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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凉山像一条沉睡千年的巨龙，脊背在晋北大地蜿蜒起伏。山风穿过山脊的褶皱，发出低沉的呼啸，那是巨龙在岁月长河里的悠长呼吸，漫过烽火台的残垣，漫过镇川堡的老墙，漫过每一道被马蹄踏硬的沟壑。
采凉山下镇川堡就卧在龙尾扫过的地方，青灰色的砖石垒起的城墙，墙缝里嵌着几百年的风霜。砖面被雨水浸出深浅不一的斑，像老者脸上的皱纹，每一道都藏着故事 —— 或许是某次兵戈相向的裂痕，或许是某个丰年留下的温痕。可如今，西北角的制高点上戳着个突兀的炮楼，像根生锈的毒刺扎进巨龙的皮肉。黑洞洞的枪口从射孔里探出来，恰似猛兽龇露的獠牙，泛着慑人的寒光；机枪的射界在地面织成无形的网，严严实实罩住连接大同与丰镇的要道的交叉口，像只邪恶的大手扼住了这片土地的咽喉，连风都得憋着气绕着走。
1938 年的冬天来得格外凶，大雪一场接一场，把天地染成一片茫白，雪片落下来，像是要把所有的伤痕都盖住，可盖得住断墙残垣，盖不住人心里翻涌的疼。就在这样的冰天雪地里，大丰左工委悄无声息地成立了，像一粒火种掉进了墨黑的荒原，火苗很小，却带着能烧穿冻土的热。
那时候的晋北，早被日本军的铁蹄碾得不成样子。村庄里，没塌的土坯墙在风里打颤，窗棂空着，像瞎了的眼；田野里，去年的莜麦茬子戳在雪地里，东倒西歪，像是被抽断的骨头。腊月里，采凉山刮起白毛风，细碎的雪沫子被风卷着，在天地间疯跑，活像无数失了魂的幽灵。雪把村头的血迹盖得严严实实，可风一吹，那股子腥气还是能钻出来，钻进每个人的鼻子里，刻进心里。
也是在这时，山那边传来些模糊的消息 —— 有一支队伍，头上戴着军扣，正顺着饮马河往东边来。那军扣的光，就像黑夜里漏下来的一缕月光，虽然微弱，却让攥紧了拳头的人们，心里悄悄松了道缝。
镇川堡维持会的王会长，人送外号王二巴，是个肥硕的汉子，走一步，身上的肉能颤三颤，像座会移动的小山丘。平日里仗着日本军给的势，在堡子里横冲直撞，见了好处就抢，见了百姓就凶，脸上总挂着那种又谄媚又凶狠的笑，活像只饿急了的狼，眼睛盯着谁家的鸡，谁家的粮，随时准备扑上去撕咬。
武工队一到，第一件事就是按民主政府的法令，清算王二巴的罪行。赵铁柱就站在人群里，他本是个普通的庄稼汉，双手在莜麦地里磨了半辈子，粗糙得像老树皮，指关节粗大，掌心全是硬茧。可就是这双手，曾亲眼看着日本军在村头的大柳树下杀人。
那棵大柳树，以前是堡子里最热闹的地方，夏天，老人在树下抽烟袋，娃娃们围着树跑，女人纳着鞋底拉家常。可那天，树底下淌满了血，暗红的，把树根的土都泡透了。王三女那件蓝布衫，浸在血水里，晕出紫黑的纹路，像朵开败了的毒花；空气里飘着硝烟和血腥混在一起的味，引来了野狗，在尸体旁低低地咆哮，眼睛在暗处闪着绿幽幽的光。
从那以后，赵铁柱总爱蹲在那棵树下磨镢头。镢头被他磨得锃亮，刃口能照见人影，映着树皮里渗进去的、早已干涸的血渍，闪着冰冷的光。仇恨的种子就在那时落进了他心里，借着夜里的寒气，借着白日的怒火，悄悄发了芽，长了根，很快就长成了遮天蔽日的大树。
1937 年 11 月，太原失守的消息传来，像块巨石砸进了本就不平静的水面。可没过多久，中共晋绥边特委在偏关成立了，那消息像一道曙光，穿透了厚厚的乌云，让人们在绝望里看见了点亮。1938 年 6 月，晋察冀军区第三军分区的侦察分队也来了，他们的脚步很轻，却像春雨落在干渴的土地上，让人心头的希望，慢慢活了过来。
牺盟会的人在村里串来串去，动员大家抗日。夜校的油灯下，麻纸印的《抗战报》在人们手里传着，粗糙的纸面上，字里行间都像燃着小火苗，把昏暗的窑洞照得亮堂堂的。人们凑在一起读，声音压得低低的，可眼里的光，却越来越亮，像星星一样。
赵铁柱就是在这样的光里，把心里的那团火点燃了。他毅然报了名，成了八路军的一员。穿上灰布军装那天，他站在镜子前，腰杆挺得笔直，像采凉山上的一棵松，风再大，也吹不弯。
日子一天天过，日本军的扫荡越来越疯狂，像一群饿疯了的野兽，闯进村子就烧，就抢，就杀。房子烧塌了，冒出的黑烟能遮住半个天；人倒下了，鲜血把雪地染成了红的。可他们想把那点星火掐灭，却怎么也办不到。
八路军武工队和百姓亲得像一家人，你帮我藏粮食，我帮你放哨。采凉山的每一道沟，每一道梁，都是他们的掩护。山是天然的屏障，树是最好的藏身地，他们神出鬼没，冷不丁就给日本军一下，打得他们晕头转向。
开春的时候，被日本军烧过的地里，莜麦茬子中间，冒出了点点嫩绿的芽。那芽儿顶着残雪，怯生生的，却透着股子犟劲，非要从焦黑的土里钻出来不可。山梁上，游击哨的身影立在风里，像一尊尊雕像，日夜守着。队伍顺着长城线往丰凉（丰镇县、凉城县）川走，那点星火，渐渐连成了片，像要把这片古老的山河，都照亮了。
黑风口的石头记得，有多少无名的血渗进了它的缝里；窑洞里的灯火知道，又有多少人，正借着这点光，把拳头攥得更紧了 —— 他们的眼睛，望着同一个方向，那里，有胜利的模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