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 年 3 月的风还裹着冰碴子,像无数细小的玻璃碴子往人骨缝里钻。土坯墙围起的场院上,那面鲜红的党旗被风扯得猎猎作响,红得像团烧在半空的火,把灰黄的天和土都衬得退了色。葛振岳站在队列里,右手举到耳边时,冻裂的虎口传来一阵刺痛 —— 这双手刚在军政干部学校的操场练完刺杀,指节还泛着青紫;又在宣传途中攥过浆糊桶的铁把手,锈迹嵌在裂口深处,此刻正跟着心跳轻轻发抖。
猎猎之声哪里是风,分明是颜色在燃烧。猩红布面被西北风一把抻平,镰刀与锤头的轮廓浮出来,像两枚乌亮的铁星嵌在初春的霞里,带着淬火后的沉光;旗角每一次甩动,都在土墙上抽出一道瞬逝的闪电,把场院的灰黄劈成两半,一半是寒冽的风,一半是滚烫的心。
“我志愿加入中国共产党……” 几十条喉咙吐出的句子,先在空中凝成白雾,又被风切成碎玉,一粒粒滚进不远处的桑干河。河面浮冰被这声音轻轻叩击,“喀啦” 一声裂出道黑缝,像替他们预先凿好了未来的航道,窄窄的,却亮得很。
宣誓声刚落,赵常青就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他。“看你手冻的。” 这位前教书先生从口袋里摸出块油纸包,油纸边缘卷着毛边,“我娘给的猪油,擦在裂口上能好些。”
葛振岳没接,反倒咧开嘴笑了,冻得发紫的嘴唇扯动时,像要把裂口再撕开些:“赵大哥,你还记得在动员会土窑里,你说单个石头不经砸不”?
“咋不记得。” 赵常青也笑,哈出的白气在眼镜片上凝成层雾,他抬手擦了擦,“现在咱可是垒进墙里的石头了。”
“可我总觉得不一样了。” 葛振岳往手心呵着气,白气刚冒出来就被风吹散。他的目光扫过场院里的战友 —— 有动员会时一起贴传单的王二小,袖口还沾着没洗干净的浆糊印;有教他打枪的李班长,耳根冻得通红,却站得像根铁柱子;还有总夸他标语写得有力的张教员,棉袄肘部磨出了洞,露出里面打了补丁的棉絮。“在动员会那会儿,我就想把鬼子赶出去,让娘再给我烙糖饼。”
“现在呢?”
“现在……”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翻过西五里岗的地、砍过采凉山的柴,如今又握过写标语的笔、扛过上了膛的枪,指腹上结着层薄茧,像给土地磨出的印章。“昨天教员讲《论持久战》,说抗战不只是打仗,是要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 他忽然提高了声音,引得旁边的人转头看,“就像咱桑干河,不光要流,还得浇得两岸庄稼都长起来!”
赵常青正往他手心里抹猪油,黄澄澄的油脂带着点温热,闻言停住了动作:“你这小子,在军政学校学了不少道道啊。”
“是李班长教我的。” 葛振岳搓着发烫的手心,油脂在裂口处慢慢化开,疼里带着点暖。“上次我跟他抱怨训练太累,他说‘你以为扛枪就为杀鬼子?是为了让将来的娃不用扛枪’。” 他忽然凑近赵常青耳边,声音压得低低的,像怕被风听去,“我梦见过胜利那天,咱西五里岗村的犁耙又响了,比以前任何时候都响,震得地都发颤。”
“那我可得早点回村里。” 赵常青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睛亮得很,像落了星子,“把这些年记的抗日故事都写下来,教娃们认字时就讲 —— 当年有个葛振岳,写标语比谁都用力,粉笔头断了三截还攥着;拼刺刀比谁都不要命,枪托砸在鬼子头盔上,震得自己虎口流血也不撒手。”
“那你得把王二小也算上。” 葛振岳扯了扯他的衣角,粗布衣裳磨得发亮,“他在煤窑洞口帮我扶梯子,浆糊溅了满身都没躲,说‘多贴一张,就多个人知道要打鬼子’。还有张教员,总把他的窝窝头分给伤员,自己啃冻硬的土豆……”
风忽然转了向,把远处的河水声送得更近了,哗哗的,像无数人在低声应和。赵常青望着党旗在风中舒展的样子,红布上的褶皱慢慢铺平,又被风掀起新的浪,忽然道:“你说这宣誓声,会不会顺着桑干河传下去?让将来的人都知道,咱今天在这儿说过啥?”
葛振岳重重点头,冻裂的嘴唇咧开个笑,露出两排白牙:“肯定能。就像这河水,流到哪儿,就把咱的念想带到哪儿。” 他往队列外走时,脚步比来时稳了许多,每一步踩在冻土上,都发出 “咚咚” 的轻响,仿佛脚下不是冰硬的地,是他发誓要用生命守护的那片山河 —— 桑干河浸润过的,沙棘红透了的,终要再响起犁耙声的土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