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的秋气,是被采凉山的风裹着沙砾带过来的。风刮过采凉山下的张指挥营村的土坯墙,发出 “呜呜” 的响,像无数把钝刀子在骨头上蹭,割得人脸颊生疼。十九岁的宋某站在村口老柳树下,把娘缝的粗布腰带又紧了紧,腰带里还裹着半块没吃完的山药饼,是清晨娘塞给他的。丰凉支队的征兵队伍就在前头,灰扑扑的身影在风里晃,像一串被吹得打颤的谷穗。
他抬脚跟上时,老柳树的叶子正落得哗哗响,黄叶子打着旋儿飘下来,有的粘在他的鞋面上,有的被风卷着往远处跑。娘还站在门槛上,蓝布衫的衣角被风掀起,喊他 “活着回来”—— 那声音刚出口就被风撕成了碎片,细得像棉线,一缕缕缠进他背后的粗布行囊里,和补丁摞补丁的换洗衣裳、半截啃剩的玉米棒缠在一起。
丰凉支队是扎在日寇心窝里的一根刺。战士们大多是像小宋这样的庄稼汉,手掌上还带着握锄头磨出的硬茧,拿起枪时,枪杆子比开春的冻土还沉,可眼里的光,却比冬夜里的灶火亮得多。队长在山坳里的动员会上,巴掌拍得石碾子都发颤:“咱人少,枪也旧,可骨头硬!得让鬼子知道,采凉山的石头是烫的,百姓是惹不起的!” 小宋攥着手里的红缨枪,枪缨子是用染布剩下的红颜料染的,粗麻线一圈圈缠着枪杆,磨得发亮,在秋阳下泛着哑光,却执拗得像他自己 —— 认准了的路,死也得走到底。
支队在采凉山深处打游击,白天躲在山洞里,洞壁渗着水,把棉衣浸得潮乎乎的,贴在身上像裹着层冰;夜里就借着月光摸黑赶路,去端日本军的炮楼。小宋学东西快,老兵教他瞄准,他趴在地上练,手肘磨破了皮,血渗进土里,也没吭一声。
一次去端日本军的粮站,月黑头里,他跟着战友们翻墙而入。墙头上的碎玻璃划破了他的手掌,血滴在青砖上,像撒了几粒红高粱。刚落地就被哨兵发现,尖锐的警报声 “呜 ——” 地划破夜空,子弹 “嗖嗖” 地从耳边飞过,带着滚烫的气浪。小宋心里一紧,却看见墙根下,战友们正往墙外递粮袋,黄澄澄的小米从袋口漏出来,撒在地上像星星。他瞅准最沉的那袋,猫着腰冲过去抱住,子弹擦过脸颊时,烫得像被灶火燎了一下,可他只顾着往墙外冲,嘴里还念叨:“这袋够支队吃三天,够三天……”
那年冬天来得早,大雪一场就封了山路。支队接到任务,要掩护山后的群众转移到根据地,小宋被分到了后卫班。走在最后头的是魏大嫂,怀里抱着个刚满月的娃,裹着厚厚的棉被,深一脚浅一脚踩在雪地里,每一步都陷下去一个深深的坑。小宋就替她背着包袱,包袱里是几件打满补丁的衣裳、一小袋炒面,他手里的步枪始终对着来路,枪托上的冰碴子蹭着他的手心,冻得发麻,可他攥得更紧了。“后生,你叫啥?” 魏大嫂喘着气问,呼出的白气在她鼻尖凝成霜。他挠挠头笑,耳朵冻得通红:“就叫我小宋,张指挥营来的。”
走到丰凉交界的野狐岭时,风雪里传来了马蹄声,“哒哒、哒哒”,越来越近,还混着日本军狼嚎似的嘶吼。队长在前面喊:“掩护群众进山!” 小宋和后卫班的战友们 “扑通” 一声趴在雪地里,架起了枪。他的枪是缴获的 “三八大盖”,枪栓冻得像焊死了一样,拉不动,他就凑过去用嘴哈着热气焐,睫毛上的霜花掉进眼里,涩得直流泪,可视线始终没离开来路。“打!” 队长一声令下,枪声在山谷里炸开,像滚过一串闷雷。小宋瞄准最前面的那个日本军骑兵,手指扣动扳机,那鬼子晃了晃,从马上摔下来,雪地里砸出个坑。他刚想喊 “打中了”,侧面又冲来一队日本军,马刀在风雪里闪着冷光。
看着日本军的骑兵越来越近,扬起的雪沫子都快溅到脚边,而山腰上的群众还在艰难地攀爬,像一串缓慢移动的黑点。小宋的心沉了沉,像坠了块冰。他摸出怀里的手榴弹,木柄被体温焐得有点热,拉燃引线时,指腹蹭过冰凉的弹壳,忽然想起好多事 —— 娘缝腰带时,针脚密得像蜘蛛网;战友分给他的窝头,带着麦香;魏大嫂怀里的娃,刚才还在哭,此刻却安静了,像是在听风雪的声音。“拼了!” 他咬着牙,把胳膊抡圆了,把手榴弹朝马群扔过去。爆炸声在风雪里撕开一道口子,雪沫子和硝烟混在一起,像扬起了一场灰黑色的雨。
风雪停后,天放晴了,太阳照在雪地上,亮得刺眼。战友们在黑风口的雪地里找了三天,只找到半截染血的红缨枪缨子,红得发黑,还带着粗麻线的残头;还有一只掉在石头缝里的布鞋,鞋帮磨破了,鞋底上,娘纳的 “平安” 二字被血浸得模糊,可针脚依旧结实,一横一竖,像刻在上面的。队长把那截枪缨子埋在一棵小松树下,松针上还挂着冰碴,他对着采凉山的方向敬了个礼,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小宋没走,他成了这山的石头,守着咱护着的百姓。”
后来,丰凉支队来了新兵,老兵们总爱指着黑风口的方向说:“看见没?那山坳里,埋着个张指挥营的后生,没留下全名,可他炸马队的响声,采凉山的石头都记着呢。” 春风吹过采凉山时,漫山的山丹丹开了,红得像血,像那年冬天雪地里浸开的颜色,更像烽火里烧不尽的光。那光里藏着无数个 “小宋”,他们没留下名字,却把年轻的骨头埋进了这片土地,让后来者走过黑风口时,总觉得风里有股劲儿 —— 那是民族危亡之际,千千万万个普通人,用生命筑起的脊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