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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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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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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振兴长歌》连载

第一百四十一章 焦土·裂心

七月的尾巴,像一截被烈日烤得焦黄的草根,干瘪而蜷曲地悬在艾日克贝西村的上空。这毒辣的太阳已经持续了太久,久到村里的老人都忘了上一场雨是什么味道,只记得那场雨后,他们院子里的树多开了几朵花。而现在,那树上的叶子,也像被抽干了精气的病人,蔫蔫地垂着,蒙着一层细密的、永恒的灰。

会议室里的光景,便是这整个村庄情绪的缩影。

苍蝇,大概是这间屋子里唯一充满活力的生命,不知疲倦地在桌面上盘旋,嗡嗡声不大,却像一把小小的、钝钝的锉刀,反复磨着在场每个人早已脆弱不堪的神经。

人,是真的少。稀稀拉拉的,算上我这个偶然在场的“客人”,也不到十个。这场景让我不可避免地回想起去年刚来时的光景。那时候,也是在这间会议室,能乌泱泱地挤进二十几号人,烟雾缭绕,人声鼎沸,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一种——即便可能是盲目的——对未来的期许。他们讨论着征地补贴,争论着防渗渠的走向,甚至为谁家多占了一分地而吵得面红耳赤。那种争吵里,都含着一股子鲜活的生命力。

而现在,只剩下沉默。一种沉甸甸的、能把人的肩膀压垮的沉默。

自从上次的“偷桃事件”之后,这种溃散便开始了。那件事本身不大,但它像一根针,轻轻一刺,就扎破了村里那层本就紧绷的、名为“集体”和“规矩”的薄膜。脓水流了出来,暴露出内里的虚弱和猜忌。从此,村干部们似乎都找到了绝佳的借口。塔书记常往乡里跑,说是协调工作,可谁都知道,她更愿意待在有空调的办公室里;管会计的说自己老胃病犯了,要去县医院长期治疗;负责纪律的凯由木,则终日骑着那辆破旧的摩托车,在各个村小组之间奔波,名义上是去收费,可他摩托车后座上那个收钱的布袋子,总是瘪得像他自己的脸颊。

他们像一群被惊扰的鸟,各自飞向了自认为安全的枝头,独留下这片干涸的土地和一屋子的寂静。

今天,塔书记又不在。乡里开会。主持会议的是陈书记。他不像塔书记那样熟悉村里的家长里短,他的世界是由数据、指标和报告构成的。他环视了一圈这冷清的会议室,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似乎这稀少的人数本身,就是对他权威的一种挑战。

他没有寒暄,甚至没有喝一口面前那杯早已凉透的茶水。

“水费。”他开口,两个字像两颗石子,掷入沉寂的池塘。“努尔,你说说,怎么回事?”

在努尔,闻言身体不自觉地缩了一下。她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裤缝。“书记……这一个半月……收了不到百分之十。”他的声音很低,仿佛怕惊扰了那只嗡嗡作响的苍蝇。

“不到百分之十?”陈书记的声音陡然拔高,那不是疑问,而是一记惊雷。“一个半月!你们都在干什么?睡觉吗?”

“书记,现在收费太难了……”一旁的外力江忍不住插话,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前几天我去阿迪力家,他家那五亩玉米,就种在村口大路边上。他指着地给我看,你看,那玉米秆子,还没人的膝盖高,叶子全都黄了,干得一碰就碎,像纸一样。阿迪力就那么看着我,他说,‘外力江,你看看,多久没来水了?我这地,算是废了。我还要水干什么?我不交了,一分钱都不交’”

外力江学着阿迪力的语气,那份绝望,隔着转述,依旧像滚烫的沙砾,烙在每个人的心上。会议室里更静了,连那只苍蝇似乎都停了下来。

陈书记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他的怒火并没有因为这个故事而平息,反而找到了新的靶子。“我上个月不是让塔书记去乡里和水管站协调了吗?不是说好给水了吗?怎么还会干枯?”他的咆哮在空旷的会议室里产生了回音,每一个字都像在拷问。“你们是怎么对接工作的?”

“没给,书记,一次都没给过。”努尔着急地解释,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水管站改了规矩,以前是收费不到百分之八十的村子不给水,上个月又开会,说现在要收到百分之九十才给。我们……我们这百分之九十都不到,他们怎么可能给水?我们这一个多月,一滴水都没见着。现在好多人,像阿迪力家那样的,都说不复播了,地就那么空着,说是让太阳晒去吧,晒透了,也就死心了。”

“放弃复播?”陈书记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像两只铜铃。“现在村里还有多少亩地没复播?”

努尔的嘴唇嗫嚅了一下,他看了一眼窗外那片被阳光炙烤得泛着白光的天空,艰难地吐出一个数字:“还有……还有七百亩。”

这个数字像一颗炸弹,在会议室里轰然引爆。

“七百亩?!”陈书记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杯子跳了起来,发出一声刺耳的碰撞声。“塔书记上周跟我汇报,说已经复播了九百亩!他说全村的复播工作进行得非常顺利!怎么到你这里,就变成了还有七百亩没复播?你们俩,到底谁在跟我说实话?你们到底是怎么干工作的?!”

他的咆哮不再是金属质感,而是变成了滚烫的岩浆,要将这屋子里所有的一切都吞噬、融化。努尔的脸涨成了红色,她的身躯在陈书记的怒火面前,显得如此渺小而无助。她嘴唇哆嗦着,巨大的委屈像潮水一样涌上眼眶。

“书记……”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几乎是在哀求,“您……您就从村委会门口往两边看看,就看看……路两边那大片大片的,都空着呢!地都裂了,口子大得能伸进去拳头。那不是我胡说,您一看就知道……”

他的话语里充满了卑微的真诚,她甚至没有去辩解塔书记的谎言,只是用最笨拙的方式,指向一个无可辩驳的、赤裸裸的现实。

然而,对于此刻的陈书记来说,现实是什么,或许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任务,是指标,是向上级汇报时那张不能出错的报表。他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野兽。他需要的不是解释,而是一个解决方案,一个能立刻扭转局面的、强有力的行动。

他深吸一口气,那口气仿佛抽干了房间里本就稀薄的氧气。然后,他下达了命令,每一个字都像用铁锤砸下:

“工作队、乡下派干部、村干部,还有,把警务室、司法所的都叫上!所有党员!一个不留!全部给我下去收水费去!”他的手指在空中狠狠地划过一道弧线,仿佛在指挥一场战役。“今天,就今天!收不上来,谁也别回来见我!”

命令下达了。会议室里的空气凝固了。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动。这道命令,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暴烈的力量,却又显得如此空洞和无力。它像一把锤子,试图去敲开一把用绝望焊死的锁。

会议就这么散了。或者说,是被陈书记的咆哮震散了。人们像一群幽魂,悄无声息地飘出了会议室,脸上带着同样的麻木和茫然。我跟在他们身后,一出门,就被一股巨大的热浪迎面推了一个趔趄。

太阳依旧悬在头顶,像一个巨大的、冷漠的白洞,贪婪地吸食着大地上最后一丝水分。我听从了努尔的建议,站在村委会门口的台子上,往两边望去。

触目所及,是大片大片的、裸露的黄土地。

土地龟裂着,一道道深浅不一的口子,纵横交错,像一张被撕碎后又拙劣拼凑起来的地图,描绘着一个名叫“干渴”的国度。偶尔有几块地里,稀稀拉拉地立着一些玉米秆,它们早已失去了生命的绿色,呈现出一种枯槁的灰白色。风一吹,便发出“沙沙”的声响,那不是庄稼生长的声音,而是它们在死亡边缘的最后呻吟。

远处,几个模糊的人影散落在田埂上,他们没有在劳作,只是弯着腰,或者蹲在地上,像是在那片绝望的土地上寻找着什么。但他们什么也找不到。空气中,只有热浪在扭曲、在升腾,让远处的景象也变得虚幻而不真实。

而现在,陈书记的命令,像鞭子一样抽打下来。他要求这些干部,去向那些连玉米都已枯死在地里的农民,收取那虚无缥缈的水费。他要求他们用纪律,去填补信任的裂痕,去弥合自然的创伤。这怎么可能呢?这就像是要求一个人,用一把沙子,去扑灭一场森林大火。

我仿佛已经能看到接下来的场景:在努尔和外力江村干部们,带着满心的疲惫和不情愿,走进一户户农家。他们会面对一张张或愤怒或麻木或悲伤的脸。他们会听到无数遍关于枯死玉米的故事。他们会看到孩子们干渴的眼神。他们会把陈书记的咆哮,转化为自己喉咙里干涩的、几乎说不出口的催促。而最终,他们收上来的,或许不是钱,而是更多的怨恨和更深的绝望。

远处的地平线上,天空和大地被热浪焊接在一起,呈现出一种令人窒息的、苍茫的白。艾日克贝西村,这个在地图上毫不起眼的小点,此刻,正承受着一场双重的干旱。一场来自天上,炙烤着土地;另一场来自人心,冰封着信任。

陈书记的咆哮声似乎还在耳边回响,但它很快就被这无边无际的、沉默的酷热所吞没了。在这片巨大的沉默面前,任何咆哮,都显得那么渺小,那么滑稽。

七月末的艾日克贝西,没有雨,只有一道道无法愈合的裂痕,开裂在土地上,也开裂在每个人的心里。而那间空荡荡的会议室,像一个巨大的、空洞的伤口,无声地诉说着一个关于干渴和咆哮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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