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艺文中学的窗棂、燕京大学图书馆的木梯,都曾映过胡一新年轻的身影。那些在书页间流淌的新思想,像春雪融进冻土,在他心里扎下深根。1932 年的秋光里,当赵梅生握着他的手说 “从此是同志了”,他便知自己的生命已与另一重使命相连 —— 那使命比燕园的月色更沉,比未名湖的水波更阔。
1933 年正月的采凉山,积雪还凝着冰壳。山风卷着雪粒抽打着采凉山下的十五坡村的土窑顶,声响如砂纸磨过木头,粗粝得让人心头发紧。胡一新对着窗纸呵出一团白气,二十六岁的眼角已爬满细密纹路。从丰镇县大庄科村出来的六年,北平监狱的铁窗、党校彻夜不熄的油灯、关外凛冽的风雪,都在他脸上刻下比年轮更深的印记,那是岁月与革命生涯共同铸就的勋章。
“老胡,外头有人找。” 房东孙如掀开草帘时,夹着雪沫的寒风趁机灌进来,油灯芯突突乱颤,墙上的影子也跟着晃。胡一新迅速将写满字的宣纸塞进炕席下,狼毫笔尖的墨汁在粗麻纸上洇出深色圆斑,像一颗骤然坠落的墨色星辰。起身时,窗棂间昨夜用温水拓出的 “反日” 二字,已被寒气冻得愈发清晰,如两块嵌在窗纸上的冰凌,透着凛冽锋芒。
阳高县来的张煜忠裹着露出棉絮的棉袄,怀里的油布包被体温焐得发烫,仿佛揣着一团跳动的火焰。“大同联络站孟掌柜捎话,察哈尔同盟军缺人手。” 他解油布的动作带着急切,胡一新看见《告雁北同胞书》的油印字迹还泛着油墨香,“团结抗日” 四个字的笔画里嵌着细小的麻纤维 —— 这是用大同土产的麻纸印制的,摸着像采凉山的粗布,带着乡土的厚重。
胡一新摸出旱烟袋,铜锅在炕沿上磕出清脆的响。烟丝是大庄科村的旱烟,去年秋天母亲托人捎来的,如今只剩个烟袋底,却还留着家乡的味道。“正月十五前凑三十个青壮。” 他往烟锅里填着烟丝,想起三个月前北平党校的油灯下,同志们常说的 “火种要埋进最贫瘠的土地”,眼神愈发坚定,“让弟兄们把镰刀磨利些,必要时能当武器。”
张煜忠的目光扫过炕桌上的粗瓷碗,碗底沉着没喝完的莜面糊糊,结了层薄皮,透着生活的清苦。“日本兵在阳高抢粮,王老五的闺女被他们……” 话没说完,胡一新猛地拍向炕桌,油灯晃得墙上的人影乱成一团。灯芯爆出的火星落在黑釉灯台上,像极了大庄科村过年时放的火星炮,瞬间亮了又灭,却在众人心中点燃了一簇更烈的怒火。
“单枪匹马是鸡蛋碰石头。” 胡一新的声音带着莜麦秸秆燃烧后的沙哑,他见过大庄科村的石碾子,三十个汉子推着才能转得动,“三十个、三百个弟兄拧成一股绳,就能把日本鬼子的马腿绊断。”
孙如往炭盆里添了块松木,红炭噼啪声里混着他漏风的说话声 —— 去年被鬼子打落了门牙,说话总带着股气流感。“就说胡先生办抗日学堂,管两顿莜面窝窝。” 他裹紧棉袄出门时,胡一新看见他后颈补着块羊皮,是大庄科村特有的滩羊皮,在风雪里泛着淡金色的光,那是苦难中不屈的亮色。
风雪扑打着窗纸,发出扑扑的声响,像是在为即将到来的风暴蓄力。胡一新重新抽出标语纸,他哈着气研墨,在纸上写下 “大阳丰反帝大同盟” 七个字,笔力遒劲如崖间劲松。笔尖刺破宣纸的刹那,采凉山方向传来一声狼嗥,悠长而凄厉。他忽然想起临行前组织的嘱托,要在大同、阳高、丰镇弧形防线织一张网。现在这张网的第一根线,正通过十五坡村的炊烟,往采凉山的沟沟壑壑里延伸,无声无息,却充满穿石裂岩的力量。
待到暮色漫过山头,村头碾盘前已聚起二十多个后生,他们脸上带着泥土的质朴,眼里却闪烁着渴望的光。胡一新往火堆里添了块干牛粪,火星 “噼啪” 溅在冻裂的土地上,像撒了把碎星子,在黑暗中格外耀眼。
“咱这组织,就叫‘大阳丰反帝大同盟’。” 他指着身后长城的方向,声音裹着寒气却带着金石般的硬气,“日本人占了东三省,可咱采凉山的土坷垃,他们休想踩过半步!”
烟雾缭绕中,张煜忠蘸着唾沫搓开炭笔,在冻硬的土墙划出簌簌声响,镰刀斧头的轮廓在昏暗中渐渐清晰,那是比星光更恒定的信仰;孙如抡起凿子,“叮叮当当” 把 “抗日救亡” 四个字刻进碾盘的裂缝,冰屑混着火星一同溅起,在寒风里转瞬即逝,却像种子落进了采凉山的冻土,只待春风一吹,便要顶破岩层,长成燎原之势。
这把在十五坡点燃的星火,正顺着采凉山下的沟壑溪流蔓延。后来它会跟着胡一新的脚步,到清水河的窑洞,到雁北的荒原,到杀虎口的硝烟里。1939 年深秋的子弹没能挡住它,1940 年延安的寒风没能吹灭它,直到三十三岁的生命化作星辰,这火种仍在继续燃烧 —— 烧过长城内外,烧过岁月长河,最终在历史的天空里,亮成永不褪色的光。
新中国的名册上,“胡一新” 三个字与三百个英名并列,像他当年刻在窗纸上的 “反日” 二字,永远凝着凛冽的锋芒,永远映着山河的模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