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一段阴暗的遂道,人之私,人之欲,已被演绎到淋漓尽致,已被膨胀到了无穷大,以弧剑竹一己之力,回来收拾一盘散沙的虹村,没有金刚钻,那简直是“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可他终于迈出“无私”这一步,轰炸机轰炸,他也已经提前收到家乡赠予他“英雄”的称号。
他要用井溜那一镰泉水,激活沉疴三十年了的虹塘,弧清流说“起死回生”。
节前一天,弧剑竹买了礼物:一对大吉(柑),六个苹果,八个梨。他要去看望自己的“启蒙老师”弧辉泽。
杨桃树下,碰到红梅晒衣服,她先问:“去哪?”
“去看看辉泽老师。”弧剑竹驻足回答。
“哦!”弧红梅颇感意外,补充道,“我劝你别去。你刚才不提他,我和大家一样,都把他忘了。”
“为什么?”弧剑竹也感到意外。
“九十年代,他被后辈人起名为孔乙己,却没有孔乙己的幽默和慷慨,日夜咬文嚼字,乱讲究,莫说歪一个字。人家忍不了,故疏远他。要不是他十天半个月出来一次晃个漾,人家都不知道他的存在。”红梅告诉他,没有降低音量,仿佛路人皆知,“乡亲们不管他死活,可他神奇地活着,像龟一样,吃一餐过一年。有人说,生命的精彩存在于安静之中,有些可信。还是别去了,勿碰钉子!好在小馨不穿短裤短裙,否则,他不会让你们进门。不然,你自己去,小馨跟我回家去,以免吃闭门羹。”
弧红梅的话,却更加激起弧剑竹的好奇心,更加想去,他总改变不了“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毛病。而于馨的好奇心,比弧剑竹还浓烈些。
“干妈,我想去。”于馨坚持。
“去吧去吧,勿开口乱说话就好。”弧红梅警告。
巷头碰到弧清流,他问:“剑竹,去谁家?”
“大伯,我去看望辉泽老师。”弧剑竹微笑回答。
“贤侄,不要去!”弧清流变了脸色,“老糊涂了,顽固不化!我有二十年不跟他来往了。当然,他为老师,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去看看也好,不忘根本。他也是老前辈,可不要坐太久了,他会把你赶走,三句不合听,勃然大怒。水果也不用送太多,不如给孩子们吃,赚一声谢谢。”
“我只坐一下,看看他是否健康,我就走了。”弧剑竹越发怀疑,越来越感奇怪,总觉得酸溜溜,在他印象中,辉泽老师可是一个和蔼可亲、满腹文墨、开明有序的老人。
弧辉泽还住在原来那里,弧剑竹来到近于后门的一座小院落,红砖青瓦,古香古色,这也是老人家不搬迁的原因之一。路边已经荒草萋萋,人行道只剩一二尺,可以让人知道这里还有人烟。
西向的黑漆厚重杉木门已经斑斑点点,久无维护,门虚掩着,左扇门上的铜门环已经被暴力强行掳去。
弧剑竹抬起右手,先斯文地敲三下门,没反应,加重力气再敲三下,终于有一个嗡声嗡气、遥远得十万八千里的声音:“谁啊?”然后一个老人开了门。
“孙辈剑竹、学生剑竹来拜见老师,祝老师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弧剑竹把果篮交给于馨,弯腰行礼。
“剑竹,进来进来!”弧辉泽谦和地招呼,且跨出门第迎接,“去哪里发财回来?快客厅坐,又不是生日,提这么多水果,破费!这位姑娘如何称呼?”
“老师,她是我妻子。姓名于馨,馨香祷祝的馨,会说潮州话。”弧剑竹小心谨慎地回答。
于馨忍住笑。
“好的好的!衣锦还乡,夫唱妇随,造福乡里。剑竹,好像晚婚了,哈哈,眉清目秀,明眸皓齿,好饭不怕晚。我早就预言,辉南的孙子、抗日的孩子就是翘楚啊。”弧辉泽幽雅地说,“我早就说,你有出息,眼光如炬、两耳垂肩。还有人和我打赌,可惜他们都死早了,唯独老朽活着,笑到最后。”
老师的谈吐,根本没有红梅姐、清流大伯提醒的那种口气和姿态,故他的警惕性稍为放松,“老师厚爱,学生感激不尽,只是让老师久等了,罪过啊!”
“不碍不碍!我今年九十,还能等十年,你现在回来,我是喜出望外,有如惊鸿一瞥。”弧辉泽开始煮水泡茶,他虽然年届九十,可鹤发童颜,长须飘逸,镶一口金牙,口齿清楚,思路清晰,用词准确,“他们弧清流、清明、清楚三人,勿放炮,我比他们还年轻,无论衣着、语言、学识、心里,问问他们,谁读过《石头记》?他们三人如今凑不上三个整牙,还倚老卖老,自以为是,侃几句三国,就已为指挥千军万马了?当然,我的脾气也有限,然而,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九十了,就这样吧。”
“师者授业解惑也!老师的意思,学生我回来早了?”弧剑竹也来一句幽默。
“哈哈哈!”弧辉泽笑声朗朗,“老师乃开一玩笑耳,不必当真。”
“老师料事如神,要不是半路冒出一个女的‘程咬金’,按计划,我没有这么快就回来。”弧剑竹敝开心怀,他坐在东一太师椅,于馨坐在丈夫右侧另一张交椅上,直腰平视,并拢双腿,含笑不语。
“我只瞄了于女士一眼,就知她乃福贵之人,这样说来,于女士是虹村的大恩人了。”弧辉泽只泡两杯茶,“你们先喝,过门是客。”
弧辉泽老人家泡的茶水,与众不同,色泽淡黄,沁人肺腑,让人感觉到了山水的韵味、沉静和芳香。
“老大爷,我放肆了!”于馨感激万分,“谈不上恩人,我诚惶诚恐。不过虹村早日脱贫致富,也是我的责任。”
弧辉泽轻轻地鼓掌,“新社会,女人半边天。我看你们夫妻谈吐不凡、优雅大方,不是有些人,不学无术,偏要出丑,仗着孔方兄,胡作非为,勾肩搭背,卖关节,私下同门,看似西装革履,油头滑脑,都是秋天后的蚂蚱。”弧辉泽滔滔不绝,没有倦意,“开口老公,闭口老公,笑死老朽。老公是什么?封建社会的太监,残渣余孽。尽闹笑话,还说我朽木不可雕,谁是朽木?言归正传,孩子,打开天窗说亮话,今天只是来看一看老师,还是别有他求?”
“老师!今天一来看您老人家,见您身体康健,我很高兴;二来,我想请您写几个毛笔字。”弧剑竹果有所求。
“墨宝没有,毛笔字有的是。不过,先说一说你们这次回乡有何动作?”弧辉泽也卖关子,“我住乡里尾,平时与世隔绝,这里接上黄泉路的快车道了。”
“老师面前,实事求是,只有一个梗概,我准备办十件事:办矿泉水厂、修建敬老院、复原总兵府、修葺东风塔、建烈士纪念碑、修虹村大道、扩虹塘、注册一个公司等,老师您认为如何?”
“在老师的世界上,这是一个综合特大型项目,我说句寻根问底的话,你为了建设家乡,计划、准备花掉你的资金百分比?”弧辉泽精明地问。
“百分之二!”弧剑竹比起两个手指头。
“聪明!”弧辉泽竖起大拇指,“问完了,你要我写多少个字,我都无条件服从。”
“谢谢老师。”弧剑竹起身致谢,“今后村中好些事,还必须请老师出面指点。”
“先交代,以后村中什么事,只能你一个人来问,其他人我一概不让进门,进了也赶出去。”弧辉泽说变脸就变脸,弧剑竹和于馨都被吓一跳。
“老师,你的生活起居?”弧剑竹转问。
“我还能自理,退休工资二千多,足够我过着‘腐朽’的生活,女儿一星期来看一次,外甥狗四处走。也有些小人来,但我这里无茶无烟无酒招待他们。哈哈哈!”弧辉泽玩世不恭起来。
半小时后,弧剑竹和于馨告辞出来,脖颈上都冒出汗了。
弧辉泽送到门口:“剑竹,有空就来吹牛!”
……
在弧剑竹的心目中:“老师很现代呀!”
于馨赞同:“我也同感。他没有老学究的迂腐,也没有开口闭口之乎者也。虽然有一点咬文嚼字,不讨人嫌,一个可爱的老头。”
弧剑竹提示:“小于,在你干妈面前,她没问,暂时少提老师的事情,免得多心。”
于馨不予理睬:“我还是坚持直来直去!”
弧剑竹无可奈何:“也好,不辛苦,更不会肠胃积热。”
于馨不再回应,怕他说出虹村的一堆土话、脏话来。
……
当天下午,弧剑竹和于馨又来到辉泽老师家,他笑呵呵地说:“我知道你会再来,可我认为是第三天。”
“老师料事如神!明天约了任县长,后天重阳登山。”
“好的好的!进屋,坐,品茶!”
“老师,我和你说一件事,然后马上走。”
“说!”
“请老师出山。”
“姜子牙八十出山,我九十,说,干什么?”
“老人组财务总监。”
“我是门外汉。”
“有时候,门外汉会把事情做得更好!”
“你既然心中还有老师,我就答应了,我知道,这都是为了虹村的明天。”弧辉泽老师一百八十度转弯,“我就一条木桩一头牛,来一个对号入座,井然有序。”
弧剑竹兴奋得像一个孩子,紧紧握住老师干瘦的双手,千恩万谢。
“孩子,这也是我的责任!从今以后,不要叫我老师。”
“叫您什么?”
“叫叔公!”
彼此间哈哈大笑,快乐无比。在于馨的眼里,他不是孔乙己,而是一个老顽童,一个八九岁的孩子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