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艾日克贝西,春寒料峭,凛冽的风像一把把无形的锥子,刺穿人们单薄的衣衫,直抵肌肤,带来丝丝寒意。大地依旧沉睡在冬日的余韵里,万物尚未苏醒,一片萧索。田间地头,光秃秃的树枝在风中瑟瑟发抖,枯黄的草丛了无生机,偶尔几声鸟鸣划破寂静,却更添几分荒凉。
清晨,薄雾笼罩着村庄,袅袅炊烟与之缠绕,模糊了天际线。村委会的院子里,气氛凝重得如同这料峭春寒。几位村干部围坐在一起,眉头紧锁,脸上写满忧虑。他们时而低头沉思,时而无奈地叹着气,偶尔交换眼神,却都欲言又止。春耕在即,可资金、种子、化肥,样样都缺,像一座座大山压在他们心头。村民们也在一旁,眼神空洞,仿佛失去了往日的活力与希望。
“俊年要调回乡里了。”祖里皮耶低声说,手里的钢笔在登记簿上洇开一团墨渍。微弱的灯光下,映着墙上褪色的“乡村振兴”标语。没人接话,只有电铝壶突然尖啸,惊得墙角的蜘蛛慌忙收网。
我记得俊年刚来时,村西的冰凌花还没开。他背着褪色的帆布包。那时村委会发展中心的玻璃窗还漏着风,夜里能听见雉鸡和猫头鹰的鸣叫。他挨家挨户走访,棉鞋踩在结冰的牛棚上打滑,摔进雪窝时怀里的笔记本却护得严实。
田埂上,拖拉机突突的黑烟惊散了觅食的乌鸦。努尔麦麦提握着方向盘,古铜色的脸被反光镜割成两半。阿依古丽跟在犁铧后面,弯腰捡拾碎石,新发的柳条在他肩头晃动,像是要拂去衣襟上的尘土。远处雪山在薄云后若隐若现,融雪汇成的小溪唱着清脆的歌,却被残冰撞出破碎的音调。
“这土还冻着呢。”老农吐尔逊蹲下身,粗糙的拇指捻着土块。他的军大衣泛着油光,袖口毛边被岁月磨成了流苏。时不时蹲下,指腹触到泥土时微微战栗——那凉意像是要钻进骨缝里。他们头顶,几只乌鸦在电线上踱步,影子投在褐色的田垄上,如同五线谱上的音符。
地膜在风里哗哗作响,像蓝色海浪涌向天际。女人们戴着花头巾,跪在田垄间埋土压边。古丽罕的关节炎犯了,却固执地不肯停手。她的银手镯磕在铁锹上叮当作响,与远处冰裂的声音遥相呼应。我想帮忙,却被吐尔逊拦住:“城里人的手,哪干得了这个。”老人布满裂痕的手掌拍在我肩上,落下细碎的土屑。
暮色降临时,炊烟与薄雾纠缠着爬上树梢。俊年站在发展中心门前,褪色的帆布包鼓囊囊的,装着未寄出的信件和磨秃的笔。冰凌花在墙角悄悄绽开第一簇金黄,他弯腰时,怀里的笔记本掉落,风掀开密密麻麻的纸页,阿卜杜拉家的羊羔、古丽罕的膏药、努尔麦麦提的拖拉机,那些浸着体温的字迹在暮色里翻飞,像惊起的鸽群。
“明年冰消时,花会开得早些吧?”他踩碎薄冰的声音很轻,像春蚕食桑的细响。风卷起纸页,掠过白杨树光秃秃的枝桠,掠过覆着薄雪的田垄,掠过发展中心漏风的玻璃窗。灯光早已熄灭,墙上的标语在暮色里愈发苍白,而冰凌花正在墙角悄然舒展,金黄的花瓣上凝着融雪的泪珠。
夜风裹挟着沙粒,在土墙上刻出新的纹路。我听见远处传来拖拉机的突突声,努尔麦麦提正借着月光检修油箱,机油的气味混着柴油的辛辣,在寒夜里漫漶成雾。阿依古丽在灶间熬着姜茶,木条筐篓里盛着捡来的碎石,新发的嫩芽在窗棂上投下细碎的影子。吐尔逊老人仍在田垄间徘徊,指腹反复摩挲着冻土,仿佛要唤醒沉睡的地母。
晨光初现时,冰凌花的花瓣上凝着晶亮的露珠。俊年的帆布包消失在村口,风卷起尘土,迷了送行人的眼。白杨树上的冰棱子开始滴水,在树下积成小小的水洼,映着灰蓝的天光。阿卜杜拉赶着羊群经过,母羊的蹄印在泥地上印出梅花,新生的羊羔咩叫着蹭过冰凌花丛,金黄的花瓣簌簌落在它雪白的绒毛间。
发展中心的玻璃窗依旧漏风,新来的乡下派干部正往裂缝里塞报纸。灯光下,映着新写的标语,墨迹未干处泛着水光。古丽罕的银手镯又在铁锹上叮当作响,地膜在风里翻卷成蓝色的浪,而雪山在薄云后若隐若现,融雪汇成的小溪继续哼着清脆的调子,残冰撞碎时溅起的水花,像撒向天空的星星。
我望着田垄间忙碌的身影,忽然明白春寒料峭处,总有某些东西在悄然萌发。或许是冰凌花茎秆里涌动的汁液,或许是冻土深处苏醒的根须,又或许是人们掌纹里藏着的,比春光更滚烫的期盼。风依旧像锥子般刺穿衣衫,但老农指腹下的泥土,已能触到微弱的脉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