年对他的“攻击”更甚。
然而,八十几年过去,又传来他的腿疾加重,正当人们失望于他的所谓慷慨,准备把他编入虹村另册的时候,突然发生上述奇迹,着实把大家吓了一大跳,他的慷慨,真的超出了人们的想象和期待……
弧清流在老人组例会上佩服地说:“还是清仓大哥笑到最后,我们辛苦一辈子,不如他一次‘心血来潮’,他给虹村人演绎了‘太阳从西边出来’的奇迹。人生未合上双眼,就不能下结论,何况还有加时赛,点球大战。中国文化博大精深,好一个盖棺定论啊。”
这也成为杨桃树下众老人津津乐道的话题:“千年铁树开了花,铁公鸡叫更了不起!”
有的人则说:“这还是剑竹的功劳,没有剑竹的哨声,他这只铁公鸡还在沉睡呢。”
有的人则持相反意见:“他一生精明,把弧家大院献出来,不会有诈吧?”
这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那么简单,讨论热烈而夸张,但大家是真正的快乐,于是统一认识,真正地赞扬弧清仓老有所悟,纵使他有“阴谋”,能够公开说出来,就该给予肯定、表彰。
虹村老人唯独弧辉泽不愉快,八九十年来,被他一贯最看不起的弧清仓,甚至被他预言活不过今年三十夜,却走在他的前面,“献出”了弧家大院,是可忍孰不可忍!眼看虹村老人组还在杨桃树下开会,而无一处固定场所,而且冬天很快就来,如果下雨,了不得!于是,弧辉泽当机立断,仿佛是人生最后一个机会,决定找一个合适时间,也做出一个大胆地决定,把自家小院当做老人组“办公”地址,让大家不再受制于“秋风扫落叶、霜花依时到”的苦恼和狼狈。
虹村老人“着了魔”,舆论在虹桥县炸开了!
时跨霜降,早晚凉意阵阵。众老人已穿上长袖衣服,否则,感冒发热,晚辈又要责怪了。好在现在有了老人组,一些事情能在老人组这里获得解决和庇护,以前看晚辈眼色颤巍巍过日子,一去不复返。加上建设工地烟尘滚滚,老人组再也不适合在杨桃树下议事了。
最后的秋风吹过虹村杨桃树,金黄色的杨桃叶纷纷提前飘落,落在古旧的石床上,老人的白发上,光亮的地面上,然而,杨桃树不是秋风的傀儡,它坚强不屈,虽然今天黄叶飞落,昨晚已青芽冒出。何况纵使没有秋风,黄叶依然降落。
大家议论了一下近日发生的事情,最后还是对老人镶牙一事感兴趣,你一言我一语,憧憬着有牙之后“食之有味”的快乐日子。然而,蹊跷作怪事也随之而起,有一二年轻人(包括儿媳)不肯让老人镶牙,害怕老人一旦有牙,不仅吃鱼吃肉,也会把子孙后代的“福运”一起嚼掉。
“找剑竹批评他们,岂有此理!”弧清流替他们出主意,“总有一天,他们也会变老的。”
唉声叹气之后,为了活跃气氛,争取快乐,近期才加入老人组的弧辉泽岔开话题,有感而发:“各位族亲,你们天天在这里乘凉消遣,有时候半夜还不回家,秋天即将过去,你们岂知秋风的色彩?”
人们面面相觑,不知道如何回答。自从他那一次正气凛然对“歹徒”拍案而起、挺身而出,不管自己危险,而且受了伤,大家对他的看法产生一百八十度逆转,才知道老师不仅有才有情,还有胆有识。加上他慷慨捐出古屋作为老人组活动场所,村民以前对他冰封的不满情绪,纷纷解冻。
因为关系还不太融洽,他虽然是叔辈、老师,风格还不太受接纳,故他的高难度提问,有的人不懂,有的人不想说,有的人不回答又觉得没知识。表情怪异,眼光迷离。
弧清明觉得气氛尴尬,于心不忍,看在他为了众人、主持正义而额头受伤的份上,弧辉泽能主动提出话题融入大家就不错了,他打破凝结气氛,提振热情,率先回答:“叔辈,我认为是无色。”
弧清明开了一个好头,私下便议论纷纷,有人赞成,有人反对,有人摇头,有人摆手。
“理由?”弧辉泽坐正身体,伸手一挥,板起私塾老师那副嘴脸。
“俗话说,东西南北风,一年四季,来无踪,去无影。”弧清明搬出证据,决不是敷衍了事。
“有道理。”弧辉泽先肯定,后否定,“可是,清明老侄,你根本没有审题,既然我出了这个问题,风肯定是要有颜色,纵使抽象,也不能回答无色。如果你说无色,那是佛家用语,你们是食教!”
“你才食教!你无聊,强词夺理。”大清早的,弧清明被泼一瓢冷水,他孩子气似地心中懊恼,有怨言。
“无聊就喝茶。不要随便开口杜撰。你不开口,没人当你是哑巴。”弧辉泽兴奋而健谈,把弧清明驳斥得体无完肤。他也知道,剑竹替老人组买了一百斤茶叶,归弧清明保管。他环顾四周问,“谁还知道秋风什么色彩?”
“秋风是白色的。”弧清亮回答,意在惹弧辉泽失去风雅,进而抓住把柄,再发挥。
“理由?”
“无理由!古诗云:一阵秋风白,忽然眼前黑。”弧清亮何时钻研古诗?大家纳闷。
“孙啊,勿乱猜。白色与无色只一步之遥。难兄难弟!”弧清辉一语否定、
不管用意何在,一阵阵哈哈大笑,气氛也为之热烈起来,弧清辉初衷达到了。
“叔台,我说说吧。”弧清流喝口茶水,清清喉咙,站起来说。
大家静下来倾听,希望组长能够反击他,杀杀他的傲慢和偏见,最好让他下不了台。
弧清流接下说:“我认为,叔台抛出这个命题,很有味道,一定包含着一个大道理,更是把我带回到少年时代。再苦再累,老了往回看,少年时代,总是我一生中最值得怀念的时期,生龙活虎,永不疲倦,快乐与憧憬并存。记忆中,我的感觉,秋风的色彩,是有对象的,不能一概而论。在我的童年,秋风的色彩是糖色的;在我的少年,秋风的色彩是红色的;在我的青年,秋风的色彩是灰色的;在我的中年,秋风的色彩是绿色的;在我的老年,秋风的色彩是黄色的,也是金色的。有诗为证:昨夜秋风过虹村,吹落杨桃满地金。即兴之言,说的不好,请叔台批评指正。”
弧辉泽率先鼓掌,也站起来,捋手捋脚做总结:“清流说的太好了,把戏无真,秀才无假。虹村有这样的人才,还会改古诗‘昨夜西风过园林,吹落黄花遍地金’。他带领老人组,我一百个放心,思维如此敏捷,思路如此清晰,条理如此慎密,逻辑如此辩证,用词如此大气。”
大家跟着鼓掌,纵然听不懂。
“叔台过奖,一方面,我也是被逼出来的;另一方面,是剑竹的功劳。剑竹的所作所为,让我对这个世界改变了看法,也改变了色彩。如果你在去年出这个题目,我的回答肯定截然不同。”弧清流抱手致谢。
弧辉泽又开始较劲:“去年,我会与你们为伍?笑话!”
突然,弧清楚泼冷水:“我说你们是不是自我感觉良好,是不是跑题了?忘记了今天解决老人组办公地址的事情了?冬天马上来到,俗话说,冬寒雨起。随着拆迁迅速开展,我们已经没有多少退路了。”
“不用你费神,剑竹已经帮我们租了!”弧清亮回答。
“为什么处处要剑竹替我们解决问题?这点芝麻小事我们必须学会自己处理,没有压力就没有动力。有了资金,就有恃无恐。我们都是长辈,应该具备解决村里任何事情的能力。”弧辉泽拍案而起,“纵使到了非租不可,究竟租在什么地方?若离虹村远,我们这些老家伙手硬脚硬,若要剑竹派车,又怕摔倒,我们于心何忍,再说我们还能有几次摔。我认为,虹村老人组的事,在虹村里解决。”
“站着说话不腰疼。依叔台说该怎么办?有道理,我们都听你的。”弧清流皱皱眉头,虚心请教。
“到我家去!”弧辉泽轻描淡写地说,“小事一桩。”
他的洁癖大家知道,几近苛刻,大家仿佛听错了话,或耳朵有问题。
“叔辈,你再说一次。”弧清晨大声说。
“才几岁,就耳聋。我再说一次,老人组就在我家里办公。”弧辉泽重新说。
大家都听清楚了,欢声笑语,弧清流唱了起来:“我们美丽虹村,又有一株铁树开了花,开了花!”
弧辉泽微笑着拿起拐杖,轻轻地敲了敲弧清流的膝盖,以示惩罚。
“叔台,谢谢您!等村里敬老院建好了,我们一定完璧归赵,买一瓶清洁剂,帮您清洗三天。”弧清流许诺。
“清流啊,说这话就见外了。”弧辉泽“伤感”地说,“我今年九十,还有下一个九十?我也赶在死前幡然悔悟,活一天快乐一天。今天在这里表态,让清仓走在前,我生自己的气。你们看看,以前多少宝贝,现在都成了废品。乡里乡亲,低头不见抬头见。要不是剑竹回来,在座不一定又有人赶去火葬场报到了。还说什么枯树发芽,老丛开花。剑竹真了不起!他比我们悟的早,悟的妙。祖宗有灵,东风塔有灵啊!说到底,因我们长命活到今天,看到这五彩缤纷的生活,这不就是辉南大哥的理想吗?答案是肯定的。我提议,谁先走一步,先向大哥(你们叫大伯大叔)报喜。现在就到我家去,说走就走!”
掌声雷动,以示赞赏。
“您家里有什么好茶叶?”弧清流问。
“今春的东方红、塌富后!”
大家只听过,没喝过,如今茶叶的怪名词越来越多,仿佛一改名,价格就能翻倍,甚至十倍。
在弧辉泽的引领下,老人组成员跟着他走向老屋。
秋风飒爽,路边一株柿子树,落叶纷纷,吊满红柿,像一个个小灯笼,一个画者在写生,能否画出“悟性”?
弧清流刚想起,告诉清晨:“你回去把老人组那块牌子拿来,择日不如撞日,等一下就挂上去,同时免得老叔反悔。”
弧辉泽在前面带路,似乎是没听到……
“是啊!看我这脑子。”弧清晨应声折回去,他还有使不完的力气。
弧辉泽老屋的干净整齐令大家自愧不如,农村哪一家不是东锄头西镰刀、鸡飞狗跳的。
“原来叔台早有‘预谋’。”弧清流赞不绝口。
“老侄,你这是三分褒七分贬啊。”弧辉泽很喜欢清流的聪明才智、中庸之道、四平八稳。
“各位各位,叔台兄台!你们能不能说一些我们听得懂的?”弧清楚嫉妒了。
“那时候,谁叫你不好好上夜校?读书勿勿勿,戽鱼煮咸菜。”弧清流掀他老底,那时候,弧清流是夜校教员,“古人说得好:少年不努力,老来徒伤悲。”
“认错认错!中午罚我食鱼头。”弧清晨凑什么热闹,他刚进门,以为大家在消遣他。
“她回贵州去了,无处消化,看你找谁?”弧清楚消遣他。
……
他们六个老人,高的一米八,像弧辉泽,低的一米六不上,像弧清晨,余四都差不多一米六五上下,家庭条件再差,这几天,他们也不用再穿有补丁的衣服了。
“虹村老人一百多,就你最傻,罚你煮水泡茶。”弧清明故意说。
“慢慢慢!泡茶,我自己动手。清晨不适合煮水泡茶,这可是细活。我上千元一斤的茶叶,他泡了,就是母猪拱白菜地。”弧辉泽连忙阻止。
“说的那么神秘,我天天泡茶,没有人嫌过。”
“没人嫌?不等于你泡得好。一来或是人家也不懂茶,二来人家是客,谦虚,不好就少喝两杯,不好意思说你。陆羽的《茶经》看了没有?”
……
弧清晨抢着喝第一杯茶,然后大大咧咧评判:“叔辈也大会吹了,上千元的茶叶?一点味道都没有,不如我五十元的,至少有苦有涩有味,茶么,不就苦涩这本质。”
“倒是实话。我每次到他家,他都煮茶饭,有时候,茶鸥盖翻过来压,苦涩难咽。”
“谈什么茶文化,酽酽几杯水仙落喉,精神大振。”弧清亮赞同弧清晨。
“反正有品味的茶客越来越少了。”弧辉泽捋着胡子感慨说,“可喜的是,喝茶在虹村已经全面普及。我应该教会剑竹泡茶和品茗,以后才有好茶喝。”
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另有所图。
大家议论纷纷……
“我们来这里办公,把那些茶叶茶具搬过来,我们和叔台井水不犯河水。他喝他的单丛,我们喝我们的水仙。”弧清流提议,“我们都知道,茶也孤独。”
“同意!”弧辉泽倒是赞成这个提议,“当然,可以相互间品尝。”
……
这时候,窗外传来一阵阵慌乱的喊救声。
急促的“喊救命”,把六个老人吓了一跳,他们连忙鱼贯而出,去看个究竟。
……
阳光温热,东风塔巍然屹立,塔影倒立在池水中,随波摇晃,像一把宝剑,插入黑色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