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像个迟疑的信使,姗姗抵达南疆的边缘。它带来的并非全然是春的明媚,至少在艾日克贝西村,天空依旧吝啬那份纯粹的湛蓝。沙尘,这位从帕米尔高原一路游荡下来的老邻居,依旧赖在天际线上,不肯爽快离去,将阳光也染上了一层昏黄的、带着远古气息的滤镜。空气里弥漫着沙土特有的腥甜,干燥的风卷起地面的浮尘,打着旋儿,像是大地的低语,又像是某种无声的诉说。
就在这样一个寻常得近乎寂寥的早晨,几辆越野车,碾过村口那条被风沙反复打磨得失去棱角的路,缓缓驶入了艾日克贝西村。车轮带起的尘土,很快又被风抚平,仿佛它们从未惊扰过这片土地的宁静。然而,村子里的人们,却早已被一种无声的讯息点燃了。
车门打开,走下来的,是黄书记。
黄书记,这个名字,在艾日克贝西村,不仅仅是一个职务的代称。它是岁月,是记忆,是那段艰苦却热忱的日子里,一道清晰而温暖的印记。他是政法委派驻这里的第一任工作队长,是那个曾经和村民们一起,在田埂上丈量土地,在夜校里点亮灯火,在巴扎上讨价还价(当然,他总是输给那些精明的维吾尔族老乡)的人。他的头发,似乎比上次村民们印象中的,又添了几分霜白,但步履依旧稳健,眼神里,还是那份熟悉得让人心安的温和与坚定。
他身后,跟着一群略显年轻的面孔,那是政法委2025年的第一批结亲干部。他们中的一些人,或许是第一次踏上这片土地,眼神里带着好奇,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拘谨,像是初次拜访远亲的孩子。他们手里提着、肩上扛着的,不是文件袋,而是捆扎结实的树苗,细嫩的枝条在风中微微颤抖,仿佛对这片陌生的土地既期待又忐忑。
几乎是黄书记踏上艾日克贝西村土地的那一刻,村庄就像是被投入了一颗石子的水面,瞬间荡漾开来。不是官方组织的列队欢迎,那太生分。是那种放下手中活计,从自家院门、从田间地头、从村委会的小广场,自发地围拢过来的热情。
“黄书记,你来啦!” 声音里带着惊喜,像是遇见了久未归家的亲人。喊话的是正在修整自家葡萄架的库尔班大叔,他黝黑的脸上,皱纹笑成了一朵盛开的棉花。
“身体好着呢,书记?” 扎着鲜艳头巾的阿依古丽大妈,一边擦着手,一边急急地问,她的嗓门洪亮,穿透了风沙。
“好,好着呢!大家都好吧?” 黄书记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轻易就安抚了风的喧嚣。他笑着,和这个握手,拍拍那个的肩膀,熟稔地叫出每一个人的名字,询问家里的收成,孩子的学业,甚至是谁家的羊羔又添了几只。
这场景,与其说是领导下乡,不如说是一场迟来的家庭聚会。那些家长里短,那些琐碎的问候,带着泥土和炊烟的味道,温热而真实。新来的干部们站在一旁,看着黄书记和村民们如此自然地交融,那种不见外的亲切,让他们脸上的拘谨渐渐融化,化为一种温暖的笑意。他们开始被村民们拉着,问东问西,尽管语言有时需要手势来辅助,但那份朴素的善意,是无需翻译的。
时间的魔法,就在于此。它能让戈壁开出韧性的花,也能让曾经的汗水,沉淀为心底深处的情谊。黄书记看着眼前熟悉的面孔,也看着那些老房子旁边悄然立起的新居,看着孩子们奔跑嬉闹的身影,眼中掠过一丝感慨。艾日克贝西,这个曾经贫瘠得只剩下风沙和祈盼的村庄,正在时光的砥砺下,慢慢舒展出新的生机。
“走,我们去种树!” 黄书记大手一挥,打破了这温情的叙旧。他的目光投向村子西边那片预留出来的空地。那里,风沙似乎格外嚣张,裸露的土地显得有些苍凉。
植树的地点,是精心挑选的。它位于村子的迎风口,像一道未来的屏障,寄托着人们对绿色和安宁的渴望。村民们早已扛着坎土曼(一种南疆特有的农具)、提着水桶等在那里。男人、女人、老人,甚至一些半大的孩子,都来了。
这是一场心照不宣的协作。
黄书记脱下外套,拿起一把坎土曼,第一个走向那片土地。他的动作并不迅捷,却异常沉稳。坎土曼破开板结的土地,发出沉闷而坚定的声响,仿佛是在叩问大地深处沉睡的生命力。
结亲干部们紧随其后,他们或许并不如村民们那样熟练于农活,但干劲十足。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与脸上沾染的尘土混合在一起,勾勒出一种别样的专注。他们挖坑,扶苗,培土,每一个动作都小心翼翼,仿佛在呵护一个新生的婴儿。
村民们则在一旁,或指导,或搭手。库尔班大叔耐心地教一位年轻干部如何根据树苗根系的大小挖掘合适的树坑,“根要舒展,不能憋屈,就像我们人一样,心里舒坦了,才能长得好。”他的话语简单,却蕴含着生活的哲学。阿依古丽大妈则带着几个妇女,拎着水桶,从不远处的井边打来清水,小心地浇灌在树苗的根部。那水,带着深井的清冽,渗入干燥的土壤,滋养着希望。
风依旧在吹,沙尘依旧弥漫。但这片土地上,却洋溢着一种与环境格格不入的热烈。铁锹与土地的碰撞声,人们的笑语声,偶尔还有孩子们的欢呼声,交织在一起,谱成了一首粗犷而动人的劳动交响曲。
黄书记种下了一棵白杨。他扶正树苗,仔细地填土,然后用脚轻轻踩实。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望着那棵在风中挺立的小树苗,眼神悠远。他或许想起了多年前,他第一次来到这里,也是在这样一个风沙天,那时,这里的树,比人还稀罕。那时,他也是带着一群年轻人,在这里许下改变的诺言。
一位年轻的结亲干部,是个刚毕业不久的姑娘,她种下的是一棵沙枣树。她一边种,一边轻声对树苗说:“要好好长哦,要长得比风沙还硬气。” 旁边一位维吾尔族大爷听到了,哈哈大笑,用不太流利的汉语说:“对,丫头,沙枣树,甜得很,硬气得很!”
这不仅仅是种树。这是在播撒一种信念,一种扎根于斯的决心。每一锹土,都混合着汗水与情谊;每一桶水,都浇灌着理解与互助。那些树苗,像一个个绿色的惊叹号,标记在艾日克贝西村的土地上,也标记在每一个参与者的心坎里。它们是友谊的象征,是民族团结的见证,更是对未来美好生活最质朴的期盼。
远处,几缕炊烟开始袅袅升起,那是村民们在准备午饭,准备用最淳朴的方式,款待这些远道而来的“亲戚”。空气中,沙土的味道似乎淡了一些,隐约能闻到馕坑里烤馕的香气。
黄书记和村民们、干部们站在一起,看着那一片刚刚栽下的新绿。虽然它们现在还显得弱小,稀疏,但在漫天黄沙的映衬下,却有一种动人心魄的力量。它们是这片古老土地上的新生,是抵御风沙的勇气,是人与人之间最温暖的连接。
我想,许多年后,当这些树苗长成参天大树,当艾日克贝西村的天空更加清朗,人们会记得这个四月的早晨。记得那依旧弥漫的沙尘,记得黄书记温和而坚定的眼神,记得那些年轻干部脸上的汗水与笑容,记得坎土曼破土的声音,记得清水滋润土地的瞬间,记得那些在风中共同植下的,不仅仅是树,更是根植于心的深情与希望。
沙尘终将退去,而绿意,连同那些在劳动中升华的情感,必将在这片土地上,岁岁年年,枝繁叶茂。这,或许就是艾日克贝西村,在四月里,书写下的最诗意的篇章。而黄书记,这位老队长,他的身影,连同他带来的那抹新绿,早已融入了这片土地的年轮,成为村民记忆里,一道永远温暖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