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后一天,夕阳时分,一个技术工人在总兵府屋顶盖完最后一块桶瓦,宣告历经修葺三年号的总兵府完工了。
《虹桥县志·行伍》(126页第一)记载:弧宗文,县城南门外虹村乡人,清顺治十六年,任开平城守,迁南雄韶州总兵,再迁江西南安府总兵,陛授福建汀州府总兵,掌伯印,敕赠荣禄大夫……
草木灰色的府墙,宽阔的天井,弯曲的排水沟,黑色的栋桁,青色的桶瓦,黑色的书法作品,彩色的画,红色的支柱,雕梁画栋,红窗绿棂……
大门匾被红丝绸布遮住,等待吉日良辰揭牌入宅仪式,各厢房也一样,披红戴花,像待出阁的女儿,未到良辰吉日,未识庐山真面目。
总兵府的大门楼,左右两只石狮,张牙舞爪,雄壮威武。屋脊双飞,嵌瓷是一幅《薛仁贵征西》的故事,五彩缤纷,气势如虹。门楼四条彩漆大柱,成人合抱,下是石鼓垫脚。上面榫铆人字载,托起一片祥云似地。细腻滑嫩的油麻石门墩,润如翡翠,凉如冰雪。门楼外,是一广场,左前方有旗杆柱一副,方圆孔各两个。广场下便是虹村大道内侧花圃、停车场……
左右两个偏门,每侧四厢房,一式两房一厅一天井,厢房天井又有门通向各厅,门户林立,四通八达。第三厢房对称天井各有一水井,这里又有一个小门楼,直达正房和中厅,与第三重门对应。第三重门,总兵骑马可以直进直出。第四厢房南角有门通向上厅,后墙也有小门楼,通向后花园,再通金鱼池和避暑山庄。
整座府邸主体占地面积两千多平方米,四主房十六侧房,还有戏台、书房、厨房、马房、操场等等。
“五谷主”生一星期后,总兵府向外开放,鞭炮声隆隆。对于鞭炮声,三年来,路人已经习惯。这三年来,虹村出尽风头。鞭炮声过后,孩子捡未响哑炮的现象已经没有出现,你争我夺、人声鼎沸的景象犹如眼前。
剪彩那天,弧辉泽、弧清流庄严地拉下红丝绸布,门匾现出“总兵府”三字,却是行书,龙飞凤舞。
杉木大门,黑漆如镜,各五纵五横冒尖铜钉,金光闪闪,庄严肃穆。
门楼下,有一老者向左右解释:“若在清代,将军府大门只能装铁钉,装金钉是要杀头的。”
……
气球起飞,欢声雷动之际,突然,从热闹人群挤出一老头,一米七身高,大约八十多岁,额微秃,白发赤脸,疲惫不堪,好像远道而来,穿黑色对襟角的冬衣,宽大蓝色长裤,白色布鞋,已经粘住不少泥土。
只见他匆匆走上门楼,振臂高呼:“同志们,向我开炮!我是弧队长的警卫员,向我开炮!向我开炮!”
“老哥,你如何称呼?”弧清流走近询问,递给他一根“特喜”香烟,再帮他点燃。
“忘记了!”
“老哥,你家乡何处?”弧清楚再问。
“不知道!”
“老哥,你如何来到这里?”弧清流三问。
“少年记忆。”
……
弧清流走近弧剑竹问:“贤侄,又来一个一问三不知,怎么办?”
弧剑竹想了十几秒,才回答:“我来问一问他老人家,天下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和恨。”
弧剑竹走近老者,躬身后说:“大爷,我是烈士弧辉南的孙子弧剑竹,您说您是我爷爷的警卫员,我问您,他老人家多少岁牺牲?”
“三十六!”
“怎么牺牲的?”
“汉奸弧辉仁带着鬼子杀害队长。割下头在南门顶吊三日。我去抢,被鬼子抓了。”
“弧辉仁,你还认识他吗?”
“烧成灰,我也认出来。”
周围一圈老人静听,对他的“对答如流”,人人疑虑,人人期望。
“是不是健忘症?”
“剑竹,是不是先收留他?反正敬老院有的是床位。”弧辉泽提议问。
“有道理!一般的流浪人员,我们都收留,何况他如此来历,说不定助我们一臂之力。”弧剑竹脸色凝重,继续问他,“大爷,吃早餐没有?”
“没有,很久没吃了,队长牺牲后。”
弧清流建议:“我们带你去吃稀粥和咸鱼,好不好?”
“好!好久没吃咸鱼了。”
红梅吩咐一个中年妇女带他去敬老院食堂吃稀饭,“冷了就热一下。”
总兵府没有一个窗户向外开,全部向着天井开,左右两条火巷,两幅防火墙,墙高一丈余。
老者吃了半碗稀粥,一块金黄色咸带鱼,吵着要去看队长的坟墓。
弧剑竹闻悉,决定亲自带着他去,他诧异地问:“改门户了?”
“去年九月三十。”
“队长的头颅找到没有?”
“找到了!”
“如何找到?”
“后门厕。”
“汉奸他还没死?”
“活得好好的,在香港!去年来过,是他开的谜底。”
“我要去找他。”
弧剑竹艰难地笑了笑,问,“大爷,找他干吗?时过境迁,往事不堪回首。”
“报仇!有仇不报非君子。仇恨没有过时,只有遗忘,我不会遗忘!”
“大爷!他活着也是空壳而已,灵魂早没了。别找他。”
“不行,血债血还!”
……
“我打他电话。你接听。”弧剑竹想出一个办法,“通了!辉仁先生,我是剑竹。”
“我是我是,别称呼我先生,我不配。好孩子,请问有何吩咐?”
“我这里来了一位老者,说是我爷爷的警卫,他口口声声要找你。”
“快快快!他是我表弟,他叫万山川。”
万山川接过手机听了一会儿,突然对着手机痛骂:“狗汉奸,谁是你表弟!”
万山川狠狠地把手机摔在纪念广场水泥地上,手机立刻四分五裂。弧剑竹要阻止,已经来不及。
……
来自四面八方的信息资料,弧剑竹终于理出一个头绪,爷爷的警卫万山川获救后,参加虹桥武工队,后来随军参加了抗美援朝,弹片击伤他的头脑……
万山川“考虑”了三天,同意在虹村敬老院住下。他已经忘记了家,忘记了回家的路。这三天,他长时间站在队长的纪念碑下,一言不发,泪如泉涌……
自然界快速修复,古枫叶黄,四季换岗。
总兵在外的子孙后代,何止千人?然而,上百年来,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弧红梅喃喃自语:真的舍得?
……
虽然,这时候总兵府刚刚翻修,但是,也总有倒塌的那一天。
弧辉泽触景生情,心里痒痒,禁不住念诵《好了歌》: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
也许他很快觉得不合时宜,大煞风景,便没有继续念诵下去,否则,若被弧清流听到了,又要上纲上线批评他为老不尊,师德缺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