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6 年的春风刚吹绿伊祁山的坡地,西五里岗村葛家的土炕上就响起婴儿响亮的啼哭。“是个壮小子!” 接生婆用粗布擦着手笑,葛老汉蹲在门槛上吧嗒着旱烟,望着桑干河支流泛着粼粼波光,“就叫振岳,盼他将来能振家国、安山岳。”
这名字伴着流水声过了二十一年。采凉山的沙棘又红透漫山时,葛振岳背着半篓柴火往家赶,衣襟里兜着的浆果酸得他眯起眼。“振岳哥,等等我!” 邻家娃子追上来,他猛地转身把浆果撒过去,笑声惊飞了枝头的山雀。“慢些跑,看摔着!” 他倚着老槐树喘气,桑干河的流水声混着远处的犁耙响,像首唱不完的安稳歌谣,缠在炊烟里,绕在田埂上。
1937 年的夏夜格外闷热。葛振岳躺在院里的草席上数星星,忽然被河对岸传来的炮声震得坐起。“是卢沟桥方向!” 爹披着褂子跑出来,烟锅在鞋底敲得邦邦响,“坏了,鬼子真打过来了!”
十月份的完县像被浸在冰水里。葛振岳攥着砍柴刀躲在沙棘坡后,眼睁睁看着日本军马队踏烂自家麦田。“把牛牵走!” 戴钢盔的日本军用枪托砸着邻村王大伯的背,老黄牛被拽得哞哞直叫,缰绳勒出深深的血痕。更远处,他家的土坯房正冒起滚滚黑烟,娘晾晒的蓝布衫在火里蜷成黑蝴蝶,扑棱棱地往天上飞,又被火舌卷着落下。
“振岳,别冲动!” 爹死死按住他发抖的肩膀,沙棘刺扎进掌心也浑然不觉。逃难的人群涌过山坡,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哭喊:“我男人被他们挑死在门槛上啊……” 孩童的哭嚎、老人的咳嗽、枪炮的轰鸣,在河谷里搅成一锅滚烫的血泪,烫得人喉咙发紧。
“爹,我不能再看了。” 葛振岳猛地站起来,衣襟上还沾着沙棘的刺,“您忘了爷爷说的?当年他跟着义和团打洋鬼子,就没怕过!”
“可……”
“娘,给我烙几张玉米面饼。” 他转身往破庙里跑,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坚定,“我要去找抗日的队伍。”
娘连夜烙饼时,灶膛火光映着她的白发。“路上小心,” 她往饼里裹了把盐粒,粗粝的盐粒硌着掌心,“别惦记家,把鬼子打跑了,娘再给你烙糖饼。”
顺着桑干河走了三天,葛振岳在煤窑洞口看见 “抗日救国动员会” 的木牌。穿灰布军装的年轻人正往石壁上刷浆糊,浆糊的气息混着煤烟味,呛得人心里发热。他几步冲过去:“同志!我要参加八路军!”
戴眼镜的干事回头笑:“这位兄弟,先别急。” 他递过一张油印传单,油墨香里带着草木的清气,“知道我们为啥抗日不?”
“因为他们烧我家、抢我粮!” 葛振岳的拳头砸在石壁上,震落几片尘土,像把心里的火气砸出了火星。
“说得对,但不只这些。” 干事指着传单上的字,指尖划过纸面的力度带着千钧重,“我们要让全中国的百姓,都能安安稳稳种庄稼、过日子。”
动员会的土窑里挤满了人。葛振岳跟着学写 “抗日救国” 四个字,毛笔在冻僵的手里不听使唤,墨汁在纸上洇出歪歪扭扭的痕,像他此刻乱跳的心。“来,这样运笔。” 旁边的瘦高个握住他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笔杆传过来,“我叫赵常青,以前是教书先生。”
“赵大哥,” 葛振岳看着他冻伤的手指,裂口里还凝着暗红的血,“咱们真能打赢?”
“你看这窑洞,” 赵常青敲敲土墙,土渣簌簌往下掉,“单个石头不经砸,垒在一起就结实。咱中国人抱成团,还怕打不跑小鬼子?”
夜里躺在草堆上,葛振岳总梦见火里的蓝布衫。“睡不着?” 赵常青递过来半块饼,饼上还留着牙印,“我给你讲讲八路军吧,他们在平型关打了大胜仗……” 话语混着草香漫过来,像层暖被盖在心上。
十二月的寒风卷着雪壳子,葛振岳站在队列里挺直腰板。“葛振岳!” 连长点到他名字时,他的声音在风雪里格外响亮,像块石头砸在冰面上。接过步枪的那一刻,枪托的冰凉直透心窝,他忽然想起娘的话,眼眶一热,有什么东西顺着脸颊滑下来,没等落地就冻成了冰珠。
“都给我站稳了!” 教官的皮带抽在冻土上,裂出细碎的冰碴,“现在偷懒,将来就是给鬼子当活靶子!” 刺杀训练时,葛振岳的刺刀总比别人慢半拍,胳膊酸得像要断成两截。“再来!” 他咬着牙一遍遍突刺,汗水在棉帽里结成冰碴,又被体温融成水,顺着脖颈往怀里钻。
政治课上,教员在黑板写 “兵民是胜利之本”。葛振岳举手:“教员,是不是只要我们打仗厉害就行?”
“不对。” 教员指着窗外拾柴的老乡,老人背上的柴捆压弯了腰,却走得稳稳的,“没有百姓支持,咱们就像无源之水。你看这桑干河,要是断了源头,还能流得远吗?”
开春后,葛振岳又成了宣传队员。他扛着浆糊桶走村串户,在残墙上写标语时,总有人送来热粥。“小兄弟,歇歇脚。” 大娘往他手里塞鸡蛋,蛋壳上还带着体温,“我儿子也在八路军,你们可得好好的。”
在军政干部学校的油灯下,葛振岳给家里写信。笔尖在纸上顿了顿,墨滴晕开个小圆斑,他写道:“爹,娘,我现在懂了。不只是把鬼子赶出去,我要让桑干河两岸,永远都能听见犁耙响。”
1938 年 2 月的党旗下,葛振岳举起冻裂的右手。宣誓声混着远处的河水声,像首正在谱写的战歌,每个音符都浸着热血。赵常青站在他身旁,悄悄碰了碰他的胳膊:“将来胜利了,我还想回村里教书。”
“到时候我给你劈柴生火。” 葛振岳笑起来,眼里映着红旗的光,亮得像桑干河的太阳,“让孩子们都知道,咱们是怎么把鬼子打跑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