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凉山下的镇边堡,日头正烈得像枚烧红的铜钱,死死烙在每个人的后脖颈上。汗珠子刚从毛孔里钻出来,就被烫成细小的盐粒,顺着衣领往下滚,在皮肉上划出一道道细密的疼。李拴柱的镢头第三次磕到硬疙瘩时,后腰的酸痛猛地钻心,他直起腰,望着塬上插得歪歪扭扭的太阳旗,嗓子眼儿里泛起铁锈般的涩味 —— 一半是饿出来的空荡,一半是憋在心里的恨。
“快点挖!” 刺刀先撞上干土,发出一声闷 “嚓”,像野兽咬碎骨头的动静;紧接着一道白光弹起来,照得拴柱脚背上的青筋一根根发蓝,仿佛要挣破皮肉逃开。翻译官尖声怪气的吆喝像抽在身上的鞭子,“太君说了,挖不出宝贝疙瘩,就把你们这些老骨头填进去当陪葬!”
日本军在四周架起了警戒岗,十几个夜里被强征来的庄户人弓着腰,铁锹、镢头在干透的黄土地上刨得 “咚咚” 响,那声音闷沉沉的,像敲在每个人的心口上,震得人发慌。
这是镇边堡外的汉墓群,祖辈传下的老理儿早刻在骨头里:塬下埋着老先人,动不得。可如今,那些穿黄皮的日本军用枪指着脊梁骨,老理儿在黑洞洞的枪口下碎成了土渣子,风一吹就散了。
头一个陶罐挖出来时,李拴柱的手直打颤。青灰色的陶身上,缠枝纹还清清爽爽的,跟爷爷生前讲的 “老先人装莜麦种的罐子” 一个样 —— 那是两千年前的手艺,是这片土地的魂灵儿。可一个戴眼镜的鬼子军官一把抢过去,“哐当” 往地上一摔。陶罐先是从肩部 “滋啦” 撕开一道月牙口,像人先咧嘴无声地喊疼;再沿着缠枝纹一路炸开,碎碴落地时还带着 “嗡嗡” 的余震,像小铜铃被掐断了嗓子,最后只剩一摊青灰色的碎牙,再也咬不住两千年的谷香。
“八嘎!要金的!银的!” 日本军军官踢开碎片,手里捏着张皱巴巴的地图在地上划来划去。他身后的木箱子已经装了小半,青铜器的绿锈、玉器的柔光,混着泥巴堆在一块儿,像被扒了衣裳的闺女,憋屈地晾在生人面前,连一丝体面都没了。
李拴柱瞅着隔壁保平的胳膊被刺刀划开道口子,血珠滴在黄土里。保平的血落在干土上,先鼓起一粒黑红色的小珠子,土粒像饿极了的蚁群,瞬间扑上去啜吸;血珠被吸得扁平,边缘炸出一圈极细的裂纹,像一瓣极小的山丹丹花,只开一眨眼就枯成了铁锈斑。保平他爹去年就是因为不肯说祖传的青花碗藏在哪儿,被鬼子活活打死在村口老柳树下。
李拴柱还记得,老人临死前死死抱着碗柜,嘴里嘟囔着 “这是我爷传下来的,要陪我入坟的”。这些日寇哪是挖宝贝,分明是在剜这片土地的心尖子啊!
日头沉到塬下头时,三辆卡车 “突突突” 冒着黑烟停在塬上。日本军兵把装满文物的木箱往车上搬,青铜器的棱角撞在箱板上,“咚咚” 地响,像在低声哭嚎,听得人心头发紧。
李拴柱数着箱子,一个、两个、三个…… 数到后来眼都花了,只觉得眼眶子涩得厉害,像进了沙子,又像有啥滚烫的东西要淌出来,被他使劲憋了回去 —— 庄户人,不能在鬼子面前掉泪,掉了泪就输了骨气。
卡车吼了一声,黑烟里卷出半截被扯断的红布 —— 那是去年村里嫁女时挂的绸子,如今挂在鬼子车厢后,像一条被活剥下来的狐狸尾巴,在风里瑟瑟发抖。尘头扑到人脸上,带着柴油、血腥和古墓湿土三股味道,呛得李栓爷当场弯下腰,把早上喝的那口菜粥全吐在自己鞋面上,浑浊的液体里还混着没消化的菜叶子。
人群里的王栓爷望着卡车钻进塬下的弯道,手里攥着半块从碎陶罐上捡的陶片。陶片边缘割破了手心,血和黄土粘在一块儿,分不清哪是血,哪是土,就像这片土地被撕开的伤口,血肉模糊。
后来好些年,李拴柱总在夜里梦见那辆卡车。梦里,卡车没有轮子,只靠两只长满绿锈的青铜鼎耳往前蹦,每蹦一下,箱子里就掉出一件东西:先是一块玉璧,薄得像月亮的皮,落在地上 “叮” 地一声,化成一地碎月;再是一柄短剑,剑身刻着 “长宜子孙”,剑尖却滴着黑水,把塬上的麦子一路烫成焦炭。拴柱想伸手拦,可那剑突然长出根须,扎进他掌心,疼得他大叫 —— 醒来时,炕沿上留着五个青黑色的指印,像被铜锈咬过的痕迹,洗都洗不掉。
他把那块陶片藏在炕洞深处,每次摸上面的纹路,就像摸着这片土地的伤疤。风从塬上刮过,带着黄土的腥气,也带着那些被抢走的宝贝的叹息,年复一年,没断过,在镇边堡人的心里,刻下了一道永远的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