弧剑竹右手拉着于馨的左臂,小心翼翼走在溪石巷道,害怕她脚下打滑。张剑竹擎着一把黑色大雨伞,各自穿一黑一白水靴,踏进入弧红梅家门,岳父母已经预约在座,他们是直接从工地宿舍走过来的。
王宁惠半责怪半爱怜地说:“年纪轻轻,总睡懒觉。天气这么冷,有没有穿厚袜子?”
“大姐,小馨她目前是熊猫,受重点保护。”吩咐,“小馨,脱下水靴,穿上毛鞋。”弯腰拿鞋给于馨,“加上昨夜被意外折腾一晚上。什么时代了,树欲静而风不止。”仿佛弧红梅把王宁惠定为是家婆角色。
“纵使身怀六甲,也更应该运动运动,以后生孩子才容易,看看农村妇女,蹲下就生,多简单啊。年轻人,总以为剖腹产好,那是时髦而已,事实将会大错特错。”王宁惠大声发言,仿佛工地生活改变了她的秉性,也变得婆婆妈妈,“红梅妹妹你总庇护她,宠成一条寄生虫了。你不是告诉我,母亲生你的时候,挑肥水去浇菜,半路肚子痛,坚持浇菜完才回家,接生婆来了,不用半小时就生好了。”
于馨小声嘟哝,“好像你看到一样。蹲下就生!”
“以前的事例不能拿来和今天比,一比就成公倍数了。往事如梦,当历史记忆和生活笑谈倒可以。我们小馨比金枝玉叶胜百倍,岂止大家闺秀。我们有条件拥有高雅的生活方式,下一代不会艰难险阻了。谁让小馨这么命好,古人说‘时正命无差’。”弧红梅替于馨换好鞋,蹲在地上说她,“别歪了胎位,坐着别动,靴子我来拿。”
王宁惠挖老底:“嘿嘿,她还常常和我说‘投错娘胎、生不逢时’呢?”
红梅心头一震,可她却说:“那肯定是她饭后侃大山,目的是为了帮助消化。”
“妈!留点面子给女儿呀。好像我真是捡来的。”于馨抱着母亲的脖子撒娇,“我也即将为人母。
“你也知道自己有面子、即将为人母?”王宁惠一边说一边帮女儿弄好红色外套的领头。
母女各自嚼舌头,互相取笑,时间过的快。
弧剑竹则双手抱胸,也不看电视节目了,闭眼养神,靠在沙发后背打盹儿,昨天晚上断断续续总共睡不到两小时。
十一点四十分,弧红梅从厨房扶出来一锅鸡羹粉条汤,加几片白菜,放在茶几上,盛上五大碗,热气腾腾,邀请大家,“每人一碗,不够再添。小馨不吃莞荽,我没放,需要的自己加。”进厨房把那一小碗莞荽拿出来,“小时候,弄几条莞荽,盛一碗稀饭,泡一匙鱼露,神仙的食物。”
王宁惠眼露馋光,“真羡慕你们的童年!”
……
初眼觉得品相不怎样的番粉条,用鸡羹煮一煮,吃起来又香又甜又滑……
“吃到老味道了,真爽!”弧剑竹赞美地说,“中午,我至少吃两碗。”
“三碗都有。”红梅回答,腰还围着黑色围巾,“只不过吃太多了,亏了晚餐。在农村,吃粉条也是有故事的。”
于馨把鸡肝胗血肠夹给剑竹,她一边吃一边问:“爸爸妈妈,干妈干妈!吃了番粉丝(诗谐音),我才记起,我写了一首诗,不如就念给你们听。”
弧剑竹揶揄说:“等我们吃饱,你再念。”
“馨馨你写诗了,大学六年,听到你说出诗歌二字,难得!”王宁惠放下大碗公,诧异说,“不会像你爸一样,把母猪吓流……吓跑吧?”
“妈,你怎么和剑竹同一个腔调。我落后了,你批评;我进步了,你不相信。”于馨微笑回应。
弧剑竹和岳母相觑一笑,不敢再说。
“小馨,干妈也略懂萝卜丝、番薯丝,我支持你,帮你种萝卜番薯。”弧红梅发言,“做人应该有抱负,有理想,有精神,生活才充实。你看菊阳第三任妻子,年纪比你少二岁,二十四,她今天的下场?”
剑竹忙问:“梅姐,她怎样了?我刚才想问,小馨却说起诗歌。”
“据我表弟讲,医院检查后,她真疯!”弧红梅把头埋在碗里,声音愈发沙哑。
“疯了!”于馨大吃一惊,差点把大碗摔了,两个眼睛瞪得像铜铃大,“凭什么?”
“我表弟是医生,王恋是下半夜进的医院,检查结果,她妇科病很严重,待进一步加强化验。她一听,眼光发直,披头散发,开始骂人打人。”
于馨低下头,想掉眼泪。
于耿周插问:“犯人抓到了吗?”
“这些九父十母养的,伤天害理,惨绝人寰,不得好死。”弧红梅收回她的斯文、谦卑、低调,怒气冲天地咒骂。
“干妈,别伤了身体。”于馨劝慰,可她好像已经抱不起那个大碗,干脆不吃了,“造成今天局面,看守所那条豺狼是罪魁祸首,王恋只是牺牲品之一。”
“王恋父母是桃园人,生活比较穷,娶儿媳建新房欠了十几万,便把十七岁的女儿‘卖’给菊阳,现在已生两个女儿。菊阳父母则搬到香港女儿家住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弧红梅透露,又自言自语,“疯了也好,不用考虑未来怎么办。不然,怎么活下去?”
他们草草吃了午餐,本该香甜的粉汤变得苦涩。弧红梅收拾洗碗,于馨要帮忙,被干妈支走:“几个碗,我一闪眼就洗好,冷冰冰的,你把手保管好,那是写诗、弹琴用的。”
大家免强地笑了笑,不与红梅争。
于馨在父母中间坐了下来,看一下午间新闻节目。
弧剑竹泡黄枝香茶,请岳父母喝,本来香喷喷的茶水,被喝出印度草味。
……
自从虹村祠堂被“不肖子孙”弧清流一把火烧毁,各家祖宗牌位已各自抱回家供奉祭祀,几百年来大年大节集中在一起祭祖已被取消,各人祖宗保佑各人子孙罢。乡邻有的纠结、有的高兴、有的伤心,直至今秋弧剑竹回来,才有了统一部署,可也是有人欢喜有人愁。
淅淅沥沥,无性的雨,宛如渗入一滴流酸,把虹村本来该彩色海洋的喜庆气氛稍稍溶化。
如今的年轻人,对春节似乎有了某种“排斥”,不像以往弧剑竹那个年代,冬至后开始倒数日子等春节了。
雨,如丝如线,编织起一个又一个囚笼,囚不住肉体,似乎囚住了某种“脚印”。
雨,虹村老人多了讨论话题和时间,他们把剑竹夫妻和菊阳夫妻相比较,又生出无限的话题来。
弧剑竹意外归来,已经打破了虹村的固有形式和精神家园,一切推倒重来,虹村的美好明天,提前摆上了村民的议事日程。
弧菊阳也是八十年代飞出去的一只苍鹰,可他叼回来的却是死蛇一条。
虹村,山变水也变,昨天感觉丑陋的东西,今天却已开花结果,香飘万里。谁不爱家乡?除非魔鬼,魔鬼也爱家乡,翻山越岭,飘洋过海,日夜兼程,骨头不抛外乡……
在潜移默化的格局中,最有感觉的是任务必,东风塔就像一个精灵,把弧剑竹埋藏在一个角落里的灵魂准确召唤,也让自己更加精彩、挺拔、神奇……
任务必曾经发一条微信给弧剑竹:“东风塔是一座灯塔,感谢你‘不幸归来’!”
他便没有忘记帮弧剑竹剪去李延旦“命根子”一事,也不后悔,若时间倒流,他还会帮弧剑竹再剪李主管一次,只承认自己过激一点点。他不知道,这件事,弧剑竹告诉“受害者”弧红梅没有?
弧红梅洗好碗,也坐一起来喝茶。
弧剑竹寻一话题问:“梅姐,春节老人慰问金全发了没有?”
“恰好及时给老人家买新衣服。”弧红梅回答,转告,“他们乐得合不拢嘴,保佑你长命百岁。他们要给你拜年!”
弧剑竹警告:“谢谢!点点滴滴。不用如此。千万别让他们来,下雨,拆迁,泥泞,路滑!”
弧红梅笑说:“事后诸葛。我已当场辞绝他们,请他们过问一下陈师长发廊的案件。”
于馨连忙抢答:“干妈,我做了一个梦,有一个扎鞭子小姑娘对我说,发廊的地下有死人骨头。我本来春节不想说,晦气,干妈却点到了。小姑娘还送我一首诗。”
弧剑竹摇摇头:“梦的蹊跷。”
于耿周感兴趣:“小馨,念出来听听。”
于馨却愁眉不展:“我只记下两句:灵魂要跟大雁回去,却忘记了家乡在哪里!”
红梅疑惑不定:“剑竹,怎么办?”
弧剑竹斩钉截铁说出一个字:“挖!”
于馨满脸惊讶,她心里打鼓:真的有人骨头怎么办?
王字头靠沙发,闭目养神。
于耿周喃喃自语:
灵魂要跟大雁回去,
却忘记了家乡在哪里!
他忍不住恳求于馨:小馨,“你再想想,小姑娘另外的诗句。”
于馨点头答应:“爸!我想起来了,就告诉你老人家。”
……
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下午三点,他们又聚在一起议论纷纷。红梅心情舒畅,开口吩咐:“剑竹你去贴对联,我来准备年夜饭。”
“干妈,还贴啊?”
“一定要贴,最后一个春节,贴了意义更大。迎来送往,去旧迎新。”
“好!我来贴春联。”他脱下棕色外套,挑了木制合似梯,走出门口,一队北风乘机涌入,大家都打寒颤。
“辉泽叔公写的,大冷天的,手硬硬,难为他。”弧红梅说,“小馨,陪你爸妈喝茶。淡了倒掉,昨天你们拿的单丛鸭锯朵仔拿出来冲,在茶几底座,红色那一罐。”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于馨快乐地念诵,又建议,“干妈,我帮你捡菜,我爸泡茶比我厉害。”
“还是我来吧,你什么时候捡过菜?”王宁惠撵女儿走,“这菜叫什么名字,你知道吗?。”
“不懂才要学啊!”于馨笑答。
……
“今年对联写什么?”于耿周问,他在一旁帮剑竹的忙。
“我也不知道,展开看看。辉泽老师的墨宝,难得!”弧剑竹回答。
红纸春联展开并排放在厅地上,他们认真地看。
横批:春雨羡慕
左联:何曾闲时去桃园
右联:又是水缸养红梅
“什么意思?”
“不用等看桃花了,不如水缸插梅花欣赏。写给虹村乡亲们看的,不讲对仗和平仄,喜气洋洋就好,叔公说的。”红梅远远地回答,“老金中,厉害。”
青花瓷器,盛装年夜饭菜式:
白切鸡(八寸汤碗)
卤狮头鹅(八寸平盘)
红糟猪头面(八寸平盘)
蒸赤蟹(八寸汤盘)
炊粉丝扇贝(九寸鱼盘)
鲜鱿炒韭菜花(八寸平盘)
清蒸桂花鱼(九寸鱼盘)
牛肉炒芥兰(八寸平盘)
炸羊排(七寸平盘)
蒜蓉炒菜芯(七寸平盘)
车白苦瓜汤(六寸汤碗)
豆干肉丸汤(六寸汤碗)
十二大碗,少不得。食三十夜,也即吃年夜饭。
弧红梅关了电视机,“‘联欢晚会’再开!”
“该换一个平面电视机了,谁还看电子管老古董,一个人抱不动!”弧剑竹一边建议一边开了一瓶波尔丹娜·赤霞珠葡萄酒,色彩浓艳,果香弥漫……
弧红梅不同意这个建议:“看的清晰、听的清楚就好。这个电视机还是我二十年前托汫洲熟人买的,大人情啊。”
弧剑竹摇摇头,小声嘀咕:“老顽固!”
接下来,每人先喝半碗汤,虽是圆桌,于氏夫妇还是坐上东一、二位,剑竹和于馨坐在西南位,红梅挡住“北风”。
大家拿起高脚酒杯,先祝于馨和婴儿平安,再互祝健康、如意、快乐!
弧剑竹殷勤地替岳父母夹肉夹菜……
吃上了年夜饭,红梅才记起,便提议:“小馨,念念你写的诗啊!”
喝了葡萄酒,于馨本来脸就红,这一下憋得更红了,可她还是从小提包拿出方格稿纸来,展开念道:
一只麻雀飞出
虹村
在他乡
水土不服
他乡当故乡
二十六年烽烟
吹灰之间
古枫尚在
一只喜鹊飞回
非吕宋岛
“题目?”于耿周率先歪着头问。
“无题。”于馨信心十足回答,“爸!幸福生活,不用理由。”
弧剑竹不予置评,微笑着玩转竹筷子,却替于馨夹了一块卤鹅——屁股。
红梅鼓掌。于馨连忙把卤鹅转赠干妈,并赠言:“干妈,能者多劳,多劳多得,多得多吃!”
王宁惠沉思,她略略知道那点意思,便一语双关夸赞女儿:“有点味道,没芥末那么辣而已。”
于馨沉浸在期望之中,眼光在弧剑竹脸上逡巡,他的肯定,才是她的动力。
弧剑竹笑着回答:“馨啊,感谢你没有把我比做台风,我给你的诗起个题名如何?”
“好啊!”于馨拍手赞成。
大家静默微笑,万分期待中,弧剑竹笑浓浓地说:“鸟枪换炮。”
想不到,于馨笑倒在妈妈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