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邱健的头像

邱健

网站用户

散文
202506/06
分享
《振兴·长歌》连载

第一百零五章 译春者·春雪落处

三月下旬的风还带着冰碴子,艾日克贝西村的核桃树枝条上凝着霜花。这天清晨,沙枣花的香气里忽然飘起了春雪,纷纷扬扬的雪花裹着塔里木盆地的沙尘,在天地间织出一张灰蒙蒙的网。我站在村委会门口的老杨树下,看着远处的麦田泛着青灰,像是被谁用旧了的绸缎。

阿卜杜拉大爷蹲在地头,用小刀削着去年收成不佳的核桃样本。刀刃划过的地方,木屑卷着冰晶,他突然抬头,被雪粒模糊了睫毛的眼睛里,映出两辆面包车碾过融雪的辙印——自治区农科院的车来了,车窗上凝着哈气,像农人们心头积了经年的雾。

自治区农科院的专家们踩着泥泞进村时,春雪正下得紧。为首的教授,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麦田里走,衣服很快沾满泥点。随行乡人大的阿主席裹着黑色条绒大衣,怀里抱着一摞维吾尔语的农技手册,封面上的麦穗图案被雪水洇得模糊。

“乡亲们,都往这边拢一拢!” 阿主席用维吾尔语喊道。他的声音带着塔里木河的浑厚,在雪地里激起一圈圈涟漪。三十几个村民围了过来,有的裹着皮衣,有的戴着帽子,像是从雪地里冒出来的一棵棵胡杨树。

专家们在麦田里指着土壤说:“这是板结的黏土,透气性差,得掺沙改良……”话音未落,人群里响起窃窃私语。一位白胡子老汉举手提问:“巴郎子,你说的‘透气性 ’ 是啥意思?” 阿主席愣了一下,挠着头说:“就是说,土地要像筛子一样,能让空气钻进去。” 村民们恍然大悟,纷纷点头。

村里的麦田从未如此拥挤。阿主席站在小麦地里,维吾尔语的韵律在空中织成网,兜住专家们从国语里抖落的专业术语。“土壤酸碱度”变成“土地的脾气”“根系呼吸”化作“树根的哈欠”,当说到小麦倒伏时,阿主席比画着麦秆折腰的弧度,突然改用比喻:“就像阿依古丽跳舞时裙摆被风吹歪。”

前排的吐尔逊叔突然站起,他粗糙的手掌托着半截发黑的麦穗:“去年我的麦子像秃鹰的羽毛!”专家俯身接过,指尖掠过麦芒时,我看见他袖口沾着天山融雪般的粉末——那是实验室里磨碎的土壤样本。他蹲下身,膝盖在牛仔裤上印出雪痕,用维吾尔语解释着磷肥如何像骨汤般滋养麦根,直到吐尔逊叔浑浊的眼睛里亮起恍然的光。

春雪突然变得暴烈。沙尘乘着风的脊背扑进大棚,将正在演示嫁接的专家们染成泥塑。艾力江小哥的额头滴着泥水,他盯着被沙尘糊住的果树剪枝图,突然用维吾尔谚语唱起来:“刀子钝了要磨,脑子锈了要问!”歌声撞在塑料膜上,化作嗡嗡的回响,像蜂箱里酝酿的春天。

阿主席的扩音器被泥浆糊住,他索性扯开嗓子,用歌谣讲解滴灌原理:“水像羊肠子一样细,流到每棵树脚下……”。沙粒在灯光下跳舞,落在村民的帕克大衣上,落在专家的笔记本上,落在那些被反复描摹的种植图表上,仿佛大地在给渴望知识的人们悄悄盖章。

雪越下越急,混着沙尘在天地间织成灰蒙蒙的幔帐。村委会前,村民们自发排起长队,有人捧着发黄的麦穗,有人攥着龟裂的土块。他们连午饭都没顾上吃,专家就着雪水咽下干馕。

“这株麦苗得了锈病,得用粉锈宁。”

“您家大棚的滴灌带老化,该换了。”

“核桃树要轮作,就像让土地歇口气。”

阿主席的舌头渐渐不听使唤,他把“光合作用”翻译成“叶子的呼吸”,把“有机质”说成“大地的肉”。有个红脸膛的年轻人突然举手:“专家同志,您说改良土壤要施有机肥,能不能用其他的……”

专家摘下眼镜擦了擦,睫毛上沾着雪粒:“可以用秸秆还田,或者种绿肥作物。”他忽然注意到年轻人破袖口露出的半截小臂,晒得黝黑的皮肤上布满细密的裂纹,像干涸河床上裂开的泥块。

下午在核桃林里,吐尔逊大爷握着修枝剪直叹气:“这些树越长越疯,结的核桃却一年比一年小。” 专家们蹲在地头,用树枝在沙地上画示意图:“修剪要像绣花,留强去弱,通风透光……”他的手指冻得发紫,沙地上的线条被风吹得支离破碎。吐尔逊大爷突然起身,从口袋里掏出个馕饼掰成两半:“就像这馕,中间要留空,让火舌舔到每个角落。” 专家眼睛一亮:“对,就是这个道理!”

回县城的路上,专家们望着窗外的雪景沉默不语。过了许久,他突然说:“我们带的资料都是汉语的,可这里的乡亲们大多看不懂。” 阿主席点头:“去年发的农技手册,好多都被搁置在角落里落灰了。”专家从包里掏出一本维吾尔语的《农业基础知识》,封面已经卷边:“我在和田学了三个月维吾尔语,可有些专业术语还是翻不准。”

车窗外,艾日克贝西村的灯光渐次亮起,像撒在雪地里的星星。我想起吐尔逊大爷掰馕的手势,想起古丽努尔录像时专注的神情,突然明白:知识的种子要在这片土地上生根发芽,不仅需要春风化雨,更需要懂得土地的语言。就像塔里木河的水,只有绕过胡杨林的根系,才能滋润干涸的河床。

深夜,我在村委会值班室整理笔记。忽然想起专家临走前的话:“技术普及不是撒种子,得让知识在土地里扎根。”他说话时,村口白杨树的新芽正悄悄顶破雪壳,嫩绿的叶尖上悬着雪粒,像谁别在枝头的水晶发卡。

窗外又飘起细雪,混着沙尘在月光下飞舞。我听见远处传来隐约的驼铃声,仿佛来自丝绸之路的深处。那些穿越千年的商队,是否也曾在这样的春夜里,为寻找一片绿洲而辗转难眠?

翌日清晨,吐尔逊叔的麦地里,有人用维吾尔歌谣丈量行距;麦麦提大爷的核桃林,剪刀声和着木卡姆的节拍。沙尘再次来袭时,我看见村干部们正带着村民种防风林——那些树苗排成的阵列,像正在破译春天的密码。

春雪终将归于泥土,但总有些落在心上的雪,会化作种子,用任何语言都阻挡不了土地生长的故事。

本文连载章节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