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中旬,艾日克贝西村的暑气,黏稠得像一碗熬过了火的糖浆。
小米是这时候走的,去上海。她的病情在这个夏天急转直下,像被看不见的手猛地推了一把,踉跄着跌向一个我们谁也无法预知的深渊。出发那天,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T恤,身体因为药物原因臃肿了不少。她冲我们笑,说,去去就回,等我回来。我们都知道,这趟远行,是一场豪赌,赌注是她的身体健康。发展中心的办公室里,于是只剩下我跟小冯。
两个人,守着一间空旷的办公室,像守着一座突然沉寂下去的岛屿。
沉闷。
是的,沉闷。这个词像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整个八月的空气。窗外的阳光,本该是热烈而富有生命力的,此刻却只剩下一种暴虐的白,晃得人眼睛疼。光线切过玻璃,在水泥地上投下一块呆板的长方形,随着时间缓慢挪移,像一个走得极慢的钟,每一格都刻着无聊。小冯大部分时间都在埋头整理那些似乎永远也整理不完的表格,敲击键盘的声音,哒,哒,哒,孤零零的,敲在厚重的寂静上,非但没有打破它,反而让这寂静显得更有质感,像是在一块巨大的黑色天鹅绒上,用针尖不紧不慢地绣着两个字:等待。
我常常会停下手中的笔,就那么坐着,目光越过小冯的头顶,穿过那扇永远擦不干净的玻璃窗,落在村委会院子里的那棵核桃树上。那树也病了似的,无精打采。宽大的叶子在毒辣的日头下打了蔫,边缘微微卷曲,蒙着一层细密的灰尘,像是被生活的重压磨去了所有的光泽。它就那么站着,一动不动,连风都懒得来招惹它。它不再是一棵树,更像是一个关于“停滞”的雕塑。
偶尔,这凝固的画面里会渗入一点声音。是保洁阿姨。她提着水桶,拿着拖把,从走廊那头慢悠悠地晃过来。她总是在下午最热的时候打扫卫生,一边拖地,一边用我听不懂的维吾尔语交谈。她们的语速很快,声调里有一种奇特的、富有弹性的韵律。那声音从遥远的另一个世界传来,短暂地打湿了办公室里干燥的空气,然后又迅速地蒸发掉,什么也不留下。她们交谈的内容我无从知晓,或许是关于巴扎上新来的甜瓜,或许是关于谁家的孩子考上了乌鲁木齐的大学,又或许,只是在抱怨这该死的天气。这些充满烟火气的声音,与我们办公室里关于“乡村振兴”“产业规划”的宏大叙事形成了如此奇异的断裂。它们是真实的,是滚烫的,而我们,似乎悬浮于其上。
于是,我开始长时间地,望着天。
办公室的窗户朝北,视野很好,能看见一大片毫无遮挡的天空。没有沙尘的日子,艾日克贝西村的天空,是那种最纯粹的、不含一丝杂质的蓝,像一块巨大的蓝宝石,被神灵小心翼翼地擦拭过。而云,就是这块蓝宝石上唯一的,也是最动人的装饰。
那些云,它们是什么样子的呢?有时候,它们是一群被风追赶的羊,慵懒、肥硕,慢吞吞地从天的一边迁徙到另一边,仿佛在进行一场亘古不变的游牧。有时候,它们又像被顽童撕扯开的棉絮,一丝一丝,一缕一缕,淡得几乎透明,挂在天上,带着一种破碎而忧伤的美感。更多的时候,它们聚集成巨大的、拥有着复杂层次和轮廓的堡垒,一座座天空之城,有着巍峨的塔楼、深邃的峡谷和银光闪闪的城墙。阳光从云层的缝隙里穿透下来,形成一道道笔直的光柱,投射在远处无垠的戈壁滩上。那一刻,整个世界都充满了神圣的戏剧感。
我望着云,办公室里的一切似乎都退去了。小冯的键盘声,窗外核桃树的颓丧,甚至心里那份对小米病情的、沉甸甸的担忧,都暂时被这片高远而自由的景象所稀释。我的思绪,也像一朵云,脱离了地面的引力,开始漫无目的地漂浮。
我常常想,我们在这里,在艾日克贝西村,到底在做什么?桌上堆满了文件,墙上贴着规划图,电脑里存着数不清的报告。我们谈论着“振兴”,这个词本身就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视角,仿佛乡村是一个沉睡的、需要被唤醒的病人。我们带来了我们以为正确的理念。我们像一群园丁,试图在一片古老的土地上,修剪出我们想要的、符合某种“现代”审美的景观。我们希望这里长出高产的果树,盖起漂亮的民房,发展起产业。
可是,我望着天上的云,它们从不为什么目的而存在。它们只是聚散、飘浮、变化。它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自由而磅礴的诗意。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就像那偶尔响起的维吾尔语交谈,他们有自己的节奏,有自己的悲欢,有自己延续了千百年的生存逻辑。保洁阿姨可能并不知道什么是“产业闭环”,村口的麦麦提大叔或许也无法理解“产业融合”的深刻内涵,但他们知道什么时候的馕坑肉最香,知道如何用最古老的方法引来昆仑的雪水灌溉果园,他们的生活智慧,如盐溶于水,无形,却又无处不在。
我们的“振兴”,会不会像一朵形状过于规整的云,很美,却终究是飘在天上的,与这片土地的呼吸隔着一层无法逾越的距离?
小米在的时候,我们常常争论这些。她比我更理想主义,也更有行动力。她会花一整个下午的时间,蹲在村民家的院子里,看老大娘怎样用最传统的手法编织扫把,然后兴奋地跑回来,攥着拳头对我说:“这才是宝贝!这才是我们的根!我们不能让这些东西消失!”她会拉着村里的年轻人,给他们讲电商,讲直播,眼睛里闪着光,仿佛已经看到了艾日克贝西村的手工艺品通过一根网线,飞向全国各地的模样。她的存在,就像一团炽热的火,总能把办公室里沉闷的空气烧得噼啪作响。
现在,这团火去了上海,在冰冷的白色病房里,为自己的健康而战。而我们,留在这里,面对着她未竟的事业,和这片沉默的土地。我忽然感到一种深刻的无力。我们的力量,在一个具体的生命面前,显得如此渺小;我们的宏大计划,在日复一日的、具体而微的生活面前,又显得那么苍白。
小冯忽然叹了口气,站起身去倒水。杯子和饮水机碰撞,发出“咕咚”一声,把我从云端的思绪里拽了回来。
我们俩都沉默了。
他端着水杯坐回自己的位置,键盘声再次响起,哒,哒,哒。那声音里,似乎多了一点点执拗的力气。
我重新望向窗外。天空中的云,不知道什么时候变了形状。刚才还壁垒分明的云城,此刻已经被风吹散,化作了千万条飞驰的鱼,鳞片上闪着金色的光,正奋力地向西游去。云的下面,艾日克贝西村静卧着,房屋,阡陌纵横的田地,远处蜿蜒的白杨林带,一切都笼罩在一种永恒般的静谧之中。
我忽然意识到,或许,我们对“振兴”的理解,从一开始就陷入了某种误区。我们总想“做”些什么,想去“改变”些什么,想留下些看得见的“政绩”。我们焦虑,我们匆忙,我们把一个宏大的概念,分解成一个个可以量化的KPI。但也许,真正的振兴,不是一场疾风骤雨式的革命,而更像是一场漫长的、润物无声的陪伴。
它或许就藏在小冯那一声轻轻的叹息里,藏在他给自己打气说出的那句“会好起来的”里面。它藏在我们对远方战友的牵挂里,藏在我们愿意留下来,忍受这份沉闷与孤寂的坚守里。它也藏在保洁阿姨那我们听不懂的、却充满了生活质感的交谈里,藏在麦麦提大叔引水的智慧里。振兴不是我们单向的“给予”,而是一种双向的“融入”和“共生”。它需要我们像天上的云一样,俯下身,更长久地凝视这片土地,感受它的呼吸,理解它的沉默,然后,等待一场恰逢其时的雨。
我们不能只是飘在天上的云,我们要做能化为雨水的云。
想到这里,我心里那块被沉闷和忧虑挤压得硬邦邦的地方,似乎稍稍松动了一些。
八月中旬的那个下午,漫长而安静。我望着窗外变幻的云,第一次觉得,它们不再是遥远的、与我无关的风景。它们是信使,是启示,是悬挂在艾日克贝西村上空的一个巨大的问号,也是一个温柔的答案。而我,和小冯,和这间办公室,和那棵无精打采的核桃树,都是答案的一部分。
我们在这里,我们等待,我们守护。等待核桃成熟,等待一场能真正浇灌进土壤深处的,振兴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