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真的,就像一场悄无声息的渗透,艾日克贝西村,这个在春天里慵懒舒展着身子的村庄,开始被另一种生灵占据了边缘地带。那些野狗,它们来了。不是一只两只,而是,忽然之间,仿佛从戈壁的风沙里、从枯草的根茎下、从被人遗忘的角落里钻出来似的,成群结队了。
它们尤其钟爱那几处新建的大棚。或许是棚膜在阳光下泛起的暖意,如同某种虚假的承诺,吸引了它们;或许是棚内隐约传出的泥土和作物的气息,触动了它们古老的、关于生存的嗅觉记忆。总之,它们就在那里,三三两两,或卧或立,像一簇簇焦黄的、会移动的荆棘丛,散布在大棚之间的空地上,以及通往那里的土路上。
我们发展中心的同志们,怀揣着对土地的赤诚和对未来的憧憬,是那片大棚最频繁的访客。春天嘛,正是万物生长的时节,棚里的秧苗需要照看,滴灌的管道需要检修,土壤的墒情需要时时把握。于是,我们与那些野狗的“不期而遇”,便成了日常的一部分,一种带着惊悸和无奈的固定节目。
相遇的刹那,总是毫无征兆。也许你正低头琢磨着一片叶子的脉络,也许你正哼着不成调的歌,脚步轻快地踏过松软的田埂。然后,倏地一下,空气仿佛凝固了零点几秒,紧接着,便是炸裂开来的咆哮。不是寻常家犬那种带着点撒娇或警示意味的吠叫,不,完全不是。那是来自喉咙深处、挤压着胸腔的、充满敌意的嗥叫,粗粝、狂野,带着一种原始的、不容置疑的领地宣告。它们龇着牙,露出白森森的利齿,身体前倾,毛发倒竖,像一群突然被惊醒的、充满怨气的幽灵。阳光明明朗朗地照着,春风和煦地吹着,可那一刻,周遭的一切仿佛都失了颜色,只剩下那几双凶狠的、闪着幽绿或黄褐色光芒的眼睛,死死地钉在你身上。
“这是我们的地盘!”——它们的每一声咆哮似乎都在嘶吼着这句话。那声音穿透力极强,砸在塑料棚膜上,发出“噗噗”的闷响,又在空旷的田野间冲撞、回荡,搅得人心头发紧。我们这些平日里自诩为建设者、是这片土地“主人”的人,在那一刻,所有的身份、所有的自信,都被这原始的、不讲道理的声浪冲刷得干干净净。剩下的,只有最本能的恐惧。
谁说人类是万物之灵?至少在艾日克贝西大棚外的这片土地上,在那电光石火的对峙瞬间,我们深刻体会到了“两条腿的跑不过它们四条腿”这句老话的沉重分量。不,不仅仅是速度,更是气势。它们是那样地决绝,那样地奋不顾身,仿佛保卫的是世代相传的王国。而我们呢?我们手里或许有文件,有规划图,有对未来的种种设想,但在那赤裸裸的生存意志面前,这些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于是,撤退,成了唯一的选择。甚至不能称之为撤退,那更像是一场狼狈的“落荒而逃”。先是脚步迟疑地后退,眼睛不敢离开那些紧绷的身体,生怕稍一松懈,它们就会像离弦之箭般扑上来。然后,不知是谁先转过身,拔腿就跑,于是大家便如同得到了指令一般,纷纷转身,用尽平生力气向着来路狂奔。身后的咆哮变成了追击的号角,伴随着急促的爪子刨地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你能感觉到那股灼热的气息几乎要燎到你的后颈,心跳如擂鼓,风在耳边呼啸,脚下踉跄,尘土飞扬。直到跑出很远,气喘吁吁地停下来,回头望去,那些身影才渐渐停留在它们“领地”的边缘,依旧狂吠不止,仿佛在嘲笑我们的胆怯,又像是在宣示它们的胜利。
这样的遭遇多了,便成了一种负担,一种压在心头的阴影。每次去大棚,都得提前做好心理建设,几个人结伴而行,手里不自觉地会捡拾些石块或木棍,尽管心里清楚,真要冲突起来,这些简陋的“武器”恐怕也只是徒劳。工作的热情,在一次次的惊吓和奔逃中,被消磨,被冷却。春天的艾日克贝西,本该是充满希望和生机的,却因为这些不速之客,平添了几分紧张和萧索。
村干部们自然也接到了我们的反映,愁眉不展。这毕竟关系到村里的发展项目,关系到大家的安全感。于是,电话打到了县里,联系了主管市容和城管部门。
城管们来了。开着印有蓝色盾牌标志的皮卡车,带着一股雷厉风行的气势。他们人多,装备也“专业”得多:长长的捕狗网兜,带着活扣的套索杆。一时间,大棚周围像是上演了一场围猎大戏。人们吆喝着,奔跑着,试图将那些野狗围堵在某个角落。
然而,正如那句老话说的,“狗是狗,可野狗们也不傻”。它们或许不懂人类复杂的社会规则,却拥有在严酷环境中磨砺出来的生存智慧。看到这么大的阵仗,那么多不怀好意的人类拿着奇形怪状的工具逼近,它们那与生俱来的警惕性立刻提升到了最高级。
较量,就这样在春天的末尾,以一种近乎荒诞的方式展开了。城管们布下“天罗地网”,野狗们则施展“遁地之术”。它们不再像对付我们这些手无寸铁的“入侵者”时那样虚张声势地咆哮,而是变得异常沉默和敏捷。它们利用地形,熟悉这里的每一道沟坎,每一处废弃的砖堆,甚至是大棚底下不易察觉的缝隙。你刚看到它在前面,一转眼,它就从侧面的草丛里闪了出去;你觉得已经把它堵在墙角,它却能找到一个你意想不到的豁口,倏地消失不见。它们像风中的影子,像滑溜的泥鳅,总能在包围圈合拢之前,找到那唯一的生路。
有时候,它们会躲起来。躲在远处的大棚后面,只露出一双警惕的眼睛;或者干脆钻进某个废弃的院落深处,任凭外面人声鼎沸,它们自岿然不动。那份沉着和耐心,简直让人类感到汗颜。城管们忙活了大半天,累得满头大汗,网兜和套索挥舞了无数次,却往往一无所获。偶尔抓住一两只,多半也是些年幼或反应稍慢的。而那些真正的“头领”,那些最凶悍、最狡猾的家伙,总是能安然无恙地看着这场闹剧,然后在人群散去后,重新回到它们的“领地”,用更加警惕和充满敌意的眼神,打量着这个世界。
这场人与狗的较量,与其说是捕捉,不如说是一场试探,一场相互的观察和评估。我们试图用人类的秩序去规束这野性的存在,而它们则用最原始的本能,一次次地瓦解我们的努力。这让我想起很多事情。想起这片土地的变迁,想起那些曾经在这里自由奔跑、如今却踪迹难觅的野生动物,想起人类活动范围的不断扩张,以及随之而来的,那些被挤压、被遗忘、最终又以某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反扑”回来的生命力。
这些野狗,它们是从哪里来的?是被遗弃的家犬后代,在流浪中野化了血脉?还是原本就属于这片边缘的、不曾被完全驯服的生灵?我不知道。或许两者都有。它们的存在,本身就像一个隐喻,诉说着某种断裂和失衡。它们对大棚的“占领”,是否也是对人类活动侵入它们传统生存空间的一种无声抗议?它们的咆哮,除了宣告领地,是否也隐藏着对失去和不安全的恐惧?
春天的末尾,阳光已经带上了几分初夏的燥热。空气中弥漫着尘土、青草、农药以及棚内作物混杂的气息,还有那隐隐约约、挥之不去的,属于野狗的腥臊味。抓捕行动无疾而终,城管们收队离去,留下一地鸡毛和村民们无奈的叹息。而那些野狗,在短暂的蛰伏之后,又会重新出现在大棚周围,只是眼神更加警惕,行动更加飘忽。
我站在发展中心的窗前,望着远处在风中微微起伏的白色棚顶,耳边似乎又响起了那些狂野的咆哮。那声音,不再仅仅是恐惧的来源,反而生出几分复杂难言的情绪。有无奈,有厌烦,但也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对那份顽强生命力的某种敬畏?或者说,是一种对自身处境的反思?我们,这些试图用技术和规划改造世界的人,面对这样直接、原始、不讲道理的生命力时,是否也常常显得如此笨拙和无力?
艾日克贝西的春天,就在这样一场人与狗的拉锯战中,在希望与惊悸的交织中,缓缓走向它的终点。风依旧吹着,秧苗依旧长着,而那些野狗,它们依旧在那里,像一群沉默的、带着野性光芒的问号,盘踞在村庄的边缘,盘踞在我们的心头。这场没有胜负的较量,或许还会持续很久。而我们,也只能在每一次心惊肉跳的相遇和奔逃之后,更加深刻地体会到,这片土地上,除了我们看得见的秩序和规划,还有着另一种看不见、摸不着,却又无处不在的、属于自然的、原始的力量。那力量,有时温和,有时,则会露出它的獠牙。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这念头又一次浮上心头。是啊,很多事情的发生,都是这样悄无声息,等到你察觉时,它已然成势。就像这春末的野狗,也像我们内心深处那些悄然滋长的、难以名状的彷徨。它们都在提醒我们,生活,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要粗粝,也……要生动得多。而我们,不过是这广袤天地间,两条腿奔跑着,试图寻找方向,也时常需要落荒而逃的,渺小存在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