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日克贝西村大礼堂边上那片桃林,每当我从大礼堂望去,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一片本该在七月流光溢彩的桃林,此刻却像蒙上了一层衰败的灰。它们了无生气地垂着枝丫,叶片蜷缩,果实上覆盖着一层令人沮丧的、如同骨灰般的白色粉末。这便是那恼人的白粉病,像一种慢性的绝症,蚕食着这片桃林的最后一丝尊严。
我总会想起秀成书记。那片桃林的苗子是他,亲自拉回。是冰糖蟠桃,顶好的品种,等挂了果,村里的日子就像这桃子一样,甜到心里去。那时的阳光,似乎都比现在要慷慨几分,照在那些纤细的树苗上,也照在人们充满希望的脸上。
希望,终究是脆弱的。工作队换了一茬又一茬,队员们带着城市的知识和文件而来,却鲜有人懂得如何与土地对话。他们能写出漂亮的报告,能组织高效的会议,却看不懂桃树叶片上细微的枯黄意味着什么,也分不清哪种肥料应该在何时施下。于是,秀成书记的甜蜜诺言,年复一年地在现实中打了折扣。桃子结得一年比一年小,味道也一年比一年涩。它们的存在,更像是一种尴尬的提醒,提醒着所有后来者,有些理想的种子,若无精心的侍弄,便只能长成一丛荒芜的遗憾。
今年,这遗憾达到了顶峰。白粉病像一场无声的瘟疫,席卷了整片桃林。摘下的桃子,往往要扔掉大半。剩下的,也多是些歪瓜裂枣,个头小得可怜,表皮还带着病斑的印记。往年,这些桃子好歹能作为一份“土特产”,装点门面地送给县里的一些对口单位。而今年,工作队的几个年轻人对着这堆“废品”一筹莫展,连送礼都拿不出手了。
转机来自机关党委。或许是听闻了工作队的窘境,一纸“自愿认购、助农解困”的倡议发到了政法委机关的各个处室各个中心。出乎意料,反响热烈。同事们大约是出于对基层工作的体恤,纷纷报名,一人一箱,顷刻间就订下了二百五十箱。
二百五十箱。这个数字像一块巨石,沉甸甸地砸在了我们这些“留守人员”的心上。
我刚休假回来,腰椎间盘突出的毛病还没放过我,医生叮嘱要静养,可村里的现实哪里容得下“静养”二字。电话一响,命令传来,不容置喙。于是,我,连同所有的村干部、乡里下派的干部、工作队队员,甚至还有村里的几个保洁员,都被“无差别”地安排进了这场摘桃和包桃的战斗里。连一些平日里爱看热闹、心肠又热的村民,也自愿加入了进来。
下发的文件里白纸黑字写着,不能向村民乱摊派劳动。多么体恤民情的一句话。可文件之外呢?文件之外,是这些具体的、琐碎的、不得不完成的任务,它们最终只会精准地落在我们这些编制内、编制外,有名分、没名分的“公家人”头上。
上午的阳光毒辣,桃林里闷热如蒸笼。桃子上的绒毛和白粉混在一起,沾在手臂上,又痒又黏。我们弯着腰,在一片狼藉中艰难地挑选着。好的标准一降再降:只要没有明显的腐烂,没有大面积的病斑,个头比核桃大一点,就算“合格品”。即便如此,一棵树上也挑不出几个。坏桃子被我们随手扔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噗”的一声,像一声声无力的叹息。
忙活了一整个上午,汗水湿透了每个人的衣背,腰疼得像要断裂开来。可成果呢?仅仅六十箱。连四分之一都不到。
午饭前,陈书记来视察了。他是个雷厉风行的人物,习惯了发号施令。他走到堆放成品箱的地方,随手拿起一个开着口的箱子,只看了一眼,脸色便阴沉得如同七月突降的暴雨。
“这桃子是怎么回事?”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没人敢作声。
“都是些小果、坏果!这送去机关,是要让领导看我们的笑话吗?”他把手里的桃子重重地摔回箱子里,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震得所有人的心都跟着一颤。“你们群众中心,是怎么打理这片桃子树的?”
“群众中心”,一个模糊而笼统的称谓,在此刻,却像一口精准的黑锅,稳稳地扣在了工作队员上。
“中午不准休息!所有人,继续干!”陈书记的目光扫过我们一张张疲惫的脸,最后停留在工作队身上,“今天要是包不完二百五十箱,我拿你们群众中心试问!”
话音落下,空气仿佛凝固了。没人再提吃饭,也没人敢提休息。酷热的午后,桃林里的气氛比天气更加焦灼。人们的心情像一根被拉到极致的皮筋,濒临断裂。
“怎么才九十箱……”
“桃子越来越烂了,后面的树更没法挑!”
“天哪,这一筐里就挑出来这么几个能要的……”
抱怨声、叹息声此起彼伏。就在这片浮躁的喧嚣中,一个尖厉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划破了空气。
“有人偷桃子!”
是群众中心(工作队)的一个年轻队员,平时就喜欢表现。她从桃林深处冲了出来,一边跑一边嚷,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兴奋。“村干部偷桃子了!可让我抓到了!我说怎么好桃子都没了,原来他们把大桃子、好桃子都偷走了,只给我们留这些烂的!”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过去。只见工作队员气喘吁吁地跑到陈书记面前,用手指着跟在她身后,显得手足无措的两个村干部。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形,似乎要将这次任务失败的所有责任,都倾泻在这突如其来的“罪证”上。
“书记,你看看!他们偷桃子!”
我看见那两个村干部,两人手里各拎着一个白色的塑料袋,袋子不大,瘪瘪的,隐约能看到里面装着几个桃子。他们的脸上写满了慌张和窘迫,黝黑的皮肤上,汗珠大颗大颗地往下滚。
“书记,这些……桃子是……是掉下来的。”村干部用他那蹩脚的、带着浓重地方口音的普通话解释着,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艰难。
“掉什么掉!就是你们偷的!把大桃子都藏起来了!”那位工作队员不依不饶,声音更加尖锐,仿佛他捍卫的不是几箱桃子,而是某种至高无上的正义。
“这么……偷呢,你看这土。”另一个村干部急得把塑料袋举到我们面前,结结巴巴地解释。
我凑近了些,看得分明。袋子里的桃子,确实比我们装箱的要大上一圈,但个个都带着伤。这儿蹭破了皮,那儿磕出了一块淤青,上面还沾着新鲜的泥土和草屑。这副模样,的的确确是刚刚从地上捡起来的,是那些因为熟透了,或是被风吹落的“坠果”。一个袋子,也就两三斤,是他们想捡回家自己吃,或者喂给牲口的。
可是在那个瞬间,真相已经不重要了。群众中心需要一个宣泄口,陈书记需要一个替罪羊。
“你闭嘴!”那位工作队员对着村干部咆哮,唾沫星子都快喷到他脸上了,“书记,就是这些坏蛋!我们群众中心打理桃子多用心啊,把桃子伺候得好好的,就是他们这些监守自盗的村贼,把好桃子都偷走了!他们是想害我们没法跟机关交差!”他转向陈书记,语气里带着一种邀功似的决绝,“书记,必须把这几个坏蛋全部开除出村委会!”
看着她那因激动而扭曲的嘴角,我心里掠过一丝寒意。这甩锅的技术,真是炉火纯青。她巧妙地将“工作队”和“村干部”对立起来,将桃子的败坏归咎于人性的败坏,将自然的天灾扭曲成彻头彻尾的人祸。而她,则是那个揭露黑暗的英雄。
陈书记的脸色铁青。他没有去检查袋子里的桃子,甚至没有多看那两个村干部一眼。他需要的不是事实,而是一个可以让他用来整顿纪律、重塑权威的靶子。
他对着那两个几乎要哭出来的村干部,进行了一番严厉的训斥。那些话语,无非是“思想觉悟低下”“辜负组织信任”“给干部队伍抹黑”之类的官样文章。村干部们低着头,像两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嗫嚅着,却一个字也辩解不出来。他们的普通话本就不好,在权力和流利语言的双重压迫下,任何解释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最后,陈书记的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小邱,”他命令道,“下午你别包装了,你给我在桃园这儿看着,一个桃子也别让他们再拿走!”
我愣住了。
村干部们抬起头,满头大汗地看着我,他们的眼神里,混杂着屈辱、无奈,还有一丝微弱的、祈求理解的光。我看着他们,再看看那片被白粉病折磨得奄奄一息的桃林,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我成了狱卒,看守着一座本就荒芜的果园,防备着一群被冤枉的“窃贼”。这何其荒诞!
下午的时光,在一种诡异的寂静中流逝。我靠在一棵桃树下,腰部的钝痛一阵阵袭来。桃林里,人们默默地劳作,不再有抱怨,也没有了交谈。那两个“偷桃”的村干部,干得比谁都卖力,仿佛想用汗水洗刷掉那莫须有的罪名。
我看着他们,心里却在想着另一件事。我想起了平日里,乡里、县里下来检查,需要连夜准备台账、打扫卫生时,冲在最前面的是他们;我想起了村里有邻里纠纷、婆媳矛盾,跑去调解,磨破嘴皮子的是他们;我想起了防汛抗旱、森林防火,二十四小时值班,守在第一线的,还是他们。
他们是这个庞大国家机器最末端的神经,处理着最繁杂、最具体、最不为人知的事务。他们拿着微薄的补贴,却要承担无限的责任。他们的语言或许粗糙,他们的方法或许“土气”,但他们与这片土地血脉相连。
而我们这些“外来者”——工作队员、下派干部,我们带着文件、指标和一种不自觉的优越感来到这里。我们把村庄当成一个需要被“改造”和“提升”的对象,却很少真正俯下身去,倾听土地的声音,理解村民的逻辑。我们用我们的标准去衡量他们,用我们的语言去审判他们。当任务无法完成,当理想遭遇现实的阻力,将责任推给他们,似乎是最简单、最便捷,也最“政治正确”的选择。
干干矛盾。这个词在我的脑海里越来越清晰。工作队、乡下派干部与村干部之间的矛盾,就像这桃树上的白粉病,看似只是表皮的问题,实则已经侵入肌理,从根上就出了问题。这是一种权力的傲慢,一种文化的隔阂,一种深深的不信任。
夕阳西下,余晖给这片病态的桃林镀上了一层虚假的金色。二百五十箱桃子,最终还是没有凑齐。
我依然站在桃林边,像一个孤独的守望者。那两个村干部收工时,从我身边走过,他们冲我憨厚地笑了一下,那笑容里,有历经风雨后的麻木,也有一丝还未泯灭的淳朴。
我突然觉得,那些被冤枉的、沾着泥土的坠落的桃子,就是他们的写照。它们曾经也是饱满的、甜蜜的,是这片土地最真实的馈赠。只是因为长得不够“标准”,或是坠落的时机不对,便成了罪证。
而真正的病灶,那层覆盖了一切的、让所有甜蜜都变了味的“白粉”,究竟是什么?是失管的桃林,是推诿的责任,还是那颗在权力与偏见中,早已变得坚硬而冷漠的人心?
我直起酸痛的腰,望着天边最后一抹晚霞,答案,在风中飘散,无迹可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