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风,终于有了秋的味道,不再像盛夏时那样,懒洋洋地贴着地皮游荡,而是从戈壁深处呼啸而来,好像要把世间所有的绿色都撕碎。
今年的收入测算,就和这秋风一样,来得晚,也来得更冷。
不一样就更不一样在,今年的测算范围被“精准”地优化过——不是全村普查那种声势浩大的场面,倒像是做外科手术似的,把刀子对准了那些被特别标注出来的群体,脱贫户、监测户以及其他七类要“特别照顾”的人,总共148户,每条名字背后都连着一根敏感得不能再敏感的神经,这根神经牵扯的是“返贫”这条红线,于是整个测算过程,从一开始就有种小心翼翼、像憋住气似的感觉。
我在村委这个破烂的办公桌前,一遍遍盯着系统蹦出来的小数点,阳光透过窗棂斜着打进来,空气里漂浮着尘埃,在光柱里盲目地上下飘荡,好像我们此时此刻的心,不知道要往哪儿放,最后的结果,就像一颗大石头一样,重重地落在了每一个人的心口上:14户人,整整十四户人家,收入下降。
这个数字,占到了被测算总数的将近百分之十。它不是一个冰冷的百分比。我仿佛能看到麦麦提大叔那双因为常年劳作而布满裂纹的手,今年他家的羊羔价格比去年跌了快三分之一。我还仿佛听到了阿依古丽嫂子在电话那头的哽咽,她丈夫去年在村里的工程队还能挣一份活络钱,今年工程没了,男人只能去县城打零工,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家里的天,一下子就阴了一半。
这些活生生的、浸透着汗水与泪水的现实,在冰冷的系统里,被简化成了一个刺眼的“负增长”。
手机在我口袋里疯狂震动,是镇上的工作群,我点开一看,一大串红色带感叹号的文字像一条烧红的鞭子,噼里啪朝我头上甩下来:“你们各村看看,收入测算工作这么不用心!20个村里边有12个村是负增长,最高的负增长百分之十四点五!万元以下竟然还有十六户,你们是要搞返贫吗?”
每一个字,像烧红的铁钉一样,狠狠地扎进我的眼睛里,那一串串的感叹号,像一排排尖利的哨牙,龇着、咧着,要把我们活吞下去似的,紧接着命令就来了:“各村注意!对不升反降户,该分红的分红,该帮扶的进行帮扶!就今明两天,系统一关闭就没有机会了!”
“今明两天”这四个字像一片雪花般轻巧又沉重,从屏幕上方滑过时,仿佛给整个画面判了刑,所有的烦恼、挣扎、生活的重压都被碾碎成了一个可笑的、完不成的任务。
我放下手机。
荒诞。这是我脑海里唯一的词。
分红?拿什么分?帮扶?怎么帮?
去年这时候,还没到十月,村里分红计划就热气腾腾地出炉了,那时候的艾日克贝西村是什么样子?从村头到村尾,到处都是轰鸣的机器声,大型的工程建设像一个大火炉一样烧得正旺,满是尘土但是很热闹,男人们干活有劲头,女人们做饭也有动力,就连坐在村口晒太阳的老人都说话声音大了很多,牛羊肉价格也很高一头羊就能卖好多钱,于是村集体有钱了,村民的钱袋子也鼓起来了,开个分红大会红红火火,大家脸上的笑容都能摸得到希望。
可今年呢?风水轮流转,转得太快,也太无情,去年的工程早已竣工,留下的只有一片沉寂,喧嚣散去,艾日克贝西村又恢复了它亘古的宁静,只是这份宁静里,多了一丝失落,牛羊肉的价格,像断了线的风筝,一路下跌,牧民们精心饲养一年的成果,被市场无情地打了对折,收入下降,几乎是一件心照不宣、不可避免的事情,它就像这秋天的到来一样,是规律,是现实,是无法与自然和市场规律相抗衡的宿命。
报告上的数字,可是讲了一个完全不一样,五彩斑斓的故事,艾日克贝西村集体经济增收一百多万!这数字美观得像一句口号,响亮得能压过戈壁滩上所有的风声。
可我们这些活在村子里的人,却被这个发光的数字,烫得遍体鳞伤。
一百多万?钱在哪里?
村里那两百多个温室大棚被租出去了,说好要交的押金租金,到现在还是欠着,村民们流转出去的土地,承包费也没法兑现,当初签合同的时候说的话,现在都成了电话里的一句空话,把人们心里最后一点希望,磨得比风里的沙子还细。
艾日克贝西村,就这么无情地、悄无声息地,被卷入了一场幽灵般的三角债务之中。每一个环节都互相钳制,互相拖欠,像一串生了锈的铁环,解不开,也砸不烂。我们被困在这串铁环里,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份“增收一百多万”的报告,像一个巨大的讽刺,悬在我们的头顶。
“怎么办?”没有人能回答。我们能怎么办?凭空变出钱来?还是挨家挨户去给那14户人家做思想工作,让他们承认自己其实“被增收”了?或者,更直接一点,我们几个干部自掏腰包,把这个窟窿补上,去维护那个不能出现负数的“政治正确”?
窗外的风越刮越大,呼啸着撞在窗户玻璃上,像是催促,又像嘲笑,我想起昨天去麦麦提大叔家,他坐在门槛上,手里拿着小刀,慢慢地削着一根枯木,他的眼神已经没有了去年的神采,就像这九月的戈壁,宽广而荒凉,他没有抱怨,只是说:“风吹草低,有丰年就有灾年,老天爷的事,急不来。”
是,老天爷的事急不得,市场的规律也急不得,可是系统里的数字却等不及了,那个将要关上的系统窗口像一只冰冷的眼睛,漠然地注视着我们,束缚着我们,审判着我们。
“今明两天”,也就是两天时间,我们要做一次魔术表演,在空荡荡的口袋里变出真的钱,也就是“分红”和“帮扶”,去喂饱那个永远不能“负增长”的数字怪兽。
我走出村委会,站在院子里。风迎面扑来,带着沙土的气息,吹得我几乎睁不开眼。
风声里,我仿佛听到了镇里工作群里那一声声急切的、不容置疑的呐喊。也听到了麦麦提大叔那一声平静而无奈的叹息。这两种声音,在这九月萧瑟的艾日克贝西村上空交织、碰撞,最终,都被这无边无际的、更为古老的风声所吞没。
风,还在吹着,它吹过干涸的河床,吹过沉默的田野,吹过我们的脸庞,它吹不走我们心头的负担,也吹不暖系统里那些冷冰冰的数据,它只是告诉我们,秋天到了,冬天也不远了。